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出國從異地回望,對我來說都是一個從不同切角認識自己,重新整理和思考一些問題的機會。這次來到 ImPulsTanz,我同樣在身上帶了幾個問題:我是誰?身為一個藝術家,我是誰?(是的,這是兩個不同的問題)我要做什麼?我的身體想做什麼?(是的,這也是兩個不同的問題)我跟世界的連結是什麼?
這些問題都是一些人生大哉問,不太可能在一個月之內得到解答。因此對我而言這只是一個引子,讓我在面對藝術節給予的多重刺激時,可以有個思考的立足點。而 ImPulsTanz 也不讓人失望地,除了回應之外,甚至給了我更多衝擊和更多問題。
多元和個人
ImPulsTanz 給人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好多元」!除了課程和演出種類繁多,在這裡可以碰到各式各樣的舞者——不只是舞風專長不同,而是背景、身體質感、專長、調性都大異其趣的舞者們。
就拿衣著舉例好了,在台灣,舞者幾乎能夠一眼被辨認出來(寬大的 T-shirt,運動褲、中筒襪),這邊的舞者們則非常忠於自己的喜好。如果排練場上還不夠明顯,下課之後大家可以說是爭奇鬥艷。在跳舞的時候就更不用說了。我這次上了很多即興課,每次都會被身體的多樣性和創造力所驚艷。他們不一定是技巧高超的舞者,但絕對都是很有個性和風味的舞者。
我也因此開始思考,所謂的「好舞者」到底是什麼?好舞者一定要經歷古典而嚴謹的身體訓練嗎?以我過去的經驗來說,想要在台灣擠身成為職業舞者的先決條件,就得要走過這段訓練歷程。如果沒能擁有「夠好的身體」,連舞蹈圈都很難打進去。
而在維也納看到的這些奇花異草,跳舞時都擁有各自的迷人之處。他們似乎都很清楚自己好看在哪裡,而且如果這個樣子不符合大家對「美」的想像那更好!更可以顯現出自己的獨特。他們就這樣怪美怪美,又怪又美的,走出了各自的道路。即便跟台灣舞者比起來,很多歐洲舞者的基本功和技術能力都不及格,但就舞台上的吸睛程度而言,孰優孰劣還很難說。
這樣的魅力到底是從哪來的?這個問題我從去年(2024)與海德堡舞蹈劇場合作演出《火鳥・春之祭》時就想問了。當時我得到的答案,是因為海德堡的舞者們都是很資深的表演者,但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其中一位舞者建議我思考的問題,也許才是關鍵:
What is your voice in dance?
身為一個舞者,你想要說什麼呢?
西方教育鼓勵小朋友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尋找自我價值。身為一個舞者,這個問題他們也許已經探索了好多年了。再加上無論是家庭教育或是舞蹈課堂中,老師會給予學生非常多的鼓勵。雖然我們常開玩笑說外國老師非常會給情緒價值,但就是在這樣的鼓勵下,學生更願意探索、試錯、以及表達自己,也更容易累積自信心。當舞蹈不存在「標準化」的訓練,而是以自我特質和自我認同為出發,當然更容易長出特色強烈的舞者。
不僅如此,他們除了舞蹈之外,對於很多議題都能頭頭是道,也很有興趣深聊。這讓我想起現代戲劇之父史坦尼斯拉夫斯基(Konstantin Stanislavsky)所說的「讓藝術家去生活吧」。當他們身為舞者之前,已經是一個有魅力、涵養豐富、又擅於表達的人,在舞台上必定也是閃閃發亮的吧!
另外一個比較身體層面的差異,其實是我去藝術節 party 的時候發現的。 大多數的人去藝術節的 party,都是想要去聽音樂和跳舞。回想起來,我們好像很少有這種以自娛、社交、自我表達為目的的跳舞場合。例如原住民舞蹈,也是帶有宗教和節慶的色彩,並具有高度的群體性(一起吟唱、繞圓、踩著一樣的腳步等等)。同樣是夜店,以往我去台灣的夜店時,會覺得大多數的人都別有意圖,跳舞反而不是主要目的。維也納的 party 中會看到很多很好的 Mover。 他們看得出來不是舞者,但是身體非常自由奔放——如果生活中常常有這種可以盡情享受跳舞,不用在乎自己好不好看的時刻,自然就會在即興的時候更大膽一點。這也許就是為什麼我們會覺得國外的舞者都「很敢跳」的其中一個原因。
台灣舞者的優勢
搬到倫敦之後,為了要繼續維持身體能力,也想要認識英國的舞蹈風景,我常常去上給專業舞者的課。到維也納之後更接觸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舞者們,在多方觀察之下,我覺得台灣舞者其實是非常有競爭力的。
台灣的舞蹈教育讓大學畢業的舞蹈科班生,都有不錯的基本功和身體技術。另外台灣的老師擅長領著學生跑,要求他們跟上群體的標準和速度。因此我們模仿和學習的能力很強,也有辦法培養出質地非常一致的群舞者。這些舞者甚至擁有百變怪的特質,可以適應和調整各個編舞家的需求。在這樣扎實的底子之下,只要能夠多放一點心力回到跟自我的對話上,多問自己想要什麼,把特色和個性發展出來,不愁不被看見。
最近跟朋友聊天的時候,我們一致同意無論是風格強烈的舞者,或是百變怪特質的舞者其實都會被需要。我的另一個觀察是,雖然還是有很多編舞家、很多觀眾喜歡身體技術好的舞者,但也有非常多的作品更重視舞者的表達能力——或說是舞者的「表演能力」。很多時候動人的作品是把對的人擺到對的地方,劇場奇蹟一樣可以發生。

記錄一個劇場奇蹟發生的時刻。這是 Borris Charmaz 早期作品《herses》的雙人選粹,兩位裸體的舞者互相小心翼翼地踩在對方身上,動作非常簡單,但好看死
吸睛和連結:Freestyle Dance Contest
我這次除了上課和看演出,也參加了 ImPulsTanz 舉辦的 Freestyle Dance Contest-Rhythm is a Dancer,全風格舞蹈大亂鬥比賽。其實我一直以來都對比賽和 battle 頗為排斥,過去也完全沒有經驗,但這次就仗著一個出國之後什麼都敢嘗試的心態參賽了。
這個比賽的賽制我也是當天到現場後才知道。總共報名的 40 個舞者中,會以 45 秒的 solo 作為初選,進入第二階段的 16 名舞者才會進行一對一的單淘汰賽。這當中當然有點運氣成分,因為現場 DJ 會隨機選擇每個人 solo 的音樂。上場之後也沒辦法多想,聽到音樂就得要當場回應,而 45 秒一轉眼就過了。
比完賽的感覺,只能說會跳舞跟會 battle 真的是兩件不同的事!一開始我很好奇評審的選擇,因為有幾個我很喜歡的舞者都沒被選進第二階段。後來跟好幾個人聊天和交流後,才發現 Battle 看重的是當下跟音樂的連結、跟觀眾的連結,身體能力好不好反而是其次。而我一直以來跳舞都比較內斂,因此如何在短短的 45 秒做到吸睛,不依靠任何鋪陳,對我來說是一種完全沒有嘗試過的表演方向。
作為藝術家的自主權
我在第二週上了一堂創作和編舞的 workshop《Devising Performance from Inside out》。這堂課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身為創作者,以及身為藝術家可以擁有完全的自主權。
課堂中我們使用了 Liz Lerman 的 Critical Response Process,我先在此譯為「批判性回應的原則」。這個方法提供了一套非常有效的回饋方式,讓呈現完自身創作的藝術家可以得到較為客觀的建議,進而思考自己的創作意圖是否能被觀眾有效解讀,而非受到他人的主觀意見影響。
我自己在呈現完接受觀眾回饋時,會非常明確的感受到這套原則提供的助益。以往無論是劇場設計或是創作課上,我常會覺得自己被質問、挑戰、批評,而我要做的事情似乎是保持堅強,並想辦法在批評得體無完膚的作品中找到繼續往下的道路。但在這堂課上,我感覺老師和同學完全尊重我身為一個創作者/藝術家。他們會以我想做的事情為優先,並協助我思考目前的作品是否能有效傳達這些想法。
即便我沒有的待過舞蹈科班,但我一直以來接受的教育模式都是「舞者是吃負能量長大的」。對我而言,這樣可以養成一個「對編舞家來說很好用的舞者」,卻沒辦法養成一個「對自己充滿自信、想法獨立的舞者」。在這堂創作課上得到的經驗,對我來說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
接下來,去哪
藝術節結束後,我對於剛開始帶來的問題雖然沒有能整理成幾句話的明確解答,但也更確定了幾個大方向。作為舞者,我期望自己能夠在現在的技術基礎上,擁有風格更強烈的身體語彙,並練習如何抓住觀眾的眼球。而創作課上的嘗試和鼓勵,也讓我想要發展自己的作品。同時我也認知到,考進一個大團並把自己的身體調整成那個舞團的風格,可能已經不是我在這個階段想做的事。我更想要的是一個讓身體可以自由表述的團體,或是一個讓心靈能自由表述的作品。
最後作為一個藝術家,我有權力擁有某種程度的自我中心,請讓我,好好說我想要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