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完全亮,天氣一樣陰悶。
細雨沒有落下,卻在空氣裡悶成了一層霧,濕氣靜靜地爬進窗框縫裡。
梓渝六點就醒了。他沒睡好,卻也沒有特別疲倦,整個人像是卡在一種說不上來的清醒裡。
他洗完臉、換了件簡單的襯衫外套,正準備出門,門口就傳來了敲門聲。
「小渝,你醒了嗎?」
他拉開門。
田栩寧站在那裡,還沒開口,眼神已經落在他臉上。
梓渝仰頭看他。
眼下的青色沒藏住,神情也像一夜沒睡。但那雙眼睛卻清清亮亮的,像是早晨剛融化的霜,有點倦,卻也透著一種說不清的亮。
田栩寧愣了一下。
那一瞬間,他彷彿看見了一年前的他——站在片場側燈下、也是這樣抬頭望著他,他的眼睛會說話好像藏了一整段還沒說完的故事。
兩個畫面在他腦海裡短暫重疊,像一張疊印的底片。
「……早。」田栩寧輕聲開口。
梓渝沒多說,只點了點頭,聲音也低低的:「早。」
田栩寧將手上的熱咖啡遞給他。
「你喝這個嗎?我剛在自動販賣機看到,還有點熱。」
梓渝愣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來。
「不是要去吃早餐嗎?還先給我這個?」他低頭看了眼紙杯,語氣像是在抱怨,但語尾卻輕輕的。
指尖碰到杯身那一刻,他才意識到——外頭其實有點冷。
田栩寧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拿著吧,外面冷。」
語氣像是理所當然,也像是習慣了他的慢半拍。
他們並肩往飯店的用餐區走去。
早餐是標準的日式定食——味噌湯、白飯、烤鯖魚、幾樣醃漬小菜,擺盤整齊得像樣品照片。
田栩寧吃得不快,但每一樣都吃乾淨了。
梓渝沒什麼食慾,只挑了些簡單的配菜,吃得有點慢。
但也不像以前那樣容易分心了。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從昨天的航程講到日方團隊的拍攝風格,也說了點演員間的舊事。
有時一句話沒接上,他們也不覺得尷尬,反而像是默契地保留空隙,讓對方可以慢慢想、慢慢說。
有幾次,兩人不約而同地抬起頭,視線撞上了。
也沒有閃躲。
只是輕輕地笑了一下。
那一刻,餐廳裡的背景聲、日碗盤碰撞聲,都變得模糊了。
彷彿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而已。
早餐後不久,拍攝團隊開始集合。他們換上第一套造型,在老舊旅館的長廊裡進行首場取景。
造型師幫他整理好髮型,攝影師快速講了一下流程。
「這一組拍你們剛重逢的感覺,稍微有點疏離。拍寫真的節奏比較慢,請自然互動就好,不需要刻意擺姿勢。」
旅館裡氣味潮濕,木頭地板因為年久失修踩起來會咯吱響。窗戶半掩,冷風從縫裡竄進來。
他站在走廊一頭,田栩寧在另一端。
攝影師開始取景,快門聲不斷響起,燈光設備偶爾補閃一下,空氣裡的氛圍卻像被靜音了一樣。
梓渝往前走了一步。
田栩寧也幾乎同時移動,目光始終沒有離開他。
兩人一步一步地靠近,在長廊中央擦肩而過時,攝影師連續按下快門。
「很好,停一下。」攝影師輕聲喊。
「梓渝,你剛剛那個表情非常適合封面視覺,等等再多一點眼神停留感會更打動人。」
「田栩寧,您剛才眼神非常有張力,我們下一組移動到窗邊,延續剛剛的情緒。」
拍攝一場接一場。
旅館樓梯間、老舊的客房、帶霧的窗子、無人的榻榻米大廳——他們像是在一部沒有台詞的短片中一次次對視、交錯、擁抱、又抽離。
「再靠近一點。」
他站在田栩寧面前,臉幾乎快貼上對方的肩膀。
兩人都沒說話,呼吸卻意外同步。
攝影師繞著他們走,快門聲滴答作響。空氣中是舊木頭的氣味,還混著一點不知從哪裡飄來的香氣,像是被時間封存在牆縫裡的殘影。
田栩寧眼神低垂,像是在等一個信號。
梓渝沒有退,也沒有開口。
他感覺得到那人呼出的氣息擦過頸側,隱隱發熱。
手指無意間碰到對方的手,田栩寧沒閃躲,反而輕輕握住。
這一幕太自然到攝影助理屏住了呼吸,生怕一聲快門聲就打破了什麼。
快門聲連續響了幾下,攝影師終於喊卡時,身後已經有人小小聲驚嘆:「哇……這兩個真的好有化學反應。」
攝影師沒多說什麼,只是看著螢幕點了點頭:「保留這組,可能會放主視覺。」
「明天再麻煩大家了,今天收工,辛苦各位了。」
這天的拍攝到下午五點才結束。
回旅館前,經紀人問他:「累嗎?」
他搖搖頭:「還好。」
他點點頭,低聲說:「你今天狀態很好。」
他沒回答,但嘴角淡淡勾了一下。
好像原本一直繃緊著的線,鬆了半寸。
晚餐是簡單的壽喜燒套餐,旅館餐廳靠窗的位置被團隊包下來,整體氣氛安靜不喧鬧。
梓渝吃得不多,但胃口比昨天好一點。
田栩寧坐在他對面,幫他添了一次湯,什麼也沒說,只是剛好看見他碗空了。
這樣細微的體貼沒聲張,卻讓梓渝微微頓了一下,沒抬頭,也沒說謝謝,只默默接過來。
飯後團隊陸續解散,攝影總監和翻譯先離開回飯店整理素材,經紀人也說要去回訊息,問他要不要散個步。
梓渝本來搖頭,卻在放下筷子的瞬間改了口:「走一下好了,吃太飽了。」
田栩寧剛好也站起來:「我也去。」
旅館附近是一片樹林和小徑,夜裡沒什麼人。路邊有幾盞昏黃的燈,濕氣讓光線都變得柔和。
兩人走在細碎的石板路上,一開始誰也沒說話。
風很輕,偶爾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像是背景音一樣鋪陳著沉默。
直到走過一小段下坡,梓渝突然開口:「田老師果然專業,今天很順利。」
「你也是。」田栩寧笑了一下。
「不過你不笑的時候,攝影師說你太有距離感了。」田栩寧偏頭看他,語氣輕柔,「但我知道你不是在裝。」
「嗯?」他回頭。
「我知道你是真的有點在害怕。」
這句話像是忽然從霧氣裡砸下來的雨點,沒預警,也沒徵兆。
梓渝沒立刻回話,只是轉頭看了看遠處的樹影,像是想找個地方藏起反應。
半晌才說:「其實……我現在不太確定,你知道的,我的事兒有點多。」他勉強笑了一下。
那笑容裡有點自嘲,在田栩寧眼裡看起來卻顯得格外淒涼。
他怎麼會不懂這種心情呢?
從劇播出以來,他們沒有一天能真正安穩度過。
流量暴漲的速度遠超預期,議題與熱度接連不斷。觀眾的解讀、媒體的切片——像一張看不見的網,把他們兩個人牢牢拉在一起,卻也讓他們各自承受著撕裂般的壓力。
只是輕輕地把雙手插進外套口袋,聲音低下來:「如果你真的不行,也可以說。我不是要你撐著拍完什麼。」
「我知道。」梓渝說,聲音比剛剛小了一點。
「但你還是來了。」田栩寧看著前方的路,「路還很長。」
「我知道。」梓渝說,聲音又比剛剛的再小了一點。
他們又走了一小段,梓渝腳步慢了下來。
「你知道我接這個不只是為了工作嗎?」他輕聲說。
田栩寧停下腳步,轉頭看他。
「不是嗎?」他說。
梓渝低頭笑了一下:「嗯,不全是了。」
兩人都沒再接話。
只有夜裡的風從他們之間穿過,輕輕擦過指尖,像是某種沒說出口的東西,被保留在了這段靜靜的夜路上。
兩人又安靜地走了一段。
直到快回到旅館門口時,他才說:「你可以不用再顧慮我會不會受到牽連。」
「我自己選的。」
「就像你前陣子也沒有怪過我一樣。」
他語氣不溫不火,但字句之間卻像慢慢推開了一道門。
梓渝站在原地,看著旅館樓前的昏黃燈光,一時間沒動。
梓渝知道他在說什麼,
在《逆愛》剛爆紅的那段時間,媒體的第一波炮火幾乎都朝向田栩寧——
現在輪到自己了。
他覺得胸口像是被什麼輕輕點了一下。
不是很重,卻讓人無法忽視。
「嗯。」梓渝點點頭,笑了。
那笑容依然帶著保留,但眼底多了一點光。
他們沿著旅館外的長廊慢慢走回去,在房門前停下來,交換了一個輕聲的「晚安」。
那聲音輕得像風,卻留在耳裡很久。
回到房間後,梓渝站在門口愣了一會,才緩緩關上門。
他靠著門板,靜靜地站了幾秒。
然後,終於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