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點左右,夜間賣酒的咖啡廳只剩下三個客人,而且我們都坐吧臺。
我跟暴龍一邊滑手機一邊隨意聊。暴龍就像想追我但又不肯付出的那種男生,只是努力營造有共同興趣、有未來規畫、熟悉社會、同時又想讓自己顯得不那麼蠢的氣氛罷了。我知道這對他這種大四生來說有點太難,所以當他說錯話時,我也裝傻。暴龍會拋出怪問題,像是:如果有男生主動幫妳披上外套妳會不會覺得他太自以為?如果一輩子沒有生小孩只養寵物妳覺得可以嗎?回答不重要,那些閒聊也沒有重點,重點要等到我喝到第三杯、暴龍喝到第五杯的時候。
那個時候,那位阿伯,第三個客人,從長長的吧檯最末端起身,他按著牆壁,身體搖晃,慢慢走向廁所,像是快走不下去那樣,終於進去了。我問酒保,他這樣不會有問題嗎,沒問題,酒保說他是熟客,但是他今晚這樣第三次了耶,是急性腸胃炎嗎,應該不是,酒保說阿伯應該是去洗把臉。
我們不理解為何喝酒要洗臉,不過我們知道阿伯一去就是半小時,暫時離不開廁所,於是再度聊起貓咪的尾巴。我們一個小時前發現,阿伯的褲子左側口袋,掛著一條毛茸茸的看似貓咪的尾巴。
「拜託,那才不是真的,絕對不可能。」暴龍握著酒杯,他的臉紅了,「就是那種文具店會賣的鑰匙圈,我才沒看錯,話說我小時候養過貓妳有嗎?」
「沒有是沒有,但你怎麼確定是不是真的?」
我不理暴龍,一再望向酒保,想讓他開口解答疑惑,酒保認識阿伯,所以一定知道那阿伯口袋旁的那條橘色的東西到底是什麼,而且酒保一直在偷聽,好幾次想講話,但又走遠,避開眼神。他在幹嘛,開始拿刀子切冰塊。
「群組裡哦。」暴龍滑著手機,放大偷拍的照片,光打在他的眉間,「他們都覺得是假的,阿胖說是鑰匙圈跟我一樣,有人說像毛巾,還有說是椅子腳,椅子腳?嗯,只有小波跟妳覺得是真的貓尾巴,但小波說他褲子裡有貓,哼,腦洞波。」
「隨便你,不然你問。」
「妳說問阿伯?」
真蠢,我用下巴指向酒保,暴龍終於懂了,但他似乎沒有要問的意思。
「你不敢問?」我說。
「誰說我不敢?」暴龍站起,又坐下來,「等他忙完。」
酒保切完冰塊,用白抹布擦拭檯面,再將白抹布洗淨扭乾,對摺再對摺,擺正。我說,「好了吧,快點問。」
「我想到一個好點子,我們來打賭。」暴龍搓了搓手,說得很大聲,「我賭是假的,妳賭是真的,誰輸,就喝一杯長島冰茶。」
我想翻白眼,但還是答應了。
「大哥,我們想點一杯長島冰茶,猜錯的人喝。」暴龍向酒保示意,「大哥你可以說嗎,那條尾巴是真的嗎?」
看著酒保調酒,我突然有點擔心,我怕會醉。
「長島冰茶,給這位小姐──」酒保看了我一眼,杯墊放我面前,玻璃杯擺上,杯緣還掛著檸檬片,然後一同移到暴龍面前,「的隔壁。」
「什麼!」暴龍大叫,趴在酒杯前。
我笑了。
「不可能啊,不會吧。」暴龍一直搖著他的大頭,「那麼,可是貓,大哥,如果是真的難道……」
「是真的貓。」酒保平靜地說,「被他用刀切斷的。」
暴龍大罵髒話,嚇了我一跳,他起身,一付要衝進廁所跟阿伯拼了的樣子。
「等等,貓沒死,先聽我說完。」
酒保的話抓住暴龍,他坐下又站起來,然後坐下來,瞪著酒保。
「你先喝一口。」酒保說。
「你快點講。」
「那個客人呢,他算是單親爸爸。」酒保像是講故事,「他有一個兒子,通常不是都青春期或長大叛逆嗎?他不會,很乖,都三十歲了也一樣,爸爸說什麼就什麼,不會頂嘴,反對也只是小聲說,『一定要這樣?』而爸爸也會說,『抱歉,可能再想一下。』問題就沒了,這個,該說是感情和睦還是奇怪的一對父子呢?」
沒想到酒保這麼長舌,講故事還能演戲,暴龍打了個飽嗝。
「你在等我說貓的事吧?」
暴龍翻開手掌說,「請講。」
「那隻貓呢,無辜的,但回過頭看,才發現他們父子會吵架是從養貓,貓是他兒子認領的,橘貓,有點胖,沒先問過突然就帶回家,而且他兒子幫那隻貓取名『小犬』。」酒保笑了,「這也是他們吵架的一個點,因為有『兒子』就有『孫子』,但那阿伯不認為那隻貓是他『孫子』,欸,不是討厭貓,他也會餵,但就是不想這樣叫,可以理解嗎,他也年過六十,期待抱孫也算是人之常情。」
「混帳老人。」
我想叫暴龍小聲一點,但暴龍越喝越氣,好像也沒在聽。
「那個兒子應該是沒交女朋友,工作也沒有,長期考公職,偶爾幫他爸做一點事,但也沒怎樣,是養貓之後他們才開始吵的,吵最兇的時候,記得是他兒子帶貓去結紮,阿伯堅決反對,但他悄悄帶去處理,他們就不能溝通了,就這點事,父子反目成仇。」酒保望了一眼廁所的門,「後來他兒子不考了,他也就不給零用錢,再後來呢,他兒子要去他朋友那邊工作,好像是做寵物餐廳。那阿伯就很氣,原因是他兒子投資那家店,把算是未來娶老婆要用的金項鍊金牌賣了,擅自。搬家那天,那天我也在場,我原本是要去買菜的,經過聽到他兒子大吼大叫,那個阿伯一手拿刀,一手抓貓,很恐怖,他不說話,但你知道他那個樣子想威脅,逼他兒子,就在他們家公寓樓下,大家都看,有人說他瘋了,真的,他瘋了。」
「瘋了就可以為所欲為?」暴龍說完話,舉杯喝光。
「沒辦法,當時誰也勸不了,他聽不進去,拿著切魚的刀,結果那刀下去,那隻貓慘叫,衝向牠的主人,趕緊走了,再也沒回來,人行道還流著一串血,我其實是懦弱那個時候,也不敢講什麼,是後來差不多一年多之後,阿伯來我這裡,喝一喝想說話如果只剩我他就會對我講,講到流眼淚,如果店裡有人,就會去那邊。」
酒保指向廁所,他又拿起白抹布擦拭,故事說完了,我皺著眉。
「我要揍他!」暴龍的臉紅得發光,他看了看手錶,但沒手錶,看手機,還跟我確認是十二點半沒錯,然後他起身去關心,暴龍也走不穩了,他敲門說,「也太久了吧,喂!喂!喂!」
我不知道該怎麼阻止。
沒多久,阿伯打開門,走出廁所,他看起來好多了,至少走路沒問題,但他整個頭跟衣服領口都濕了,不知道洗臉還怎樣,臉色蒼白。
「虐貓。」
阿伯經過他時,停了一下,只有那麼一下,然後阿伯走回原本的座位,吧檯尾端,摸杯子,然後再叫一杯,他喝高粱加冰塊。
「虐貓虐貓虐貓。」暴龍又說。
阿伯指著口袋,褲子的口袋露出半截橘色的貓咪尾巴,他提起來,在空中晃啊晃,像是鐘擺那樣,展示給暴龍看,暴龍大叫一聲喂。阿伯沒回應,把貓咪尾巴捏了捏,放在桌上,拿起空的玻璃杯,舉在空中,那時他還朝暴龍笑,笑容醜陋,我們完全不懂他在想什麼,接著,阿伯就用杯底大力敲,敲尾巴,咚、咚、咚。
我更加不懂。
「你還虐貓,住手,你還,馬的!」暴龍衝過去,要搶那條貓尾巴,兩個人擠來擠去,推啊拉的,暴龍伸手抓住阿伯手臂,阿伯踢了暴龍,最後兩個人連同高腳椅都倒在地上。我叫他們住手別打了,我一直叫,酒保卻很冷靜,電影裡的酒保不是會拿出武器嗎,他就在那邊擦杯子。
「貓會痛,你知不知道,牠是無辜的!」
最後,暴龍佔了上風,他先站起來,以勝利者的姿態高舉雙手,手中握著那條長長的貓尾巴,尾巴是硬的,非常硬,很詭異。而老伯縮在地板上,抱著身體,皺著臉,喃喃說還給我,還給我。
「我養過貓,你有養過嗎?」暴龍不知道在說什麼,「我的貓很乖,只是偷了我媽的錢就被,是我拿的,是我,我說牠偷的,我媽就把牠……」暴龍醉了,臉很紅,真希望他也去吐一吐,讓腦筋清醒,但他站在那張電影海報的旁邊,手放低,露出溫柔的神情,輕輕撫摸貓的尾巴,他的指尖像白色的羽毛。
「我,我要養牠。」
我倒吸一口氣,「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不要害怕哦,沒事,有我在,沒事了。」他摸了摸貓尾,然後瞪我一眼,用我堅決的語氣說,「我要養,我會照顧牠,我一定要養。」
我傻住了,真想走人,幸好酒保替我出言安慰,「好,你想養就養,回來坐好,小心。」而他竟然也聽話坐回吧檯,撫摸貓尾,慢慢趴在桌上,環著手臂,臉頰靠著貓毛,沒多久,眼睛就瞇,一閉眼就打呼,過程沒幾秒鐘,我還處在莫名其妙的慌亂情緒當中。
那個阿伯不知何時爬起來,他站在我們身後,一把抽出貓咪尾巴。我嚇得發抖,暴龍依舊睡得很沉。阿伯推開咖啡廳的大門,鑽進黑暗的街道,快得連出聲阻止都來不及,酒保似乎也不在意。我只見到那條尾巴被塞回口袋。夜風捲進來,我覺得冷,但是我把薄外套脫下,披在暴龍身上。
文/圖:張原通
大家好,我是阿通,這是第八十五篇故事,算是一篇都市傳說吧,不曉得中間酒保講故事那幾段會不會太冗長?如果有讀完的話請幫我按個驚嚇臉,感謝您的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