
十四歲的鄭雨聲在颱風夜發現自己歌聲的魔力,
那夜之後,她不僅能撫慰人心,甚至能讓風鈴靜止。
從校園比賽到在牛肉麵店駐唱,她遇見了音樂人陳樹聲,憑藉著一首《風鈴》震撼華人樂壇,
她以歌聲成為無數人的精神支柱,
卻不知這天賦的力量正悄悄透支她的生命。
民國六十三年的夏天,颱風「海倫」像個醉醺醺的巨人,跌跌撞撞撲向港都高雄。風聲如鬼哭,尖銳地刮過「銅鑼巷」兩側低矮的鐵皮屋頂,發出嘩啦啦、轟隆隆的巨響,彷彿下一秒就要將這片破落連綿的屋舍整個掀翻、拋進漆黑洶湧的海裡。雨水不再垂直落下,而是被狂暴的風扭成一片片橫掃的、冰涼的鞭子,兇狠地抽打著每一扇顫抖的門窗。
「阿妹莫驚,阿姐在遮!」十四歲的鄭雨聲緊緊摟住懷裡比自己小五歲、嚇得渾身篩糠的妹妹鄭雨晴,聲音壓過風雨嘶吼,卻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們蜷縮在榻榻米上臨時鋪開的薄被裡,頭頂上方那盞十五瓦的燈泡,線路顯然被風雨侵擾,像垂死掙扎般忽明忽滅,將牆壁上貼滿的舊報紙和明星月曆照映得影影綽綽,如同鬼魅亂舞。每一次燈光驟滅,雨晴的抽泣就猛地拔高,變成淒厲的哭喊,小手死死揪住阿姐單薄的衣衫,指甲幾乎要嵌進她的皮肉裡。
「天公祖啊,保庇啊!保庇阮兜平安啊!」母親阿秀帶著哭腔的祈禱聲從狹窄的客廳傳來,伴隨著急促的木魚敲擊聲,篤篤篤篤,敲得人心煩意亂,更添絕望。父親沉默地守在吱呀作響的鋁門邊,用身體頂著門板,每一次狂風撞擊都讓他瘦削的身軀劇烈晃動,像風中殘燭。屋角那台老舊的收音機,雜訊混著斷續的颱風警報,滋滋啦啦,如同垂死的悲鳴。

窗戶劇烈震動,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掛在窗邊一串生了鏽的鐵風鈴,是雨聲去年在廟口用撿來的瓶罐錢買的便宜貨,此刻在風的蠻力撕扯下瘋狂亂舞,叮鈴哐啷、叮鈴哐啷,急促尖銳,毫無韻律,像無數把小鐵錘,狠狠敲打著雨聲緊繃到極限的神經。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緊了雨聲的心臟。雨晴在她懷裡抖得像一片風中落葉,哭聲已經嘶啞,只剩下絕望的、斷續的抽噎,小臉憋得發紫。雨聲低頭看著妹妹慘白驚恐的小臉,一股強烈的、近乎本能的衝動猛地從喉嚨深處湧起——她必須做點什麼!為阿妹,也為這瀕臨崩潰的自己!
沒有預演,沒有歌詞,甚至沒有調子。她只是憑著直覺,用盡可能平穩的聲音,對著妹妹的耳朵,輕輕哼唱起來。起初只是幾個破碎的音節,細微得幾乎被風聲吞沒。但漸漸地,一種奇異的韻律感在她胸腔裡自然形成,如同呼吸本身一樣自然流淌出來。那旋律異常簡單,近乎搖籃曲的單調重複,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暖意,彷彿春日午後靜謐陽光下,微風拂過樹梢的溫柔沙沙聲。
「莫驚……莫驚……風佇唱歌……雨佇跳舞……咱攏平安……平安……」
她反覆哼唱著這幾個簡單的音節和句子,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風雨雜音的奇異質感,溫潤而穩定,像一泓暖流緩緩注入冰凍的河床。奇蹟般地,懷裡雨晴劇烈的顫抖開始平復。那令人窒息的抽噎聲漸漸低弱下去,緊繃僵硬的小身體一點點放鬆、柔軟下來。雨晴抬起淚痕狼藉的小臉,迷濛的大眼睛呆呆地望著阿姐開闔的嘴唇,裡面驚恐的風暴奇蹟般地退潮了,只剩下懵懂的信賴與安寧。她甚至伸出小手,輕輕碰了碰雨聲隨著哼唱而微微震動的喉嚨,彷彿在確認這份奇異安寧的來源。
雨聲自己也被這變化驚住了。她從不知道自己能發出這樣的聲音。那簡單的哼唱彷彿擁有自己的生命,源源不斷地從她身體深處湧出,不僅安撫了妹妹,更像一股溫熱的泉水,奇異地流過她自己的四肢百骸,驅散了那徹骨的恐懼與寒意。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篤定,彷彿自己成了這狂風暴雨中一個小小的、堅不可摧的錨點。
就在這時,一陣更猛烈的狂風如重拳般砸在窗戶上!整面鋁窗框發出駭人的彎曲呻吟,玻璃劇烈震動,眼看就要碎裂!那串懸掛在窗邊的鐵風鈴,被這股巨力狠狠一扯,猛地向上甩起,所有鏽跡斑斑的鈴鐺和鐵片瘋狂地撞擊、摩擦,眼看就要在下一瞬被徹底撕裂、甩飛出去!
「叮——鈴——哐——啷——!」
那尖銳刺耳、混亂不堪的金屬撞擊聲達到了頂峰,如同垂死前最後的哀嚎!
雨聲的心猛地一抽,幾乎是本能地,她對著那串在風暴中狂舞掙扎的風鈴,將那股盤桓在胸口的溫潤力量,凝聚在喉間,發出了一個更為清晰、帶著撫慰意圖的長音。那聲音並不響亮,卻異常穩定而柔和,像一雙無形的手,試圖去觸碰、去安撫那暴戾的狂風中無助的物件。
「安——靜——」
就在這個長音出口的瞬間,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那串被風暴力撕扯、眼看就要解體的鐵風鈴,所有的碰撞、摩擦、尖嘯,在那個「靜」字餘韻未消的剎那,毫無徵兆地——戛然而止!
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輕輕按住。懸掛的鐵片和鈴鐺,前一秒還在瘋狂舞動,下一秒卻突兀地、絕對地靜止在半空中。它們保持著被風吹起時那種扭曲的姿態,卻如同被瞬間冰封,紋絲不動。沒有慣性的擺盪,沒有絲毫餘顫。只有窗框還在風的衝擊下發出呻吟,雨水依舊兇狠地拍打著玻璃。但那串風鈴,卻像被抽離了這個風暴肆虐的空間,凝固在一個絕對靜止的奇異瞬間。時間在那串廉價的鐵片和鈴鐺上,詭異地停滯了。
一秒?兩秒?或者更久?
屋內,雨聲的哼唱也因這突如其來的靜止而停頓,她屏住了呼吸,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母親阿秀的木魚聲不知何時停了。父親頂著門板的身影僵硬地轉過來,望向窗邊。連收音機裡滋滋啦啦的雜訊都似乎微弱了一瞬。
緊接著,風鈴那絕對的靜止被打破了。並非再次瘋狂舞動,而是如同解除了石化魔法,所有鈴鐺和鐵片,失去了所有外力的牽引,只遵循著最單純的重力法則,筆直地、安靜地、順暢無比地——垂落下來。幾枚鈴鐺相互間極輕微地觸碰了一下,發出幾聲清脆短促、餘韻乾淨的「叮鈴」聲,如同夢醒時的嘆息,隨即徹底歸於寂靜。它們靜靜地懸掛著,在窗外肆虐的風雨背景中,構成一個不可思議的、絕對靜止的畫面。
屋內,只剩下風雨撞擊屋頂和門窗的沉悶轟鳴,以及每個人壓抑而沉重的呼吸聲。
雨聲低頭,懷裡的雨晴已經閉上了眼睛,小嘴微張,發出均勻細微的呼吸,沉入了安穩的夢鄉。妹妹臉上未乾的淚痕在昏暗搖曳的燈光下微微發亮。
雨聲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在那串靜止的風鈴上。窗外的風暴依舊,那串鐵片和鈴鐺卻像被施了魔法般紋絲不動。她抬起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指尖輕輕觸碰自己的喉嚨。那裡一片溫熱,彷彿剛才流出的聲音帶著滾燙的力量。一種陌生而巨大的東西,帶著驚悸與隱秘的狂喜,沉甸甸地壓在了她十四歲的心口。
那夜之後,鄭雨聲的喉嚨裡彷彿被颱風種下了一顆奇異的種子。她開始不自覺地哼唱,在幫阿母洗碗時水流嘩啦的間隙,在踩著腳踏車穿過放學後喧鬧巷弄的風中,甚至在數學課上對著窗外發呆的寂靜裡。那些旋律像頑皮的精靈,毫無預兆地從她唇齒間溜出來,簡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直抵人心的澄澈與溫暖。
起初只是無意識的流淌,直到那次學校的才藝比賽。
銅鑼國中的禮堂簡陋而陳舊,木頭椅子吱嘎作響,空氣裡飄散著粉筆灰和汗水的氣味。台上是喧鬧的扯鈴、帶著鄉土氣息的電子琴演奏,還有幾個緊張到忘詞的詩朗誦。輪到鄭雨聲時,她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裙子,抱著一把借來的、油漆剝落的老舊木吉他,孤零零站在舞台中央。刺眼的聚光燈打下來,讓她眼前一片白茫茫,手心全是冰涼的汗。
台下是黑壓壓的人頭和不耐煩的嗡嗡低語。評審席上,教務主任在打哈欠,音樂老師低頭翻著節目單。
她深吸一口氣,閉上眼。指尖笨拙地撥動琴弦,磕磕絆絆地彈出幾個單音,試圖為自己壯膽。她張開嘴,想唱一首從收音機裡聽來的流行歌,喉嚨卻乾澀得發緊,第一個音就跑調得離譜。
台下傳來幾聲毫不掩飾的嗤笑。
巨大的羞恥感像滾燙的油澆在臉上。她僵在台上,腦子一片空白。就在這時,她眼角的餘光瞥見禮堂側門邊,一個熟悉的小小身影——是雨晴。妹妹偷偷溜了進來,正努力踮著腳尖,小手扒著門框,一雙大眼睛擔憂又期待地望著她。
瞬間,颱風夜那被風雨包裹的狹小空間、懷裡妹妹顫抖的恐懼、那串在狂風中驟然靜止的風鈴……所有的畫面與感覺洶湧地衝回腦海。
她不再看台下。她低下頭,指尖無意識地在吉他上滑過,發出幾個不成調的低沉和弦。然後,她張開嘴,沒有歌詞,只是憑著記憶深處那晚安撫妹妹的直覺,輕輕哼唱起來。
「嗯——啊——」
那聲音起初細微,帶著一絲不確定的顫抖。但當第一個溫潤的音節滑出喉嚨,奇異的事情發生了。禮堂裡嗡嗡的低語聲,像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抹去了一層。翻動節目單的窸窣聲停了下來。打哈欠的教務主任動作頓住,忘了合上嘴。音樂老師猛地抬起頭,鏡片後的眼睛瞬間睜大。
那旋律簡單至極,只是幾個音階的盤旋往復,卻如同山澗清泉,帶著不可思議的洗滌力量,乾淨、透亮、又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暖意,絲絲縷縷地滲透進禮堂沉悶燥熱的空氣裡。它不像在表演,更像一種純粹的、靈魂的低語。鄭雨聲自己也被這聲音包裹,最初的緊張和羞恥奇異地消退了,她沉浸在聲音帶來的溫熱暖流中,閉著眼,微微側著頭,手指在琴弦上無意識地撫動,發出單調卻和諧的伴奏。
當最後一個悠長的尾音如同嘆息般消失在空氣中,禮堂陷入一片絕對的寂靜。沒有掌聲,沒有議論。所有人都彷彿被施了定身咒,維持著剛才的姿勢,臉上是如出一轍的怔忡和茫然,像是從一場短暫而奇異的夢境中驚醒,一時無法回神。
直到一聲清脆的、帶著哭腔的童音劃破寂靜:「阿姐!真好聽!」門邊的雨晴用力拍著小手,小臉上滿是驕傲的淚花。
這聲呼喊驚醒了所有人。稀稀落落的掌聲遲疑地響起,漸漸匯聚成一片雖然不算熱烈,卻帶著明顯困惑與震撼的聲浪。音樂老師第一個站起來,用力鼓掌,眼神灼熱地盯著台上那個不知所措的女孩。教務主任推了推眼鏡,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
鄭雨聲抱著破吉他,站在舞台中央,臉頰滾燙。台下那些目光不再是嘲笑或漠然,而是充滿了驚奇、探究,甚至一絲敬畏。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喉嚨裡流淌出的聲音,擁有著某種她尚未理解、卻真實不虛的力量。那顆颱風夜種下的種子,在這簡陋的禮堂裡,悄然萌發了第一片嫩芽。
禮堂那場不尋常的靜默之後,鄭雨聲的生活被一種微妙的改變包裹著。同學們看她的眼神多了好奇和距離感,像打量一件突然發出神秘光暈的舊物。音樂老師林老師則成了她最熱切的「發掘者」,幾乎霸佔了所有的課餘時間。
「來,雨聲,再試試這個音階!穩住氣息!」狹小的音樂教室裡,老舊的風琴嗡嗡作響。林老師指尖重重敲在琴鍵上,目光灼灼地盯著她,「想像它是一條線,要從你這裡,」她點點雨聲的丹田,「一直通到最遠那個聽眾的耳朵裡!繃緊!別斷!」
汗水順著鄭雨聲的額角滑下。她按照老師的要求,努力去「繃緊」那條看不見的「線」,喉嚨肌肉因過度用力而痙攣,發出的聲音乾澀而尖銳,像被砂紙打磨過的鐵片,刮得人耳膜生疼。
「不對!不對!」林老師皺緊眉頭,煩躁地揮手打斷,「太硬了!你比賽那天那種…那種『東西』呢?那種讓風都停下來的感覺?」她眼神銳利如鷹隼,試圖從鄭雨聲臉上捕捉那夜神秘力量的痕跡。
鄭雨聲茫然地搖頭。她也不知道。那種狀態像夏夜裡的螢火,明明滅滅,無法捕捉。越是刻意去找尋,越是徒勞無功。刻板的發聲練習像沉重的鐐銬,反而將她喉嚨裡那點天然的靈性越鎖越緊。
這種挫敗感在放學後更為強烈。家裡的氣氛因父親的失業而日益凝滯。飯桌上,阿爸沉默地扒著飯,眉頭擰成一個解不開的結。阿秀媽的嘆息一聲重過一聲,像沉甸甸的石頭壓在每個人心頭。連活潑的雨晴都變得小心翼翼,不敢大聲說話。
這天晚飯,氣氛格外沉重。阿爸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聲音乾澀:「…隔壁巷阿水伯介紹了個臨時工,搬貨的,明早五點碼頭。」他頓了頓,看向阿秀媽,「家裡的…還能撐多久?」
阿秀媽沒說話,只是起身默默收拾碗筷,背對著大家,肩膀微微抽動了一下。
一股酸澀猛地湧上鄭雨聲的喉嚨。她看著阿爸佈滿紅血絲的眼睛,看著阿媽隱忍顫抖的背影,一種無能為力的巨大悲傷將她淹沒。她放下碗筷,默默走到後院那小小的洗衣台邊。夜色清冷,月光如水。她擰開水龍頭,嘩啦啦的水聲沖刷著盆裡的碗碟。冰涼的水刺激著皮膚,心裡那團鬱結的、無處訴說的愁緒卻越積越厚,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她喘不過氣。
她低著頭,機械地刷著碗。水聲,碗碟碰撞的輕響,遠處巷弄模糊的狗吠……世界變得遙遠而不真實。一種深沉的、無法言喻的悲涼從心底最深處漫上來,淹沒了所有刻意練習的發聲技巧和音樂老師的期待。她無意識地張開嘴,一個低低的、不成調的音節滑了出來,帶著水汽的濕潤和夜晚的涼意。
「唔……」
那聲音像一聲壓抑太久的嗚咽,又像深潭裡冒出的一個氣泡,極輕,卻在寂靜的後院異常清晰。它自然而然地從喉嚨深處流淌出來,沒有經過大腦的編排,純粹是情緒的出口。緊接著,第二個音,第三個音……它們彼此纏繞、追逐,形成一段極其簡單、甚至有些笨拙的旋律線,卻浸透了少女心中所有的憂慮、心疼和無言的悲傷。沒有歌詞,只有純粹的哼鳴,像月光下流淌的小河,帶著涼意,卻又奇異地透著一種撫慰的暖流。
她沉浸在自己的聲音裡,忘卻了周遭。水聲成了天然的伴奏。她哼唱著那份沉重,那份對父母艱辛的無力感,那份對未來模糊的恐懼。聲音在小小的後院裡低迴盤旋,溫柔地包裹著她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
鄭雨聲猛地停住,像受驚的小鹿般回過頭。只見阿秀媽不知何時站在了門檻邊,背靠著門框,臉上沒有責備,沒有驚訝,只有兩行未乾的淚痕在月光下閃著微光。阿媽靜靜地看著她,眼神複雜,有悲傷,有疲憊,卻又隱隱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溫柔的亮光。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轉身慢慢走回了屋內。
月光下,鄭雨聲獨自站在洗衣台邊,手裡還捏著一個滴水的碗。後院的空氣彷彿還殘留著她剛才哼唱的餘韻,帶著濕漉漉的涼意和一種奇特的安寧。她低頭看著盆裡晃動的水波,水面上映著一輪破碎的月亮,和一個模糊的、若有所思的少女倒影。
那夜之後,鄭雨聲似乎摸索到了一點門道。她不再刻意追求音樂教室裡那種「繃緊」的感覺。她開始在真正需要表達的時候歌唱——當雨晴被噩夢驚醒,她哼起安寧的小調;當阿爸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她會在他洗腳時,輕輕哼一段舒緩的旋律。她的聲音成了這個愁雲慘霧籠罩下的小家,一縷無聲的慰藉。
而「銅鑼巷」口那家油膩膩、人聲鼎沸的「阿榮牛肉麵」,則成了她另一個意想不到的舞台。
起因是麵店老闆阿榮伯的女兒小美,雨聲的同班好友。小美知道雨聲唱歌好聽,一次店裡忙得腳不沾地,客人抱怨等太久,氣氛有些僵。小美靈機一動,推了推在角落幫忙剝蒜頭的雨聲:「喂,雨聲,救救場啦!唱點什麼安撫一下這些餓鬼!」
雨聲窘得滿臉通紅,直往後縮。但架不住小美哀求的眼神和周圍幾桌熟客好奇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氣,閉上眼,想像著颱風夜裡安撫妹妹的感覺,輕輕哼起一段即興的、悠揚的調子。沒有歌詞,只有純淨的旋律,像一碗溫熱的清湯,緩緩注入嘈雜的麵店。
奇蹟發生了。抱怨聲停了下來,幾桌不耐煩敲著筷子的客人也安靜了,連煮麵大鍋沸騰的咕嘟聲都似乎被這聲音奇異地「安撫」了下去。一曲哼完,店裡竟響起幾聲零星的掌聲和善意的笑聲。阿榮伯端著一碗特意加了滷蛋的牛肉麵塞到雨聲手裡,大嗓門帶著驚喜:「哇!雨聲仔,你這嗓門是觀世音菩薩開過光喔?比我的牛肉湯還管用!」
於是,「唱歌抵麵錢」成了雨聲週末傍晚的固定項目。她不再怯場,在瀰漫著牛肉湯濃香、蔥花香和汗味的狹小空間裡,面對著埋頭吸麵、高聲划拳的各色食客,她找到了另一種歌唱的方式。有時哼些收音機裡聽來的流行歌片段,更多時候是即興的小調,隨心而發。她的聲音在嘈雜中穿行,時而清亮,時而低柔,像一雙溫柔的手,無形地梳理著麵店裡混亂燥熱的氣流。常來的熟客都知道了這個唱歌好聽的「麵店小妹」。
這天傍晚,麵店依舊人聲鼎沸。雨聲剛幫小美收拾完一桌碗筷,額頭沁著細汗。阿榮伯在廚房裡大聲吆喝:「雨聲仔!來一段啦!給陳老闆他們下麵!」他指的是角落一桌西裝革履、看起來像是跑業務的客人。
雨聲習慣性地走到麵店那小小的、堆著幾箱啤酒的「舞台」——其實就是廚房出菜口旁邊一塊稍寬的空地。她清了清嗓子,目光掃過煙霧繚繞、杯盤狼藉的店堂,習慣性地尋找能讓她安心的錨點。就在這時,她看到了他。

他坐在最靠裡、光線也最暗的一張小桌旁,與周圍熱火朝天的氣氛格格不入。一個年輕男人,穿著洗得發白的卡其布襯衫,袖子隨意捲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頭髮有些亂糟糟的,下巴冒著青色的胡茬。桌上只放著一碗幾乎沒動的清湯麵,和一臺看起來頗為笨重、帶著兩個大圓盤的黑色機器(後來雨聲才知道那叫盤式錄音機)。他沒有看雨聲,只是低著頭,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極輕地叩擊著斑駁油膩的桌面,眼神放空,眉頭微鎖,像被什麼無解的難題困住了,整個人散發著一種沉鬱的、近乎頹廢的氣息,彷彿周遭的喧囂都與他隔著一層無形的厚玻璃。
這份沉重的孤獨感,像一枚細針,猝不及防地刺中了雨聲的心。她忽然想起了阿爸失業後那些沉默的夜晚,那種壓在全家頭頂、讓人喘不過氣的陰霾。一股深切的共鳴湧了上來。
她不再看其他客人,目光輕輕落在那個沉鬱的側影上。指尖無意識地在身邊疊起的啤酒箱上輕輕敲擊,打出一個極緩慢、極沉重的節拍。嗒…嗒…嗒…如同沉入深水的心跳。
然後,她張開嘴,聲音沒有刻意拔高去穿透嘈雜,反而壓得有些低,帶著一種砂礫般的質感,緩緩流淌出來:
「風咧吹,心咧飛,
飛去叨位?無人欲問。
天這呢黑,路遮爾長,
孤單的人,揣無光……」
簡單的閩南語歌詞,帶著市井的煙火氣,卻被她唱得字字千鈞。那旋律並不複雜,卻異常沉重,每一個拖長的尾音都像浸滿了無言的疲憊和掙扎。她的聲音不再只是清亮或溫潤,而是揉進了沙啞、嘆息和一種沉入骨髓的疲憊感,像一雙沾滿泥濘卻仍執拗前行的腳。麵店的喧囂奇蹟般地低了下去,劃拳聲、談笑聲、碗筷碰撞聲都自覺地放輕了,彷彿怕驚擾了這份沉甸甸的傾訴。
角落裡那個低著頭的男人,叩擊桌面的手指,倏地停住了。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原本空洞、帶著頹廢血絲的眼睛,瞬間銳利如鷹隼,穿透麵店昏暗的光線和繚繞的油煙,直直地鎖定在鄭雨聲身上。那眼神裡充滿了極度的驚愕、難以置信,以及一種被瞬間點燃的、近乎狂熱的光芒。他像在沙漠中瀕死的旅人,驟然發現了綠洲的清泉。他甚至忘了呼吸,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個在油膩麵店裡低聲吟唱著孤獨的少女,彷彿她是這渾濁世界中唯一發光的奇蹟。
鄭雨聲沉浸在自己的歌聲裡,唱著那份無處安放的沉重,渾然不覺自己已成為一道強光,刺破了另一個人的黑夜。當最後一句「揣無光」的尾音帶著一絲微弱的顫抖,最終消散在牛肉湯的熱氣中,麵店裡竟出現了短暫的、近乎肅穆的寂靜。
緊接著,掌聲爆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熱烈,帶著由衷的讚嘆和共鳴。阿榮伯更是把鍋勺敲得震天響。
而角落那個男人,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帶倒了凳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絲毫未覺,雙眼依舊灼灼地釘在鄭雨聲臉上,像是要將她靈魂深處那點發出聲音的東西挖出來看個究竟。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抓起桌上那台笨重的錄音機,像怕驚醒什麼美夢般,小心翼翼地護在懷裡,然後推開擋路的凳子,腳步有些踉蹌卻無比迅速地,撥開人群,朝著鄭雨聲的方向,大步走了過來。
油膩的燈光下,他那張帶著胡茬、寫滿激動的臉越來越近。鄭雨聲抱著吉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後退了一步,心臟在胸腔裡怦怦狂跳起來。
「妳…」男人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站定,聲音因為激動而異常沙啞,帶著一種壓抑的顫抖,「妳剛才唱的那個…叫什麼名字?」
鄭雨聲茫然地搖頭,老實回答:「沒…沒有名字。就…隨便唱的。」
「隨便唱的?」男人重複著這三個字,眼神裡的光芒更盛,彷彿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寶藏。他急切地將懷裡那台笨重的黑色機器捧上前,像獻上什麼珍貴的祭品,金屬外殼在油膩的燈光下反射著幽光。「妳…妳能不能…」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嚇人,「再唱一遍?對著它唱?一遍就好!」
他的眼神熾熱得幾乎要將人灼傷,帶著孤注一擲的懇求。鄭雨聲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熱情和那台冰冷陌生的機器嚇到了,下意識地又退了一小步,撞到了身後的啤酒箱,發出哐啷一聲輕響。她抱著吉他,指尖微微發涼,喉嚨發緊,剛才那種沉浸的狀態早已消失無蹤。
「我……」她囁嚅著,求救般地看向小美和阿榮伯。
阿榮伯搓著手,嘿嘿笑著打圓場:「這位先生,雨聲她年紀小,你別嚇著她。唱歌是興趣啦,錄那個做什麼?」
男人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但眼中的急切絲毫未減。他放下錄音機,雙手無措地在褲縫上擦了擦,試圖讓自己顯得溫和一些:「對不起,是我太急了。我叫陳樹聲,」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在台北…做一點音樂相關的事情。我剛才聽妳唱的那個調子…那種感覺…」他用力比劃著,詞窮般地尋找著描述,「很真!非常非常真!像…像從很深很深的地方挖出來的東西,我很久很久沒聽過這樣的聲音了。」他的語速很快,帶著一種知識分子特有的急切和真誠,「我不是壞人!我只是…只是不想錯過這個聲音!拜託妳,再唱一遍,讓我錄下來,好不好?就一遍!」
他的懇切如此直白而熱烈,像一團火,讓鄭雨聲冰涼的指尖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絲暖意。她猶豫著,看了看那台沉默的黑色錄音機,又看了看陳樹聲那雙寫滿了渴望和誠摯的眼睛。那眼神裡沒有輕浮,沒有戲謔,只有一種近乎朝聖般的專注和發現寶藏的狂喜。這份純粹的熱情,奇異地抵消了她心中的不安。
她咬了咬下唇,抱著吉他的手緊了緊。然後,輕輕點了點頭。
陳樹聲的眼睛瞬間亮得驚人!他幾乎是屏住呼吸,手有些顫抖地按下錄音機上一個紅色按鈕。錄音盤開始緩慢而穩定地轉動,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像時間在低語。
鄭雨聲閉上眼。麵店的嘈雜、油煙的氣味、周圍好奇的目光…都漸漸淡去。她讓自己沉入那個角落裡感受到的、陳樹聲身上散發出的沉鬱孤獨,以及自己家裡那份沉甸甸的愁緒。指尖在吉他弦上輕輕撥動,不再是比賽時的磕絆,而是隨著心緒流淌出幾個低沉、緩慢的和弦。
她張開嘴。這一次,聲音不再如剛才即興時那般沉重沙啞,而是帶著一種回憶般的、低迴的溫柔。她重複著那幾句簡單的歌詞,卻在細微處加入了更多婉轉的氣音和停頓,像在撫慰一個看不見的傷口。
「風咧吹,心咧飛,
飛去叨位?無人欲問。
天這呢黑,路遮爾長,
孤單的人…」
唱到「孤單的人」這句時,她下意識地抬起眼睫,目光輕輕掠過陳樹聲的臉。他正全神貫注地盯著轉動的錄音盤,側臉線條緊繃,那深鎖的眉頭不知何時已悄然舒展。當她最後一個尾音帶著溫熱的氣息輕輕落下,陳樹聲才如夢初醒般抬起頭。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眼神複雜得難以形容。那裡面有震撼,有感激,有不可思議的驚艷,還有一絲…近乎虔誠的濕意。錄音盤還在沙沙地轉動,記錄著這一刻奇異的沉默。
許久,他才啞聲開口,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謝謝妳。」他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帶著一種鄭重的儀式感,輕輕拍了拍那台停止轉動的錄音機,「它記住了。這個聲音…會不一樣的。」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深深烙在鄭雨聲臉上,「妳叫什麼名字?」
「鄭雨聲。」她輕聲回答。
「雨聲…」陳樹聲低聲重複了一遍,咀嚼著這兩個字,嘴角緩緩向上牽起一個極其認真的弧度,「好名字。風雨之聲。」他從隨身的舊帆布包裡,翻找出一張有些皺的名片,鄭重地雙手遞了過來,「這是我的聯繫方式。鄭雨聲,」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篤定地說,「妳的聲音,不該只留在這裡。它值得被更多人聽見。」
名片上印著簡潔的字樣:「陳樹聲 製作人」,下面是一行台北的電話號碼和地址。鄭雨聲捏著那張薄薄的紙片,指尖能感受到紙張粗糙的紋理,像捏住了一顆剛從土裡挖出來、猶帶濕氣的種子。麵店的油膩燈光打在陳樹聲離去的背影上,他抱著那台寶貝似的錄音機,腳步竟有些輕快,像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懷揣著一個巨大的、亟待引爆的秘密。
「嘩——」阿榮伯的大嗓門打破了奇異的寧靜,帶著濃濃的好奇和一點點誇張的讚嘆,「樹聲仔?台北的製作人?哇!雨聲仔,你要出運啦!搞不好要當大歌星喔!」他油膩的大手用力拍在鄭雨聲瘦削的肩頭,拍得她一個趔趄。
小美也湊了過來,眼睛亮晶晶的:「雨聲!他是不是要帶你去台北發唱片?剛才那機器就是在錄你的聲音對不對?你要紅了!」
周圍的熟客也七嘴八舌地圍上來,臉上帶著看熱鬧的興奮和對「大人物」的敬畏。鄭雨聲被這突如其來的喧囂包圍著,手裡緊緊攥著那張名片,心臟在胸腔裡怦怦直跳,像揣著一隻剛學會飛、急於衝破牢籠的幼鳥。台北?製作人?歌星?這些詞彙對她來說遙遠得像天邊的星星。她腦子裡亂糟糟的,一會兒是陳樹聲那雙灼熱得幾乎要將人點燃的眼睛,一會兒是阿爸沉默憂愁的臉和阿媽在月光下無聲的淚痕。那張名片的重量,似乎比整個麵店的油煙還要沉重。
回家路上,晚風帶著海港特有的鹹腥味吹拂著臉頰。鄭雨聲把自行車踩得飛快,彷彿這樣就能把那些紛亂的思緒甩在身後。推開家門,阿媽正坐在昏黃的燈下縫補阿爸磨破的工裝褲,阿爸則對著一盞小燈,眉頭緊鎖地翻著報紙的求職欄。雨晴趴在桌上寫作業,小臉認真。
「回來啦?」阿秀媽頭也沒抬,聲音帶著慣常的疲憊,「鍋裡有留飯。」
「阿爸,阿媽。」鄭雨聲的聲音有些發緊。她深吸一口氣,走到飯桌邊,從口袋裡掏出那張被汗水微微濡濕的名片,輕輕放在油膩的桌面上,推到父母面前。燈光下,「製作人 陳樹聲」幾個字顯得格外清晰。
阿爸的目光從報紙上移開,落在名片上。他皺著眉,用佈滿老繭的手指捏起那張薄紙片,湊到燈下仔細地看,彷彿在研究一張看不懂的電費單。阿媽也停下了針線,探過頭來,臉上帶著疑惑:「這是…?」
「晚上在麵店…遇到的一個人。」鄭雨聲的聲音有點乾澀,「他說他是台北的音樂製作人…錄了我唱的歌…說…說我的聲音值得被更多人聽見。」她簡略地說了經過,省去了陳樹聲那狂熱的模樣和自己內心的波瀾。
屋內陷入一片沉默。只有雨晴的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阿爸把名片放回桌上,沉默了一會兒,才沉聲開口,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台北?製作人?這些名頭聽起來好聽。」他抬起眼,目光複雜地看向女兒,「雨聲,阿爸阿母是粗人,不懂你們這些唱歌跳舞的門道。但阿爸知道,那些花花世界,水很深。」他頓了頓,語氣更加沉重,「你是阮大女兒,書要好好讀,將來找個穩當的工作,安安穩穩過日子,才是正途。唱歌…能當飯吃嗎?能養活自己、照顧雨晴嗎?」
話語像冰冷的石頭,砸在鄭雨聲心上。她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阿爸的擔憂像一盆冷水,澆熄了名片帶來的滾燙悸動。是啊,唱歌能當飯吃嗎?家裡連雨晴下學期的學費都還沒著落。
「你阿爸說得對。」阿秀媽嘆了口氣,拿起針線繼續縫補,聲音低低的,「咱這種家庭,經不起折騰。那些台北來的人,心思彎彎繞繞,誰知道是真是假?別被幾句好話哄了去。安安分分,比什麼都強。」
沉重的現實像一堵無形的牆,轟然矗立在她面前。鄭雨聲默默收起那張名片,指尖冰涼。夢想與責任,渴望與恐懼,在十六歲少女的心裡劇烈地撕扯著,發出無聲的哀鳴。那一夜,她輾轉反側,名片上「陳樹聲」三個字和父母憂慮疲憊的面容在黑暗中交替浮現。窗外,只有高雄港遠遠傳來的、單調而沉悶的輪船汽笛聲,一聲,又一聲,像在為某個尚未啟程就已擱淺的遠航送行。
日子在沉悶的現實中繼續滾動。那張印著「陳樹聲」的名片,被鄭雨聲小心翼翼地夾進了國文課本裡,像收藏一個不能見光的秘密。銅鑼巷的日子依舊是鹹魚飯、阿爸早出晚歸的臨時工、阿媽無休止的縫補、雨晴的功課,以及週末傍晚在阿榮伯牛肉麵店裡,換取一碗加滷蛋的麵或幾塊零用錢的歌唱。只是偶爾,當她對著麵店油膩牆壁上那面模糊的鏡子哼唱時,會有一瞬間的恍惚,彷彿鏡子裡映出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遙遠的、閃著光的可能。
時間像高雄港的海水,裹挾著生活的鹹澀,不知不覺流到了鄭雨聲高中畢業的夏天。聯考放榜日,豔陽炙烤著大地。鄭雨聲捏著那張薄薄的成績單,站在學校佈告欄前,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分數在她眼前晃動,最終定格在一個讓她心臟驟然沉落的位置——一所名不見經傳的本地私立專科學校家政科。這結果在意料之中,繁重的家務和麵店的「打工」早已擠佔了她大半的溫習時間。汗水順著額角滑下,帶著鹹澀的失望。她彷彿聽到阿爸沉悶的嘆息和阿媽憂愁的低語:「家政科…也好,學個手藝,以後好找事做。」
就在她轉身準備離開,將那個關於聲音的微弱星火徹底掐滅時,一個略顯沙啞卻無比熟悉的聲音穿透了嘈雜的人聲,清晰地在她身後響起:
「鄭雨聲!」
她猛地回頭。
陽光刺眼。陳樹聲就站在佈告欄幾步開外,風塵僕僕。他看起來比一年多前在麵店時更清瘦了些,頭髮依舊亂糟糟的,穿著一件沾了點灰塵的格子襯衫,背著那個標誌性的舊帆布包,還有那台笨重的盤式錄音機。汗水浸濕了他的鬢角,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倦色,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兩簇燃燒的炭火,穿透人群,直直地鎖定在她身上。那眼神裡的熱切與專注,與一年多前牛肉麵店油膩燈光下如出一轍,甚至更為熾烈。
「陳…陳先生?」鄭雨聲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聲音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
陳樹聲大步穿過人群,走到她面前,完全無視周圍學生好奇的目光。他沒有寒暄,直接從帆布包裡掏出一個扁平的、用牛皮紙仔細包裹的東西,塞到鄭雨聲手中。紙包帶著他掌心的溫熱。
「拿著!聽聽看!」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鄭雨聲手指有些僵硬地拆開牛皮紙。裡面是一張嶄新的黑膠唱片。深藍色的封套,設計極簡,只有幾道銀色的、如同風痕般的抽象線條,在封套中央勾勒出一個小小的空白區域,上面印著兩個清晰的楷體字——《風鈴》。下方一行小字:演唱/詞曲:鄭雨聲。
「風…鈴?」鄭雨聲喃喃念出這兩個字,心臟像被那颱風夜驟然靜止的風鈴撞了一下,發出巨大的迴響。她猛地抬頭看向陳樹聲,眼神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驚悸。這名字…這歌…她從未寫過!更從未錄製過!
「這…這不是我…」她急急地辯解。
「是妳!當然是妳!」陳樹聲斬釘截鐵地打斷她,眼神狂熱而篤定,「妳在麵店唱的那個!妳忘了嗎?『風咧吹,心咧飛』!我把它編完整了,填了詞,找了最好的樂手,在台北最好的錄音室…」他語速飛快,每一個字都像子彈射出,「錄音室那些傢伙,沒一個能唱出妳那種感覺!我試了十幾個所謂的『實力派』,唱得技巧完美,可他媽的全是空的!假的!只有妳的聲音…只有妳的聲音有那種從骨頭縫裡透出來的東西!那種…能讓風鈴停下來的東西!」
他激動地揮舞著手臂,像個發現了新大陸的瘋子:「我把它做出來了!就叫《風鈴》!因為妳的聲音,就像那晚讓風鈴靜止的魔力!」他喘了口氣,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帶著孤注一擲的懇切,「跟我去台北!現在!立刻!這首歌需要妳自己來唱!只有妳!只有妳的聲音能讓它活過來!」
陽光白得刺眼。佈告欄上她專科家政的錄取通知變得模糊。手中的黑膠唱片封套上,「鄭雨聲」三個字像烙鐵一樣燙著她的掌心。颱風夜妹妹安寧的睡顏,牛肉麵店角落裡那個沉鬱孤獨的身影,阿爸沉默憂愁的臉,阿媽在月光下無聲的淚痕…無數畫面在她腦海中激烈碰撞、爆炸!巨大的衝擊讓她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喉嚨深處,那顆被現實深埋的種子,在陳樹聲狂熱的呼喊和這張名為《風鈴》的唱片灼熱的溫度下,轟然裂開,迸發出尖銳的、帶著血腥氣的劇痛與無法抗拒的、撕裂黑暗的光芒!
「我…」鄭雨聲張開口,喉嚨乾澀發緊,只吐出一個破碎的音節。她低頭,指尖顫抖地撫過唱片封套上那銀色的風痕,和「鄭雨聲」三個字。那名字不再是課本上的符號,而是帶著某種沉甸甸的、未知的命運的重量。
陳樹聲屏住呼吸,緊張地看著她。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只有蟬鳴在熾熱的空氣中嘶聲力竭地鼓噪。
鄭雨聲猛地抬起頭,眼中殘留的迷茫和恐懼被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所取代,那光芒銳利得驚人,甚至讓陳樹聲都下意識地後退了一小步。
「我唱。」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絲剛剛衝破桎梏的沙啞,像繃緊的琴弦第一次被用力撥響,「但我要回家一趟。」她緊緊攥著那張《風鈴》唱片,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彷彿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我要…親自告訴他們。」
她沒有說「徵求同意」,而是「告訴」。這個微妙的詞語變化,讓陳樹聲眼中瞬間迸發出巨大的驚喜和讚賞!他用力點頭,像個得到許可的士兵:「好!我送妳回去!就在外面等!」他指了指停在街角樹蔭下的一輛破舊的藍色小貨車。
回家的路,鄭雨聲走得異常沉默。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帶來陣陣悶痛。手中那張薄薄的黑膠唱片,此刻重逾千斤。推開熟悉的、油漆斑駁的鐵門,阿爸正蹲在狹小的天井裡修補一個破舊的塑料桶,阿媽在灶台前炒菜,油鍋滋滋作響,空氣裡瀰漫著醬油的鹹香和淡淡的愁緒。雨晴趴在客廳的小桌上寫暑假作業。
「阿爸,阿媽。」鄭雨聲的聲音平靜得出奇,將那張深藍色的唱片輕輕放在飯桌中央。唱片的出現和女兒異常的平靜,讓阿爸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阿媽也關小了爐火,疑惑地看過來。
「這是什麼?」阿爸皺著眉,用沾著膠水的手指點了點唱片。
「我的歌。」鄭雨聲直視著父母的眼睛,清晰地說。沒有鋪墊,沒有解釋前因後果,她直接拿起那張沉重的、印著她名字的唱片,如同舉起一道不容置疑的戰書。「台北的陳先生,把它做出來了。叫《風鈴》。」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釘子,用力敲進凝滯的空氣裡,「他現在就在外面。我要跟他去台北,錄這首歌。」
死寂。
油鍋裡最後一點油泡破裂的輕響都清晰可聞。阿爸的臉瞬間沉了下來,像暴風雨前的天空。他猛地站起身,塑料桶被他帶倒,哐啷一聲滾到牆角。
「胡鬧!」阿爸的聲音因為憤怒而發抖,手指幾乎要戳到鄭雨聲的鼻尖,「妳瘋了嗎?!一張破唱片?一個不知道哪裡來的男人?他說去台北妳就去?妳把家裡當什麼?把妳自己的前途當什麼?!妳聯考考成那樣,不想著怎麼學門手藝,還想著去唱歌?!那是正經人做的事嗎?!」他額頭青筋暴起,巨大的失望和擔憂化作了最鋒利的指責,「妳看看這個家!妳阿妹還小!妳想氣死我跟你阿母是不是?!」
阿媽也慌了,圍裙都忘了解,衝過來拉住鄭雨聲的手臂,眼裡噙著淚:「雨聲啊!你阿爸是為你好!那種地方…那種事情…咱們高攀不起啊!聽話,好好去念專科,啊?安穩過日子…」
父母的責備和淚水像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鄭雨聲剛燃起的決心澆滅。她身體微微顫抖,臉色蒼白,但攥著唱片的手指卻收得更緊,指甲幾乎要嵌進封套的硬紙板裡。她沒有退縮,反而抬高了聲音,那聲音裡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尖銳和痛楚:
「為我好?什麼是為我好?」她的目光掃過狹小擁擠、處處透著貧寒的屋子,掃過阿爸磨破的袖口和阿媽粗糙的手,最後落在雨晴那雙驚恐茫然的大眼睛上,「是像阿爸這樣,一輩子彎著腰給人搬貨,連雨晴的學費都要東拼西湊?還是像阿媽這樣,縫衣服縫到半夜,眼睛都要熬瞎?!」她的聲音哽咽了,巨大的悲憤和長久壓抑的委屈衝垮了堤壩,「我也想安穩!我也想讓你們過好日子!可我們家的‘安穩’,除了窮,還有什麼?!」
她舉起手中的《風鈴》,像舉著一把淬火的劍,指向那令人窒息的現實:「這是我唯一的機會!陳先生說,我的聲音值錢!它能換錢!能讓雨晴安心讀書!能讓阿爸不用再去碼頭扛包!能讓阿媽不用再熬夜縫衣服!你們告訴我,除了抓住它,我還有什麼路可以走?!」
聲嘶力竭的質問像驚雷,炸響在小小的屋子裡。阿爸的怒容僵在臉上,阿媽拉著她的手無力地滑落,捂著嘴嗚咽起來。雨晴嚇得躲到了桌子底下。絕望的死寂再次籠罩下來,比剛才的爭吵更令人窒息。
鄭雨聲劇烈地喘息著,胸口起伏,眼淚終於無法控制地滾落。她看著父母瞬間蒼老而無措的臉,看著這個承載了太多艱辛卻也充滿了愛的家,劇烈的痛苦幾乎要將她撕裂。她猛地轉身,拉開門,外面熾熱的陽光湧進來,刺得她睜不開眼。陳樹聲倚在破舊的小貨車旁,焦慮地望過來。
就在她腳步即將邁出門檻的那一刻,身後傳來阿爸極其沙啞、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的聲音:
「等一下。」
鄭雨聲的腳步釘在原地,沒有回頭,肩膀卻在劇烈地顫抖。
阿爸佝僂著背,慢慢走到飯桌邊。他沒有看女兒,只是伸出那雙佈滿老繭和膠水痕跡、骨節粗大的手,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的姿態,輕輕撫摸過那張深藍色唱片光滑冰冷的封套。他的手指顫抖著,撫過那幾道銀色的風痕,撫過「鄭雨聲」三個字。粗糙的指腹與光滑的印刷字體摩擦,發出極其輕微的沙沙聲。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灶台上的油煙凝固了,窗外的蟬鳴也消失了。只有阿爸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和他指尖滑過唱片封套的、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響。
許久,許久。
阿爸終於抬起頭。他的眼眶通紅,裡面翻湧著複雜至極的情緒——有難以消解的擔憂,有被女兒話語刺痛的傷痕,有對未知世界的巨大恐懼,但最深處,卻燃燒著一簇微弱卻不肯熄滅的火苗。那是對女兒天賦的、遲來的認知,是對她破釜沉舟勇氣的震動,是作為一個父親,在現實的絕境中,看到一絲可能改變命運的微光時,那無法徹底撲滅的、卑微而熾烈的希望。
他沒有看鄭雨聲,目光依舊死死地盯著那張唱片,彷彿要將它看穿。然後,他用一種異常乾澀、彷彿砂輪摩擦的聲音,一字一頓地擠出三個字:
「…去唱吧。」
這三個字,輕得像歎息,卻重如千鈞!
鄭雨聲猛地回過頭,淚水洶湧而出。她看著父親佝僂卻又挺直了一分的背影,看著母親捂著臉無聲聳動的肩膀,看著從桌底探出頭、滿臉淚痕的妹妹。
陳樹聲快步走過來,站在門檻外,對鄭家父母深深鞠了一躬,沒有說話,眼神裡充滿了鄭重的承諾。
鄭雨聲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充滿淚水、爭吵、卻也充滿了愛與掙扎的狹小港灣,將那張名為《風鈴》的唱片緊緊抱在懷裡,像是抱住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和未來。她轉身,淚眼模糊卻步伐堅定地,走向門外那輛破舊的藍色小貨車,走向熾熱得足以融化一切、也足以焚燒一切的陽光,走向那個名為台北的、巨大而未知的夢想漩渦。
引擎發動,發出疲憊的轟鳴。小貨車駛離銅鑼巷,將熟悉的鹹腥海風和沉重的憂慮甩在身後。車窗外,高雄的街景在熱浪中扭曲、後退。鄭雨聲抱著那張《風鈴》,指尖一遍遍描摹著封套上那幾道銀色的風痕,彷彿在觸碰颱風夜那串驟然靜止的風鈴。
「害怕嗎?」陳樹聲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聲音打破了車內的沉默。
鄭雨聲沒有立刻回答。她看著後視鏡裡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街角的家門,一種混合著巨大悲傷與奇異解脫的情緒堵在胸口。她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淚水的鹹澀和陽光的灼熱,衝進肺腑。
「怕。」她輕聲說,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卻異常清晰,「但更怕…一輩子留在原地。」她低下頭,看著唱片上自己的名字,「陳先生,你說的…是真的嗎?我的聲音…真的能…值錢?」這是盤桓在她心頭最深的恐懼和疑問。那聲音帶來的奇異魔力,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是否只是一個易碎的泡沫?
陳樹聲沒有看她,只是將油門踩得更深了一些。破舊的引擎發出更為吃力的嘶吼,載著他們衝上通往高速公路的引橋。風聲驟然加大,呼嘯著灌進車窗,吹亂了鄭雨聲的頭髮。
「值不值錢,市場說了算。」他的聲音混在風噪裡,聽起來有些飄忽,卻帶著一種鋼鐵般的冷硬和賭徒般的狂熱,「但鄭雨聲,」他猛地轉過頭,那雙眼睛在飛速掠過的風景背景中,亮得如同淬火的刀鋒,死死地盯住她,「妳的聲音,是這個時代從未聽過的聲音!它不該被埋沒在牛肉麵店的油煙裡!它值得…不,它必須被這個世界聽見!哪怕…」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坦率,「哪怕最後被這個世界碾碎!」
「被碾碎…」鄭雨聲喃喃重複著這三個字,心臟像被冰冷的鐵手攥緊。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唱片,那硬質的邊角硌得她生疼。
就在這時,陳樹聲突然伸手,扭開了車上的收音機。一陣滋滋啦啦的雜訊過後,一個帶著誇張語調的男聲伴隨著喧鬧的電子樂衝了出來:
「…最新消息!震撼華語樂壇!神秘新人‘風鈴少女’首支單曲《風鈴》今日全亞洲同步首播!據悉,此曲由資深音樂人陳樹聲傾力打造,曲風空靈憂鬱,演唱者身份成謎,嗓音被業內譽為‘擁有讓靈魂顫抖的魔力’!讓我們搶先聆聽這首註定不凡的…」
主持人亢奮的聲音戛然而止。
緊接著,一串清澈得如同冰泉滴落深潭的鋼琴前奏流淌出來!簡單,乾淨,帶著入骨的寂寥。
然後,一個女聲響起。
鄭雨聲的血液在那一瞬間凝固了!
那聲音…是她的!卻又完全不是她的!它被精緻的設備捕捉、放大、修飾,剔除了麵店裡所有的嘈雜和煙火氣,只剩下純粹到令人心驚的靈魂質感!那聲音低迴婉轉,每一個吐字都帶著沉重的呼吸感,彷彿承載著無盡的漂泊與追問:
「風鈴叮噹,心去何方?
飄洋過海,找無故鄉…」
這正是陳樹聲在牛肉麵店錄下的那段旋律!但此刻,它被賦予了完整的編曲,精緻的製作,更重要的是——他填上了詞!那些她當時無法言喻的孤獨與沉重,被精準地提煉成詩句,由她自己的聲音唱出,穿透收音機劣質的喇叭,直擊靈魂!
鄭雨聲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像一片狂風中的葉子。她死死抓住車門上方的把手,指關節捏得發白。巨大的荒謬感、難以置信的衝擊、還有一種被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驚悸和羞恥,如同海嘯般將她淹沒。她的聲音…她心底最隱秘的傾訴…就這樣被赤裸裸地、加工包裝後,丟向了全世界?!
「…天頂的星,敢會記咧阮的名?
海湧聲聲,笑阮癡情…」
歌聲在狹小的車廂內迴盪,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窒息的魔力。陳樹聲關掉了主持人即將開始的聒噪點評,任由這首歌在沉默中播放完畢。當最後一個帶著顫抖氣音的尾韻消散在空氣中,車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引擎的轟鳴和輪胎摩擦路面的單調聲響。
陳樹聲沒有看她,只是專注地開著車,駛入通往台北的、漫長的高速公路。陽光透過擋風玻璃,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
「聽到了嗎?」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像在壓抑著某種巨大的情緒,「這就是市場的反應。在妳還蹲在家裡想著值不值錢的時候,」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種冰冷的鋒銳,「它已經在…燃燒了。」
他沒有說謊。接下來的路程,彷彿是這首歌魔力蔓延的實時見證。收音機裡,不同頻道的音樂節目主持人用越來越亢奮的語調反覆提及「風鈴少女」和《風鈴》,播放著這首歌的片段。路邊飛速掠過的檳榔攤、修車廠、甚至田間勞作的農人身旁的收音機,都隱隱約約飄蕩著那熟悉而陌生的旋律和她的聲音!它像一場無聲的瘟疫,隨著電波,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來!
鄭雨聲蜷縮在副駕駛座上,臉深深埋進臂彎裡。身體的顫抖一直沒有停止。懷裡那張《風鈴》的唱片,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滾燙地貼著她的心口。那裡面封存的,不僅僅是她的聲音,更是她剛剛親手撕裂的過去,和一個正被萬眾矚目、卻又無比陌生而恐怖的未來。她能感覺到,某種巨大而無形的東西,正以她的聲音為燃料,在看不見的地方轟然點燃,釋放出灼熱得足以將她焚毀、亦或將她托舉至雲端的光與熱。
車子一路向北。窗外的風景從南部的豔陽與椰影,逐漸變成中部鬱鬱蔥蔥的山巒。當暮色四合,小貨車終於帶著一身疲憊的塵土,駛入台北盆地。華燈初上,巨大的霓虹燈牌如同燃燒的叢林,撲面而來。車流如織,人潮洶湧,空氣中瀰漫著汽油味、香水味和一種無處不在的、躁動不安的活力。這座城市像一頭匍匐在夜色中的鋼鐵巨獸,正張開它流光溢彩、卻也深不可測的大口。
陳樹聲將車停在一棟位於喧鬧巷弄深處的舊公寓樓下。牆皮斑駁,鐵窗鏽蝕,樓梯間散發著潮濕的霉味和飯菜混合的氣息。這就是他在台北的「製作基地」——一間頂樓加蓋的鐵皮屋。
「地方小,先湊合。」陳樹聲扛起鄭雨聲簡單的行李袋,推開吱呀作響的鐵門。屋內景象讓鄭雨聲倒吸一口冷氣。不足十坪的空間,被各種樂器、散亂的樂譜、堆積如山的錄音帶和唱片、還有幾臺閃爍著紅綠燈的陌生機器塞得滿滿當當,幾乎無處下腳。唯一的窗戶對著隔壁大樓骯髒的牆壁。空氣中漂浮著灰塵、電子設備的臭氧味和濃烈的菸味。
「這裡…」鄭雨聲站在門口,有些不知所措。眼前的景象與她想像中「音樂製作」的光鮮相去甚遠,更像一個雜亂無章的廢品回收站。
「錄音室在裡間。」陳樹聲踢開地上幾本散落的樂譜,指著一扇緊閉的、貼滿了吸音棉的門,「明天一早開工。妳只有三天時間。」他轉過身,目光銳利地看著她,臉上沒有絲毫長途駕駛的疲憊,只有近乎冷酷的專注,「三天,我要妳把《風鈴》唱到完美。不是牛肉麵店那種,是能刻進所有人骨頭裡那種!外面…」他指了指窗外喧囂的城市,「已經燒起來了,我們沒有時間浪費!」
他的話音剛落,那臺放在雜物堆上的老舊收音機,恰好傳出一個激昂的聲音:「…聽眾朋友們!‘風鈴少女’的《風鈴》持續引發熱議!電台點播熱線已被打爆!無數聽眾來信訴說這首歌帶來的震撼與共鳴!這位神秘歌手的身份,已成為全城焦點!唱片公司發言人表示…」
陳樹聲「啪」地一聲關掉了收音機。雜亂的小屋裡,只剩下設備低微的電流嗡嗡聲。
鄭雨聲站在這片陌生的、充斥著巨大壓力的混亂中心,抱緊了自己的雙臂。窗外是燃燒的台北夜空,屋內是冰冷的、不容喘息的倒計時。懷中那張《風鈴》的重量,此刻變得無比真實,也無比殘酷。她閉上眼,彷彿又聽到颱風夜裡,自己歌聲落下後,那串風鈴驟然靜止時,發出的、清脆而絕對的——叮鈴聲。
三天。七十二小時。她要在這間鐵皮屋裡,用她來自高雄港的喉嚨,唱出能讓整個燃燒的華語世界為之靜止的聲音。
她深吸一口氣,空氣裡濃烈的菸味和塵埃味嗆得她輕咳起來。再睜開眼時,那雙被淚水洗過、被迷茫籠罩過的眸子深處,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如同淬火鋼鐵般的決絕光芒。
「我唱。」她對陳樹聲說,聲音不大,卻像釘子一樣楔進這間混亂小屋的空氣裡。
鄭雨聲的歌聲風暴橫掃亞洲,
卻在巔峰時聽見生命倒數的滴答聲。
當她選擇在柏林公寓推開窗,
讓異國的風吹動那串台灣帶來的風鈴,
全球歌迷的手機螢幕同時暗下——
億萬人用靜默完成最後一次合唱。
《風鈴》的風暴,遠比颱風「海倫」來得更為迅猛且無遠弗屆。那間位於台北頂樓的、雜亂如廢墟的鐵皮屋,成了這場風暴的奇特風眼。鄭雨聲被陳樹聲近乎嚴苛地關在貼滿吸音棉的狹小錄音間裡,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首早已刻進靈魂的歌。
「不對!感覺!鄭雨聲,我要的是妳在麵店裡那種感覺!那種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骨頭縫裡擠出來的東西!」陳樹聲的聲音透過對講機傳來,嘶啞,焦躁,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他像一個在懸崖邊挖掘寶藏的瘋子,執拗地要從她喉嚨深處掏出那晚在油煙中驚鴻一瞥的靈魂礦石。
鄭雨聲戴著沉重的監聽耳機,站在冰冷的麥克風前。錄音間頂端一盞慘白的小燈,是這裡唯一的光源,將她孤獨的身影投在深灰色的吸音牆上。三天,幾乎不眠不休。每一次重複,陳樹聲的要求都更加刁鑽。氣息要更沉,尾音要更顫,咬字要帶著砂礫般的質感,卻不能丟失那份空靈的穿透力。喉嚨深處早已火燒火燎,每一次發聲都像用砂紙摩擦著脆弱的聲帶,帶來細密的刺痛。身體的疲憊像潮水般湧上,幾乎要將她淹沒。
「再來!最後一遍!想想妳阿爸在碼頭!想想妳阿媽的眼淚!把它們都唱出來!」陳樹聲的指令像鞭子抽打下來。
鄭雨聲閉上眼。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高雄港鹹腥的風、銅鑼巷狹窄的天空、阿爸沉默憂愁的側臉、阿媽在月光下無聲的淚痕、雨晴驚恐的大眼睛……所有被這首成名曲帶來的巨大喧囂暫時掩蓋的沉重畫面,此刻洶湧地衝擊著她的神經。一股巨大的悲愴混合著無處宣洩的憤怒猛地衝上喉頭!
她張開嘴,不再刻意追求技巧。所有的聲音技巧都在極度的疲憊和洶湧的情緒洪流中土崩瓦解。她只是發出了一聲源自生命最深處的嘶喊,帶著沙啞的破音和無法抑制的顫抖:
「風——鈴——叮——噹——!」
這聲音像受傷野獸的哀鳴,又像瀕死之人的絕唱。它不再精緻,不再空靈,卻飽含著令人心臟驟停的原始力量!那沉重的呼吸聲透過麥克風被無限放大,每一次吸氣都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從深淵裡掙扎,每一次吐字都伴隨著細微的、令人揪心的氣流摩擦聲。它不再僅僅是歌唱,而是靈魂赤裸裸的傾瀉與燃燒!
錄音間外,控制台前死寂一片。助理瞪大了眼睛,錄音師忘了推推子。陳樹聲死死盯著監聽音箱,雙手緊握成拳,指節捏得發白。他臉上的狂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恐懼的震撼。他聽到了!就是這個!這種不顧一切、彷彿要將生命都焚燒殆盡的聲音!這聲音裡有血,有淚,有絕望,有掙扎,有著讓所有技巧都黯然失色的、毀滅性的真實!
當最後一個帶著泣血般顫音的尾韻消失在空氣中,鄭雨聲雙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喉嚨裡一片腥甜。
控制台的門被猛地推開。陳樹聲衝了進來,沒有看鄭雨聲,而是直接撲到錄音設備前,手指飛快地在調音台上操作,將剛才那段嘶吼般的演唱調到最大音量,反覆播放。
那破損、沙啞、帶著靈魂重量的歌聲在狹小的錄音間裡轟鳴,震耳欲聾。
「就是它!」陳樹聲猛地轉身,雙眼赤紅,像發現了宇宙的終極奧秘,死死盯著虛脫的鄭雨聲,「這一段!就用這一段!不修!一個音都不准修!」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變形,「這才是真正的《風鈴》!這才是妳的聲音!它值錢!它他媽的價值連城!」
幾天後,重新混音剪輯、保留了那一段嘶吼的《風鈴》,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整個華人世界。電台點播率以恐怖的速度攀升,衝破所有歷史紀錄。大街小巷的音像店門口排起長龍,深藍色的唱片封套被搶購一空。報紙娛樂版頭條是巨大的黑體字:「‘風鈴少女’鄭雨聲!靈魂之聲撕裂樂壇!」電視新聞裡滾動播放著唱片行瘋狂搶購的畫面,主持人用誇張的語氣形容這首歌是「世紀之聲」。
鄭雨聲的名字,連同她那張帶著些許稚氣卻又眼神倔強的宣傳照,一夜之間貼滿了台北的公交車站、唱片行櫥窗,甚至出現在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的報章雜誌上。她被巨大的聲浪推搡著,從那間逼仄的鐵皮屋,跌入了光怪陸離的名利場漩渦。
慶功宴設在台北最頂級的酒店宴會廳。水晶吊燈折射著炫目的光芒,空氣中瀰漫著昂貴香水和食物的氣息。西裝革履的男人,珠光寶氣的女人,端著酒杯穿梭其間,臉上掛著模式化的笑容。鎂光燈閃成一片,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無數隻手伸向鄭雨聲,無數陌生的名字和頭銜在她耳邊轟炸:「鄭小姐,恭喜!」「雨聲小姐,我是XX唱片總監,這是我的名片!」「鄭小姐看這邊!笑一個!」「雨聲小姐,請問您對一夜爆紅有什麼感想?」
鄭雨聲穿著陳樹聲臨時找人借來的、略顯寬大的小禮服,僵硬地站在人群中心。腳下的高跟鞋像刑具,硌得她生疼。臉上掛著經紀人反覆叮囑的、練習過的笑容,肌肉卻僵硬得發酸。耳邊的喧囂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遙遠。她感覺自己像一件被擺放在櫥窗裡供人觀賞的奇異展品,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卻沒有一道真正落在她這個「人」身上。
她下意識地在人群中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陳樹聲站在不遠處,正被幾個衣著光鮮的男女圍著。他臉上掛著志得意滿的笑容,侃侃而談,手裡端著酒杯,不時與人碰杯。那眼神裡的狂熱和專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精明的、屬於商人的銳利和掌控感。他偶爾瞥向鄭雨聲這邊,眼神短暫交匯,卻只是公式化地點點頭,隨即又投入新的談話中。那眼神,像是在確認一件重要資產的狀態。
一股冰冷的陌生感瞬間攫住了鄭雨聲。她猛地轉過身,撥開層層疊疊的人群,幾乎是踉蹌著衝向宴會廳側門的洗手間。反鎖上隔間的門,她靠在冰冷的瓷磚牆壁上,大口喘息。外面觥籌交錯的喧囂被隔絕,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她抬起手,看著鏡子裡那個妝容精緻、眼神卻空洞茫然的女孩,感到一陣強烈的反胃和眩暈。
這不是她想要的世界。這光鮮亮麗的殿堂,讓她窒息。她只想唱歌,唱給那些真正需要被聲音觸碰靈魂的人聽,就像在颱風夜安撫妹妹,在牛肉麵店撫慰那些疲憊的食客。而不是在這裡,像個提線木偶,被包裝、被展示、被消費。
接下來的日子,鄭雨聲的生活被精確地切割成無數碎片。錄音棚、攝影棚、電台、電視台、簽售會、記者會……像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被無形的鞭子驅趕著,一刻不停。她的時間不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合約、通告和陳樹聲那張越來越嚴苛的排程表。
「雨聲,這首《雨落無聲》是電影主題曲,大製作!明天進棚,三天內必須完成!」
「鄭小姐,這是《VOGUE》封面拍攝,造型師已經等了兩小時了!」
「雨聲小姐,下午三點電台專訪,問題清單在這裡,照著稿子背,千萬別亂說話!」
「鄭小姐,晚上的慈善晚宴很重要,主辦方點名要妳唱《風鈴》,準備好!」
高強度的連軸轉和巨大的心理落差,迅速在她年輕的身體上刻下印記。失眠像惡鬼纏身,即使在極度疲憊後,也難以入睡。食慾急劇下降,面對精緻的餐點毫無胃口。最可怕的是喉嚨深處那揮之不去的灼痛感。起初只是錄音後微微的沙啞,休息一晚便好。漸漸地,這種沙啞和刺痛變得頑固,甚至在清晨醒來時,喉嚨乾澀得像要裂開,發出聲音都帶著刀割般的痛楚。
她開始恐懼走進錄音間。那冰冷的麥克風,慘白的燈光,還有陳樹聲透過對講機傳來的、越來越缺乏耐心的指令:「氣息!穩住氣息!」「這裡感情不夠!再來!」「鄭雨聲,妳在害怕什麼?拿出麵店裡的感覺來!」每一次重複的錄製,都像在透支著生命本源的力量。她看著玻璃隔牆外陳樹聲緊鎖的眉頭和不耐煩敲擊桌面的手指,感到一種深沉的無力和絕望。那個在牛肉麵店角落裡,被她的歌聲點燃雙眼、視她的聲音為珍寶的男人,似乎被眼前巨大的名利漩渦徹底吞噬了。
一次為某國際品牌站台的活動後,鄭雨聲在後台化妝間卸妝。厚重的粉底被卸妝棉擦去,露出底下蒼白得嚇人的臉色和濃重的黑眼圈。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拿起水杯想潤潤火燒火燎的喉嚨,手卻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水潑灑了一身。
「雨聲姐?妳沒事吧?」年輕的小助理擔憂地問。
鄭雨聲搖搖頭,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喉嚨卻一陣發癢,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她慌忙用手帕捂住嘴。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過後,她喘息著拿開手帕,雪白的絲帕中央,赫然綻開幾點刺目的、暗紅色的血跡!
像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鄭雨聲渾身冰冷,血液似乎瞬間凝固。她死死盯著那幾點殷紅,鏡中自己的臉瞬間褪盡所有血色,只剩下無邊的恐懼。
柏林。深秋。
公寓窗外的菩提樹葉已染上濃郁的金黃,在略顯清冷的陽光下閃爍。空氣裡飄散著烤麵包和咖啡的香氣,遠處偶爾傳來電車駛過軌道的叮噹聲。這裡沒有台北永不停歇的喧囂,沒有刺眼的鎂光燈,沒有時刻追蹤的鏡頭和無休止的通告。時間的流速似乎都變得緩慢而溫和。
鄭雨聲穿著舒適的米白色粗線毛衣,赤腳踩在鋪著厚厚地毯的地板上。她剛剛結束與德國音樂人的一次輕鬆愉悅的創作交流,此刻正坐在窗邊的小書桌前,面前攤開著一本厚厚的德語學習筆記,旁邊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舒緩喉嚨的花草茶。
陽光透過乾淨的玻璃窗灑進來,暖洋洋地包裹著她。她拿起筆,在筆記本上認真地寫下一個新的德語單詞,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這裡的生活,寧靜、簡單,充滿了對音樂最純粹的探索和學習的樂趣。她像一株在狂風暴雨後被移栽到溫室的植物,終於獲得了喘息和重新紮根的機會。
柏林自由大學的音樂學課堂,成了她心靈的避風港。她不再是聚光燈下的巨星「風鈴少女」,只是一個安靜坐在角落、如飢似渴汲取知識的普通旁聽生。教授講解著巴赫賦格中精密的數學之美,或是舒伯特藝術歌曲裡詩與樂的完美交融。這些深邃的音樂理論和歷史,像一泓清泉,滋潤著她因過度消耗而乾涸的音樂感知。她發現,唱歌不僅僅是天賦和情感的宣洩,更是一門需要深厚底蘊和無限敬畏的藝術。
課餘時間,她背著簡單的行囊,像個最普通的背包客,穿梭於柏林的博物館、畫廊,流連在公園的長椅上看鴿子飛翔,或者在街角不起眼的爵士酒吧裡,聽著當地樂手隨性卻充滿生命力的即興演奏。她學習德語,笨拙卻認真地和麵包店老闆、房東老太太交流。這些平凡的日常,一點點修復著她被過度曝光和消耗的心靈。
身體也在這份寧靜中緩慢復甦。遵從醫囑,她嚴格保護著喉嚨,拒絕了所有商業演出的邀約。德國醫生詳細的檢查和溫和的藥物治療,加上充足的休息和遠離壓力源,喉嚨深處那頑固的灼痛和令人恐懼的血絲,終於漸漸消退。雖然聲音無法再回到巔峰時那種不顧一切的爆發力,卻多了一份經歷風霜後的溫潤與韌性。
然而,平靜之下,暗流從未止息。
陳樹聲的電話和郵件,像不依不饒的幽靈,頻繁地穿透柏林的寧靜。
「雨聲,《風鈴》十週年紀念演唱會,環球巡演!第一站台北小巨蛋!這是情懷,是巔峰重現!歌迷等了十年!妳必須回來!」陳樹聲的聲音透過越洋電話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和久違的狂熱,彷彿又變回了當年那個在麵店裡發現珍寶的製作人。
「樹聲,我的嗓子…醫生說…」鄭雨聲握緊了話筒,聲音低緩。
「醫生懂什麼?!歌迷要的是妳!是妳站在那裡!唱《風鈴》!妳知道現在外面翻唱妳的歌有多少嗎?妳再不回來,大家就只記得那些廉價的模仿品了!」陳樹聲打斷她,語氣急切,「妳忘了我們是怎麼從高雄一路闖出來的嗎?妳的聲音是天賜的!它屬於舞台!屬於歌迷!不是躲在柏林學什麼該死的德語!」
「我沒有忘。」鄭雨聲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力量,「正是因為沒有忘,我才更需要時間。樹聲,我的聲音…它需要休養生息。它不僅僅是工具。」她頓了頓,看向窗外柏林湛藍的天空,「而且,我有了新的歌想寫。不是《風鈴》那樣的。」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傳來壓抑的呼吸聲。最終,陳樹聲的聲音響起,冰冷而疏離:「鄭雨聲,妳變了。妳忘了妳從哪裡來,也忘了是誰把妳推到今天的位置。妳太讓我失望了。」電話被猛地掛斷,只剩下急促的忙音。
鄭雨聲緩緩放下話筒,指尖冰涼。窗外的陽光依舊溫暖,她卻感到一陣寒意。她知道,有些裂痕,一旦產生,就再也無法彌合。陳樹聲要的,是那個能點燃市場、製造神話的「風鈴少女」。而她,只想做回那個能用心靈歌唱的鄭雨聲。
這份堅持的代價,是與昔日最緊密的戰友漸行漸遠,也意味著與龐大的商業體系徹底決裂。唱片公司的合約糾紛、巨額的違約金索賠、媒體上捕風捉影的「江郎才盡」、「耍大牌」傳聞……如同烏雲般從太平洋彼岸飄來。但她只是安靜地關掉了手機上那些喧囂的推送通知,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學習和創作。她開始用德語寫下零星的詩句,嘗試將東方詩詞的意境與西方現代音樂的技法融合,尋找一種全新的、只屬於「此刻」鄭雨聲的音樂語言。柏林公寓的窗台上,掛著一串從高雄老家帶來的、樣式古舊的鐵風鈴。在異國偶爾吹過的風裡,它發出清脆而遙遠的叮鈴聲,像故鄉的呼喚,也像某種堅韌的錨定。
時光在柏林的寧靜與遠方的暗湧中,悄然滑過數年。
鄭雨聲的名字,在華語流行樂壇的巔峰榜單上逐漸沉寂,卻在另一個更為小眾、卻也更為深邃的領域綻放出溫潤而持久的光芒。她以獨立音樂人的身份,陸續在歐洲發行了幾張融合了東方禪意、台灣民謠元素與現代極簡主義的專輯,如《靜水流深》、《光之塵埃》。這些作品沒有《風鈴》那樣排山倒海的商業聲勢,卻像涓涓細流,浸潤了無數在喧囂世界中尋求心靈棲息地的聽眾。她的歌聲,褪去了年輕時的尖銳與嘶吼,變得更加內斂、溫暖,充滿了歷經滄桑後的包容與智慧,如同溫潤的玉石,散發著靜謐卻穿透人心的光澤。
她與一位志同道合的德國音樂家馬克相識、相知、相愛。馬克欣賞她音樂中獨特的東方韻味和沉靜的力量,更愛她靈魂深處的溫柔與堅韌。他們在柏林郊外一個綠樹環繞的小鎮安了家。生活簡單而充實:一起創作音樂,在花園裡種植香草,招待來自世界各地的音樂朋友。鄭雨聲學會了烤香噴噴的蘋果派,馬克則能用略顯生澀的中文哼唱她早期的小調。那串來自高雄的鐵風鈴,掛在了他們新家面向花園的窗邊。每當風起,叮鈴鈴的清脆聲響,便成了這個溫馨小窩最動聽的背景音樂。她終於在異國的土地上,找到了靈魂的安頓與平凡的幸福。

然而,命運的陰影從未真正遠離。早年過度透支聲帶帶來的損傷,如同沉睡的火山,在看似平靜的表面下,積蓄著毀滅性的力量。德國醫生嚴肅的警告猶在耳畔:「鄭女士,您聲帶的損傷是不可逆的。它非常脆弱,需要像保護最精密的儀器一樣保護它。任何劇烈的情緒波動、過度用嗓,都可能引發災難性的後果。」那幾點手帕上的暗紅血跡,成了她心底最深處的恐懼。
她謹小慎微地保護著自己的喉嚨,如同守護著生命最後的火種。但生命的無常,總在人不設防時降臨。
一個深冬的夜晚,柏林迎來罕見的暴風雪。鄭雨聲和馬克受邀參加一位老友在城區舉辦的小型音樂沙龍。回程時,風雪肆虐,能見度極低。他們的車在一個結冰的轉彎處失控,猛地撞向了路邊的防護欄!
劇烈的撞擊!安全氣囊瞬間彈開!世界在巨大的轟鳴聲中天旋地轉!
鄭雨聲只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和胸口的悶痛。短暫的昏迷後,她聽到馬克焦急的呼喚:「雨聲!雨聲!妳怎麼樣?!」
她試圖回答,喉嚨卻像被一隻無形的鐵手死死扼住!一股熟悉的、帶著鐵鏽味的腥甜猛地湧上喉頭!她下意識地用手捂住嘴,劇烈地咳嗽起來。刺目的鮮血,透過指縫,汩汩湧出,滴落在她米白色的毛衣前襟上,像雪地裡驟然綻開的、殘酷的紅梅!
「不…」鄭雨聲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掌心和衣襟上迅速擴大的、溫熱黏稠的血跡。那深埋的恐懼在這一刻轟然爆發!喉嚨深處傳來火燒火燎的劇痛和一種令人絕望的撕裂感!她張大嘴,卻只能發出破碎的、嘶啞的氣音。
「救護車!快叫救護車!」馬克的聲音帶著哭腔,在風雪呼嘯的寒夜裡顯得無比淒厲。
柏林夏里特醫院。重症監護室外的走廊,瀰漫著消毒水的冰冷氣味和無聲的絕望。馬克雙眼通紅,鬍子拉碴,像一尊雕塑般守在緊閉的門外。醫生沉重的話語如同最終審判:「車禍撞擊引發了顱內輕微出血,但更嚴重的是…她喉部脆弱的血管在劇烈震盪和驚恐下發生了嚴重破裂。出血量很大…我們盡力了…但她的聲帶…」醫生沉重地搖了搖頭,「功能性的損毀…幾乎是不可逆的。即使能保住生命…她可能…永遠無法再唱歌了。」
「永遠…無法再唱歌…」這六個字像六把冰錐,狠狠扎進馬克的心臟,也透過加密的衛星信號,穿透太平洋的浩瀚,重重砸在剛剛趕到台北桃園機場的陳樹聲心頭!
陳樹聲剛下飛機,手機就被無數的未接來電和訊息擠爆。當他顫抖著手指點開那條來自馬克的、簡短而絕望的訊息時,整個人如遭雷擊,僵立在喧鬧的機場大廳中央。周圍的人流、廣播聲、行李車的滾輪聲…所有的聲音瞬間消失了。他耳邊只迴盪著當年鄭雨聲在麵店裡唱出的第一句「風咧吹,心咧飛…」,迴盪著她在錄音間裡那聲撕裂靈魂的「風鈴叮噹!」,迴盪著自己曾狂熱宣稱「它值錢!它他媽的價值連城!」…
價值連城…如今,這價值連城的珍寶,碎了。是被誰親手推向那深不見底的懸崖?巨大的悔恨和無邊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雙腿一軟,踉蹌著扶住冰冷的牆壁,才勉強沒有倒下。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
消息無法隱瞞,也無需隱瞞。如同平地驚雷,瞬間炸響全球華人世界。
「靈魂歌者鄭雨聲柏林遭遇嚴重車禍,恐永久失聲!」
「‘風鈴’或成絕響?一代歌后命懸一線!」
「全球歌迷心碎祈禱:願風鈴聲不止息!」
網路瞬間被點燃,#PrayForYuSheng(為雨聲祈禱)的標籤以燎原之勢席捲全球社交媒體。無數的歌迷湧入她的官方賬號和音樂平台留言,用各國語言寫下祈禱和祝福。她的歌曲,尤其是《風鈴》,在全球各大音樂平台的播放量呈幾何級數暴增。無數人重溫著她的歌聲,在旋律中淚流滿面。

柏林夏里特醫院外,自發聚集的歌迷越來越多。他們來自德國各地,來自歐洲其他國家,甚至有人從遙遠的亞洲、美洲飛來。沒有人組織,沒有人喧嘩。他們靜靜地站在飄雪的寒夜裡,手中捧著點燃的蠟燭,懷裡抱著鮮花,或是舉著印有鄭雨聲照片和「Get Well Soon」(早日康復)字樣的牌子。雪花落在他們的頭髮和肩頭,燭光在寒風中搖曳,卻無法熄滅那一張張寫滿擔憂和祈盼的臉龐。
不知是誰,輕輕地、試探性地哼唱起《風鈴》的旋律。那聲音細微,帶著哽咽。
「風鈴叮噹,心去何方…」
緊接著,第二個聲音加入了,第三個,第四個…越來越多的人跟著哼唱起來。沒有歌詞,只有那熟悉到骨子裡的旋律,在寂靜的雪夜裡低迴盤旋。起初是零星的、不成調的哼鳴,漸漸匯聚成一股低沉而溫暖的聲浪。數百人,上千人,不同膚色,不同語言,此刻用最原始的共鳴,哼唱著同一段承載著無數人記憶與情感的旋律。歌聲穿透冰冷的空氣,穿透醫院厚重的牆壁,溫柔地包裹著那間被儀器環繞的重症監護室。
病房內。鄭雨聲在漫長的昏迷中,彷彿沉入一片無邊無際的深海。冰冷,黑暗,寂靜無聲。她感覺自己的意識像一縷輕煙,即將被這無邊的虛無徹底吞噬。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消散的邊緣,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熟悉的震動,穿透了深海的死寂,輕輕觸碰到了她。
嗡…
像是某種共鳴。緊接著,那震動變得清晰起來,匯聚成一片低沉而溫暖的聲浪。雖然模糊不清,但那旋律的輪廓,早已刻入她的靈魂深處!
是《風鈴》!是無數人在哼唱著她的《風鈴》!
那歌聲彷彿帶著不可思議的溫度,穿透了冰冷的海水,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像無數雙溫暖的手,輕輕托住了她不斷下沉的意識。它在她的腦海中迴盪,喚醒了無數的記憶碎片:颱風夜妹妹安寧的睡顏、牛肉麵店油膩燈光下陳樹聲狂熱的眼睛、錄音間裡聲嘶力竭的嘶吼、慶功宴上令人窒息的喧囂、柏林菩提樹下的陽光、馬克溫暖的笑容、窗邊那串風鈴的叮鈴聲…
一股強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渴望,伴隨著這股溫暖的歌聲共振,在她破碎的身體深處轟然爆發!像在無盡的黑暗中,驟然點燃了一簇微弱的、卻無比頑強的火苗!
病床旁的心電監護儀上,那條原本趨於平直的微弱生命線,突然劇烈地跳動了一下!緊接著,開始出現不規則卻明顯加強的波動!
守在一旁的護士驚呼出聲:「醫生!快來!她有反應了!」
奇蹟般的,在昏迷了整整七十二小時後,鄭雨聲憑藉著全球歌迷匯聚而成的、跨越時空的生命共鳴,從死亡邊緣掙扎了回來!
甦醒後的康復之路漫長而艱辛。顱內的出血點被控制,但喉部的重創卻是永久性的。她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只能發出極其微弱的氣音。醫生委婉地告訴她,聲帶的生理結構已嚴重損毀,恢復歌唱功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然而,鄭雨聲的眼中,卻沒有預想中的絕望。經歷過生死邊緣的掙扎,聆聽過那場穿透死亡寂靜的萬人合唱,她的內心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寧靜與力量。她無法再大聲歌唱,但音樂早已融入她的血液,成為她感知世界、表達靈魂的語言。
在馬克無微不至的陪伴和鼓勵下,她開始了一場無聲的音樂跋涉。她用筆,用紙,用電腦軟體,將腦海中流淌的旋律、心中湧動的情感,化為一個個精準的音符、一行行充滿意象的歌詞。她學習使用複雜的音樂編曲軟體,像一個沉默的指揮家,在虛擬的樂譜上調動著各種樂器的聲音,構建她心中的音樂世界。她無法親自演唱,但她的創作才華,在沉寂的歲月裡,如同深埋地下的根莖,反而獲得了更為深厚和廣闊的滋養。
她為紀錄片《寂靜之海》譜寫的配樂《深藍絮語》,沒有歌詞,只有大提琴深沉如海的低吟與鋼琴如月光碎片般的點綴,卻將海洋的壯闊、生命的脆弱與永恆的追問表達得淋漓盡致,一舉奪得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原創音樂獎。
她為紀念早逝詩人創作的清唱劇《光之塵埃》,歌詞充滿詩性的哲思,由柏林廣播合唱團以無詞哼鳴的方式演繹,空靈飄渺,直抵人心,在歐洲古典樂壇引起巨大反響,被譽為「東西方靈魂對話的絕唱」。
她甚至開始嘗試創作兒童音樂繪本,用最簡單純粹的旋律和充滿童趣的畫面,講述關於勇氣、友誼和接納自我的故事。她無法發聲,但她的音樂,以另一種更為多元、更為深邃的方式,繼續溫暖、治癒和啟迪著無數心靈。她不再是那個只能依靠聲帶震動的「風鈴少女」,而是成為了用靈魂編織聲音風景的「寂靜作曲家」。
窗邊那串來自高雄的風鈴,依舊在柏林的風中叮噹作響。每一次清脆的撞擊,都像在提醒她生命的脆弱與韌性,提醒她聲音可以以無數種方式存在,只要心靈仍在歌唱。
又是十年光陰,如指間流沙。
鄭雨聲在柏林的家,更像一個溫馨的藝術工坊。牆上掛著她的樂譜手稿和與馬克在世界各地采風的照片。書架上塞滿了德文、中文的書籍和來自世界各地的民族樂器。窗邊那串鐵風鈴,顏色更加深暗,卻依舊在風起時發出清脆而沉穩的聲響。
她的身體,在歲月的侵蝕和早年傷病的雙重作用下,如同風中殘燭,日漸衰弱。心臟的負荷、早年顱內出血的後遺症、以及聲帶損傷帶來的呼吸系統的長期影響,讓她的每一次呼吸都顯得有些艱難。但她眼神中的光芒,卻依舊溫潤而寧靜,像沉澱了歲月光華的湖水。
這天清晨,柏林罕見地迎來了一個陽光明媚的冬日。陽光透過窗戶,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鄭雨聲感覺精神難得地好。她坐在輪椅上,由馬克推到窗邊。她看著窗外花園裡覆蓋著薄雪的灌木,枝頭有幾隻不畏寒的鳥兒在跳躍。她輕輕拉了拉馬克的手,示意他拿來紙筆。
馬克立刻會意,將速寫本和一支軟芯鉛筆放在她膝蓋上。
鄭雨聲微微顫抖著手,鉛筆尖在潔白的紙頁上緩緩移動。她畫得極慢,線條卻異常清晰流暢。一扇敞開的窗戶,窗外是幾筆勾勒出的、開滿白色小花的樹枝(像是台灣的油桐花,又像是柏林的菩提樹新芽)。窗邊,懸掛著一串線條簡約卻神似的風鈴。最奇妙的是,在風鈴下方,她畫了幾道細微的、流動的線條,旁邊寫了一個小小的德語單詞:“Wind”(風)。
這不是一幅複雜的畫,卻充滿了溫柔的寓意:敞開的心靈,自然的饋贈,風鈴的聲響,以及…風的自由。
馬克靜靜地看著,眼眶微微濕潤。他俯下身,在妻子蒼白卻平靜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吻,低聲說:「很美。像一首無聲的歌。」
鄭雨聲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虛弱卻無比溫暖的笑容。那笑容裡,有滿足,有釋然,有對這個世界深深的眷戀與無言的告別。
午後,馬克需要去城區的音樂工作室處理一些緊急事務。「我很快回來,親愛的。你好好休息,曬曬太陽。」他幫鄭雨聲蓋好膝蓋上的毛毯,調整好輪椅的位置,讓她能舒服地面向窗外的陽光和那串靜靜懸掛的風鈴。
鄭雨聲點點頭,目光溫和地示意他快去。陽光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帶來舒適的倦意。
公寓裡只剩下她一個人。異常的安靜。只有牆上老式掛鐘的指針,發出規律而清晰的滴答聲,像生命的倒數計時。

她微微側過頭,目光溫柔地落在窗邊那串陪伴了她半個多世紀的鐵風鈴上。陽光透過玻璃,在古舊的鐵片上跳躍。她彷彿透過它,看到了遙遠的高雄港,看到了颱風夜裡那間在風雨中飄搖的小屋,看到了那串在狂風中驟然靜止的廉價風鈴…那個十四歲少女發現自己聲音魔力的瞬間。
一股強烈的、想要觸碰它的渴望湧上心頭。她用盡全身僅存的力氣,緩緩地、顫巍巍地伸出手臂。乾瘦的手指,一點點地、極其緩慢地伸向窗邊。
近了…更近了…
指尖終於,輕輕地、顫抖地,觸碰到了那冰涼的、帶著歲月痕跡的鐵片。
就在指尖觸碰的剎那——
嗡……
一陣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震顫感,順著她的指尖,瞬間傳遍了她的整個手臂,傳導至心臟深處!
那不是風吹動的震顫!風鈴本身紋絲未動!
那震顫感…彷彿來自風鈴內部,來自那承載了無數記憶的金屬核心!像是一聲低沉而悠遠的共鳴,與她生命的頻率在這一刻達成了完美的共振!
鄭雨聲的瞳孔微微放大,臉上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神聖的寧靜與瞭然。她沒有驚訝,只有一種「終於等到」的釋然與圓滿。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窗外的陽光似乎凝固了。掛鐘的滴答聲消失了。
她微微仰起頭,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頂,穿透了柏林的天空,投向無垠的宇宙深處。然後,她的頭,極其輕微地、帶著一種完成儀式般的莊重,向著那串靜止的風鈴,點了一下。
緊接著,她放在膝蓋上的手,那隻剛剛觸碰過風鈴的手,無力地、卻又無比自然地,輕輕垂落下來。像一片終於完成使命、飄然落下的葉子。
她靠在輪椅裡,雙目輕闔。嘴角,凝固著那抹觸碰風鈴時露出的、寧靜而瞭然的微笑。陽光溫柔地包裹著她,如同一個永恆的擁抱。
窗邊,那串來自高雄的鐵風鈴,依舊靜止著。沒有風吹過。它只是靜靜地懸掛在那裡,在柏林午後的陽光下,閃爍著古舊而溫潤的光澤。
時間的流動恢復了。掛鐘的指針,繼續著它恆定的步伐。
滴答。滴答。
世界,似乎什麼也沒有改變。只有一串沉默的風鈴,見證了一個靈魂的悄然遠行。
幾小時後,馬克帶著剛買的新鮮蘋果派,滿心期待地推開家門。「親愛的,我回來了,還帶了你最愛的…」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陽光依舊溫暖,房間依舊安靜。輪椅上的妻子,像睡著了一樣安詳。窗邊的風鈴,靜止無聲。
「…雨聲?」馬克手中的紙袋砰然落地,蘋果派的香甜氣息在空氣中瀰漫開來。他踉蹌著撲到輪椅前,顫抖的手輕輕撫上妻子冰涼的臉頰。巨大的悲慟瞬間將他擊垮,他跪倒在地,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野獸般的悲鳴。
消息,如同靜默的核彈,瞬間引爆了全球。
「華語樂壇傳奇,‘靈魂之聲’鄭雨聲於柏林家中安詳離世。」
「‘風鈴’永寂!一代歌后鄭雨聲走完傳奇人生!」
「再見,風鈴少女!謝謝妳的聲音曾照亮我們的生命!」
沒有預兆,沒有病危通告。她的離去,如同她的歌聲,在最寧靜的時刻,給予世界最沉重的一擊。#風鈴永寂 的標籤瞬間衝上全球社交媒體熱搜榜首,後面跟著一個觸目驚心的「爆」字。
哀悼的聲浪超越了國界、語言和世代。
台北。鄭雨聲當年初試啼聲、如今早已改建的「阿榮牛肉麵」舊址旁,不知何時擺滿了白色的鮮花和蠟燭。許多中老年人靜靜佇立,無聲垂淚。有人用手機播放著《風鈴》,歌聲在喧鬧的街頭低迴,引來更多人的駐足與沉默。
柏林。夏里特醫院外的廣場,再次聚集起人群。這一次,沒有歌聲,只有無邊的靜默。人們點燃蠟燭,放下白色的風鈴花,靜靜站立。雪花開始飄落,落在燭火上,發出細微的滋滋聲,如同無聲的哭泣。
全球各大音樂平台的首頁瞬間變成了肅穆的黑白色。鄭雨聲所有的歌曲,播放量以無法想像的速度飆升,伺服器一度癱瘓。《風鈴》、《夜光航線》、《雨落無聲》、《靜水流深》… 每一首歌的評論區,都在幾分鐘內湧入數萬條留言。
「謝謝妳的聲音,陪伴我度過最黑暗的高中歲月。」
「柏林留學生。每次想家,就聽妳的《光之塵埃》。妳是我們的鄉愁。」
「妳的歌聲是我奶奶化療時唯一的慰藉。奶奶今早走了,和妳同一天。願天堂有妳的歌聲相伴。」
「從未見過妳,但感覺失去了一位至親的長輩。一路走好。」
「#風鈴永寂,但迴響永存。」
一場前所未有的、跨越虛擬與現實的全球性悼念活動,在歌迷間自發形成。約定在鄭雨聲離世後二十四小時的整點——柏林時間下午三點。
那一刻到來時,奇異的景象在全球同步上演:
台北小巨蛋外巨大的電子螢幕,原本播放著廣告,瞬間暗下,只留下一串簡約的白色風鈴動畫,和「鄭雨聲 1963-2023」的字樣。
香港維多利亞港兩岸的霓虹燈海,齊齊熄滅了璀璨的光芒,陷入一片靜默的黑暗。
新加坡濱海灣金沙酒店那標誌性的燈光秀,戛然而止。
上海外灘、東京鐵塔、紐約時代廣場…無數地標性的燈光在同一時刻暗下。
全球數以億計的手機、平板、電腦螢幕,被使用者主動調暗或設置成黑色背景,螢幕中央,是一張鄭雨聲安靜微笑的照片,或是一串靜止的風鈴圖案。
社交媒體上,所有與鄭雨聲相關的標籤下,不再有新的文字留言。取而代之的,是無數用戶上傳的、短短十秒鐘的靜默黑屏影片,標註著 #最後的合唱 和 #風鈴靜止。
這是一場沒有聲音、卻震耳欲聾的全球性悼念。億萬人在不同的時區、不同的地點,用統一的靜默和暗下的螟幕,完成了一場史無前例的「靜默合唱」。他們用最極致的「無聲」,向那個曾用聲音撼動靈魂、最終回歸寂靜的歌者,獻上最崇高的敬意與最深的緬懷。這靜默,比任何輓歌都更為磅礴,更為深刻。它宣告著一個時代的結束,也見證著一種精神迴響的永恆。
在鄭雨聲離世一個月後,遵照她生前極簡的意願,一場小型而私密的追思會在柏林郊外他們的家裡舉行。沒有媒體,只有最親密的家人、幾位音樂上的摯友,以及從台灣趕來的、早已白髮蒼蒼的父母和妹妹雨晴。
屋子裡流淌著她最後創作的、尚未發表的鋼琴小品《歸途》,旋律舒緩寧靜,如同秋日林間的散步。窗邊,那串見證了她一生起伏的鐵風鈴,在微風中發出細碎而清脆的叮鈴聲。
追思會接近尾聲時,一直沉默不語、沉浸在巨大悲傷中的陳樹聲,緩緩站了起來。他看起來蒼老了許多,背微微佝僂,往日的銳氣被深深的疲憊和悔恨取代。他走到屋子中央,沒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那串風鈴上。
他從隨身攜帶的一個舊帆布包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用絨布包裹的東西。打開,裡面赫然是那臺早已過時、笨重無比的盤式錄音機——當年他在高雄牛肉麵店裡,錄下鄭雨聲第一聲吟唱的那臺機器。
他的手有些顫抖,將一盤同樣老舊的盤式錄音帶裝入機器,按下了播放鍵。
一陣熟悉的、沙沙的底噪過後,一個略顯嘈雜的背景音浮現——碗筷的碰撞聲、模糊的談話聲、牛肉湯鍋沸騰的咕嘟聲… 緊接著,一個少女青澀、帶著一絲不確定卻無比真實的聲音,透過略顯失真的喇叭,清晰地流淌出來:
「風咧吹,心咧飛,
飛去叨位?無人欲問…」
正是當年麵店裡,鄭雨聲即興唱出的、最原始版本的《風鈴》!沒有精緻的編曲,沒有後期的修飾,只有市井的煙火氣和少女心中沉甸甸的孤獨與悲涼。
這塵封了數十年的聲音,猝不及防地闖入此刻寧靜的追思會。時空在這一刻詭異地摺疊。所有人都愣住了,連低聲的啜泣都停了下來。鄭父鄭母睜大了眼睛,彷彿透過這聲音看到了當年那個穿著校服、在油膩麵店裡唱歌的女兒。雨晴捂住了嘴,淚水洶湧而出。馬克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陳樹聲低著頭,肩膀劇烈地聳動著。淚水大顆大顆地滴落在他手中那臺冰冷的舊機器上。他終於發出了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這哭聲裡,是積壓了數十年的複雜情感——有對天才的驚艷,有對成功的狂熱,有被名利扭曲的迷失,更有對自己親手將那純粹聲音推向深淵的、無盡的悔恨與痛苦。他終於明白,他窮盡一生追求的「價值連城」的聲音,其最珍貴的模樣,早已在那個高雄的牛肉麵店裡,被他親手錄下,卻也在追逐名利的道路上,被他親手埋葬。
麵店嘈雜的背景音中,少女的歌聲還在繼續,帶著未經雕琢的、讓人心顫的真摯。
就在這時,一陣清風從敞開的窗戶吹入室內。窗邊那串靜靜懸掛的鐵風鈴,被風溫柔地拂過。
叮鈴…叮鈴鈴…
清脆、空靈、帶著歲月沉澱後的溫潤餘韻的鈴聲,恰到好處地融入了錄音機裡流淌出的、數十年前的少女歌聲中。過去與現在,青澀與滄桑,市井的喧囂與此刻的寧靜,生者的悲慟與逝者的迴響…在這一刻,被這穿越時空的風鈴聲,奇蹟般地交織、融合在了一起。
那鈴聲,彷彿是鄭雨聲從遙遠彼岸傳來的、溫柔而釋然的應答。它輕輕地蓋過了陳樹聲壓抑的哭聲,在《風鈴》最原始的歌聲伴奏下,在灑滿陽光、充滿回憶的房間裡,低迴,盤旋,久久不散。
風過鈴響,聲雖寂,而韻長存。靈魂的歌者已然遠行,但她的聲音,早已化作無形的風,融入無數心靈的深處,每一次被記憶的微風拂過,便會發出清脆而永恆的共鳴,在時間的長廊裡,叮噹作響,永不止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