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一道急促的聲音在上空胡亂地打轉,打下幾片樹葉,飄落而下。
什麼來不及了?奧黛塔睜開眼睛,抬手想拂去遮住眼鼻的葉片,卻發現原本是手臂的地方被一對湛藍色的羽翼取代,她才剛長到兩俄尺四俄寸的身高,則明顯縮水到不足她自己原本的手掌長,因為當她抬頭時,石塊顯得太大了、白楊樹又長得大高了。而那個持續說著「來不及了、來不及了」的真身也出現了,是一隻又大又蓬鬆的貓頭鷹,還是隻雕鴞,拍打著深褐色和淺駝色的羽毛,降落在她眼前的草地上,急匆匆地打著轉。奧黛塔感到一股興奮的顫慄流過全身,彷彿有某種盼望已久的事物再度降臨,告訴她被某個迷人的古老故事給呼喚了。那是她熟悉親切的好友啊!
「貓頭鷹先生!你還記得我嗎?你要去哪裡啊?」奧黛塔雀躍地呼喊,然而她才剛說完,貓頭鷹就振翅一跳,飛入半空中,喙中仍持續叨念:「來不及了!」
奧黛塔只好趕緊跟上,然而時隔久遠,她就像從來沒有飛行過的雛鳥一樣,飛得笨拙又緩慢,連她自己也困惑不已。貓頭鷹越過了四座山丘、三條匯聚的小溪、兩幢緊鄰在莓果叢邊的小屋,才終於停在一座池塘旁的蘋果樹上,壓彎了細弱的枝枒。奧黛塔降落在鄰近的樹枝上,氣喘吁吁地問著:
「貓頭鷹先生,你、你急著要去哪呀?」
「噢,是你啊,好久不見!」貓頭鷹滿臉訝異,眉毛似的角羽都立起來了。「我跟阿爾科諾斯特還有火鳥約好在這裡會合,要談論新創立的詩社該取什麼名字。」
「詩社!我可以參加嗎?」奧黛塔期盼地問。鳥兒的詩社耶,聽起來多麽浪漫!
「不行。妳既沒有翅膀,也沒有羽毛,更不會飛。我甚至很訝異妳是怎麼跟過來的。」貓頭義正詞嚴地回絕,喉嚨裡滾著不悅的咕咕聲。奧黛塔震驚得說不出話。牠是什麼意思?她當然是一路飛過來的啊。
「何況妳已經不是個小女孩了,不有趣、不聰慧,更不狡猾。我沒必要再浪費時間陪妳了。」貓頭鷹說出更多刻薄的話語,一字一句都刺痛奧黛塔的心臟,讓她喘不過氣。「鳥兒不歡迎斯芬克斯!」
「我不是斯芬克斯,至少、至少,我現在還不是斯芬克斯!」奧黛塔堅持否認,毫無察覺樹枝正慢慢地發出迸裂的細細苦叫。然而貓頭鷹只是憐憫地望著她,好似她說了個一眼就能拆穿的謊言,而牠出於寬容的善意與昔日情誼才沒有立即揭穿。
當她察覺到異樣時,已經太遲了,樹枝應聲斷裂,她拚命想揮動翅膀,那些柔軟的羽毛以及中空的骨骼卻消失無蹤,剩下毛茸茸的前肢,徒勞地在半空中掙扎。在摔落地面之前,奧黛塔看見平滑如鏡的池塘映出一個苦澀迷惘的身影:有著少女的面孔、金色的毛皮,還有獅子的身軀;但沒有翅膀,也沒有小小的鳥爪。
「再見,曾經是西林的小女孩,我不會想念妳的。」貓頭鷹的語氣有如在朗誦悼文。
「不要──」奧黛塔大喊出聲。她沒料到清醒之後猛淹上來的恐慌和無助,更沒發覺淚水正不停流下臉龐。
她呆呆地盯著八角形的天花板好一會,才慢慢地、有意識地開始啜泣起來,最後索性整個人都蜷進被子裡,更多的無所適從趴伏在她的背上,壓垮這幾週下來被消磨得所剩無幾的自制力。她明明是個大孩子了,應該要夠成熟理性,聰明到可以解決所有問題才對。她明明好久好久沒有哭了。
稍稍冷靜下來後,奧黛塔不得不面對自己錯過了晚餐的事實(還沒寫完的作業暫且被她擱置)。所幸她一下床就發現小桌上放著一個蓋著布的餐盤,盛有切片麵包、一碟櫻桃果醬、裝滿的水壺,以及一張母親留下的字條:提醒她如果吃完還餓著,廚房裡也有準備點心,可以和姊姊一起分享。奧黛塔盯著字條一會,才想起來雙親今晚去拜訪舊識,午夜前都不會回來。
奧黛塔滿懷感激地享用了餐盤裡的食物,卻仍沒有飽足感,這讓她不免產生幾分自厭──從去年她的身高每一季都會多上半俄寸起,飢餓感就時常盤踞在她的胃裡,有如一頭邊啃食少女骨頭、邊等候下一個祭品的惡龍,在月事來潮時更是會變本加厲。
她討厭這種無法自處的失控感,即便她可以盡力遠離所有會讓氣喘發作的潛在因子,卻無法擺脫自己的身體。她曾經那麼盼望長大,可偏偏沒有人提醒過她長大的過程會如此難受。作為一個小女孩已經夠煎熬了,成為少女似乎只是雪上加霜。
沒來由的,奧黛塔想起見到瑪露夏的最後一個春天,她們正一起用餐,家庭教師海倫小姐在一旁提醒瑪露夏不該吃完盤裡的淋醬鰈魚,以免穿不下結婚禮服時,方病癒的女大公活像被三層鯨骨束腹給勒住了。瑪露夏叉起最後一口魚肉放進嘴裡,目光倔強地盯著海倫小姐,彷彿只要多增加幾俄磅1的體重就能解除與瑞典王子的婚約的話,那她求之不得。然而復活節過去的十天後,新婚的王室夫妻就啟程度蜜月去了。
最終,奧黛塔還是換上睡衣,下樓往廚房走去。如母親所言,廚房的長桌上已經備好了一個籐籃,裡頭有司康餅、小圓麵包圈和牛奶壺,還放了兩個杯子。她先留下大約四分之一的麵餅在桌上,留給她從沒親眼看過的多莫沃伊或值夜班的僕役,才咬了口圓麵包圈,心滿意足地抱起籃子打算帶回房間,接著在十點的鐘聲響起時,在樓梯轉角和吉賽拉碰個正著。
「這麼晚了,你在做什麼?」吉賽拉打量過妹妹。
「我肚子餓了⋯⋯還有、作業還沒寫完⋯⋯」奧黛塔結結巴巴地回道,接著問:「那你呢?為什麼還沒睡?」
「我也打算去廚房拿東西吃,但看來妳已經拿走了。」吉賽拉的語調緩慢,好似拖延它完成的時間,句子就不會成立一樣。
奧黛塔瞥了眼餐籃裡的點心,對她一個人來說太多了,默默往前遞。「要一起分嗎?」
姊姊沉默了會,還是點了點頭,跟著進到奧黛塔的房間。吉賽拉的配合給了奧黛塔一股安心感,有如她們回到了更小的時候的相處方式,像一對意外找到乳酪的老鼠。學校的其他女孩總不會有機會和格里克麗亞小姐一起在深夜分擔罪惡感吧?
話雖如此,她們吃著點心時倒沒有多熱絡地交流,只是在靜默中慢慢消化掉餐籃裡的食物。在最後一個麵包圈被消滅後,她們也失去了必須共處一室的理由,只等著誰先主動道別。最後依然是奧黛塔撐不住尷尬,起身到書桌旁拿出習題本,弱弱地開口:
「我還要寫作業,明天見囉⋯⋯」
「嗯。」
見到吉賽拉用水盆洗淨了手並擦乾,奧黛塔才坐回桌前,但她一直沒聽見門打開的聲音,懸在紙頁上的手怎麼樣也落不下筆。她偷偷往身後瞄,赫然發現姊姊眉頭緊皺地站在身後。那神情太像父親了,讓奧黛塔的心跳險些一漏。
「吉賽拉?」奧黛塔怯生生地問。
「妳的算式為什麼這樣代?就算答案對了,過程也講不通,這題不會得分的。」吉賽拉眯起眼睛,拋給她意料之外的回答。
「什、什麼?」奧黛塔不明白姊姊怎麼能這麼快就看出問題來。吉賽拉索性把試題本拉到眼前,迅速地掃過去。「這些題目是資優班才會出的,以你們的程度還太難了。科爾金先生根本在刁難你們吧?如果這是小考,你寫完能有7分就不錯了。」
奧黛塔感覺血液迅速從臉上褪去,以至於她再度頭暈目眩。「可是我必須要拿到10分才行⋯⋯我已經拿了好幾次9分了。」
「9分?這已經比妳之前的成績好多了。」
「那樣不夠!這份作業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如果這次再沒有成功的話,謝妮亞・納雷什金娜不會讓我參加寄宿生的活動的。」
吉賽拉微挑起眉。「你就這麼想加入她們嗎?」
「我很想去!錯過這次,她們不會再給我機會了!」奧黛塔幾乎氣餒地大喊起來。
「我以為你不喜歡謝妮亞・季洪諾芙娜。還是你和薇拉・費金出了什麼問題?」
「沒有⋯⋯我是想說,能不能說服謝妮亞,讓我和薇拉一起去。」奧黛塔低下頭,被點破的心虛讓她無法否認。「我真的好想去,也不想拋下薇若琪卡⋯⋯」
良久後,吉賽拉嘆了聲氣,拉過一張椅子並坐下。
「現在離十一點還有半個小時,前面先寫完的就不管了,你從這題重新算起。」她目光灼灼地叮囑道,不忘把妹妹落下的鉛筆塞進她手裡。「寫完就上床睡覺。」
「可、可是,妳沒有自己的作業嗎?」奧黛塔終於回過神,難以置信當前的狀態有多麽奇異。
「我早就寫完了。快動筆。」吉賽拉哼聲氣,雙手環胸,往後靠向椅背。「這原本是我閱讀的時間,不要浪費掉了。」
奧黛塔還無法想像每天熬夜到十一點是什麼感覺,以往她總是九點就準時睡覺,那兩個小時的空缺讓她湧起了窺探的好奇:當她過去早早安睡的時候,當她近日硬撐著昏昏欲睡的眼皮苦讀的時候,隔壁房間的吉賽拉到底在做什麼?是這樣的差異讓吉賽拉願意和謝妮亞為友嗎?是這樣的差異讓她越來越熟捻於成為大人嗎?然而她沒有機會可問,因為吉賽拉的視線緊盯著她寫下的每一行算式,在她做錯時就會出聲更正,或要求她把題目重新看過一遍。
「再檢查一次。」吉賽拉指向奧黛塔已經重算三次的題目,不悅地提醒。奧黛塔咬著口腔裡的軟肉,不敢吭聲。這半個小時遠比過去幾週以來的苦讀夜晚還要難熬,以至於奧黛塔幾乎不記得自己是如何上床睡覺的,隔天早上醒來時,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依然懷抱著未能解決的疑問,卻也有股奇異的滿足──得知自己被關心的滿足。
她靜靜享受著那幾分鐘的清醒,在瑪莎敲門的兩秒鐘前,剛好起身下床。
註1:一俄磅(Фунт)約等於409.5公克。
作者閒聊:
瑪麗雅・帕夫羅芙娜女大公(文中提及的瑪露夏)在1908年與瑞典王室的南曼德蘭公爵、威廉王子結婚,他是古斯塔夫二世的次子,比女大公年長六歲。這段婚姻由瑪麗雅的養母伊麗莎白・費奧多羅芙娜牽線而成,無法插手女兒婚事的保羅大公對此不甚滿意,只能要求婚約得在女兒十八歲後再履行。
女大公本人對威廉王子並不熟識,自然不願意結婚,然而在養母的姐妹伊蓮妮(又被稱為普魯士的亨莉王妃(Princess Henry of Prussia)勸說下——或說以伊麗莎白會因為訂婚取消而心碎作為威脅下,瑪麗雅於是下嫁給威廉。不幸的是,這對互相了解甚少的夫妻時有摩擦,瑪麗雅也難以適應瑞典王室的行事風格,最終在1914年訴請離婚成功。
預告一下第五章更新完之後會休息一個月,因為現實太忙碌,存稿量告急,等到稿量穩定再回來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