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朝靖淵十九年,三月鶯時
阿蒲覺得自己真是走運。
這裡比東宮安靜太多了!沒有人晨起唸詩誦經,沒有嬤嬤盯著儀容儀態,只有遠處馬蹄聲踢踏踢踏,一聲一聲地,彷彿在說:
「妳現在自由啦~自由啦~」
阿蒲抱著剛發下來的被子,坐在小木榻上,一臉陽光地對著窗外的馬廄說:
「呼~這才叫人生。」
明明只是東宮一個跑腿寫錯帳的宮女,結果某天竟被調去皇家牧場,原本還擔心要餵馬、掃糞,到了才發現——
她的工作,是切蘿蔔。
對,切蘿蔔。給馬吃、給廚房煮、還有用來墊帳冊壓紙角的,全都是她的戰場。
一旁的飼料房的珍嬤嬤拍拍她肩:「妳手腳俐落、表情無害,特別適合這種不被人注意的活兒。」
於是她快樂地坐在木棚下切蘿蔔,偶爾還能偷偷畫一些小雲朵在帳冊角落。她一邊切一邊哼小曲,滿臉幸福。
「有朋友真好啊~」阿蒲邊切邊碎念,「謝謝你小石頭~妳不只是我職場導師,還是我人生的轉運貴人!」
現在她打從心底感謝他。
這爽缺!真是天堂配置!
她在這兒一連三天沒人叫名,做的都是超低壓雜事,住的院子像是臨時挪出的邊間。
沒有人看她、沒有人指使她、甚至沒人記得她——
她開心得想轉圈圈。
「這種被忽略的感覺……實在太美好了!!」
她正想著,忽然一陣騎馬聲遠遠逼近。
「王爺駕到——!」
王爺賀知棠,此地代管之主。
王爺騎著馬進入馬廊,神情如常,眼神卻冷得像初霜。
他並未急於發火,只是漫不經心地掃視一圈,目光在帳房角落停住。
那裡有個陌生宮女,蹲在木盆旁,切蘿蔔的手法異常熟練,還自己給蘿蔔畫了臉,切一刀還說一句「阿蒲啊阿蒲,妳就是個好命透明人」。
王爺下馬,走過去,居高臨下問:「妳是誰?」
阿蒲一抬頭,笑得天真無害:「回王爺,奴婢名叫阿蒲,前幾日從東宮調來的!」
東宮?
王爺的笑容沒變,手卻輕輕收緊了馬鞭。
「東宮人,怎麼來牧場這兒切蘿蔔了?」
「奴婢也不知道呀!」阿蒲無辜地攤手,「說是筆跡太糟,但牧場剛好缺人,然後就——嘿嘿,福氣到了!」
王爺點點頭,眼角微挑,笑道:「嗯,福氣確實到了。」
他沒多說一句,轉身離開,背影挺得筆直,風度翩翩。
當夜,王府書房。
王爺獨自泡茶,窗外月光如水。他手指敲著茶盞,似乎還在回味白天那姑娘被他點名後的臉色。
「陸大人啊~陸大人~」
他語氣溫柔如春水:
「你可真會挑地方給你那位姑娘落腳。」
那孩子說自己是從東宮被調過來的。
他本不信,直到腦中閃過三日前那場醉酒酒宴。
春芳樓,花燈搖曳,醉月斜斜。
王爺醉得七顛八倒,手還搭著桌角念叨著什麼,逗得旁邊的姑娘笑得花枝亂顫。
陸昭坐在他對面,神情一派清醒,只是悄悄往王爺酒杯又添了一盞。
「王爺這樣下去,馬廊都要養出醉馬了。」陸昭淡聲說。
王爺哼了一聲,歪著腦袋看他,眼神迷濛:「醉馬?那也比你這匹悶馬來得有趣……陸昭,你是不是升官以後就不愛笑了?」
陸昭沒有回答,只是拿起杯盞,慢吞吞晃著酒水,像在找某句話最不傷人的說法。
王爺打了個酒嗝,「你找我喝酒不是為了罵我吧……你有事要我幫?」
陸昭看他醉得差不多了,眼底閃過一絲猶豫,終於低聲道:
「皇家牧場那邊……還缺人吧?」
王爺眯著眼笑,「缺啊,誰肯幫我記那些馬的餵食量,帳冊寫得跟鬼畫符一樣,我才不管,反正馬兒都長得壯。」
「嗯,那就好。」陸昭點點頭,「末將讓人送過去一個……會切蘿蔔的。」
「蘿蔔?」王爺笑倒,「你這也太會安排了,請個廚娘嗎?」
「不是。」陸昭淡淡一笑,「她寫帳不太行,腦子倒還清楚。王爺別為難她就是。」
王爺撐著桌沿,一臉迷迷糊糊地點頭:「行行行……你送什麼我都收……就怕你送來的是隻母狐狸,勾我魂去……」
陸昭沒再說話,只是舉起酒杯,一口悶下。
而王爺,就在燈影搖曳中慢慢歪倒過去,嘴裡還嘟囔著:「切蘿蔔……蘿蔔真好吃……」
現在回想起來,他送來的是個人。還是個會切蘿蔔的姑娘。
王爺嗤笑一聲,低聲呢喃:
「陸昭啊……你這口氣,真是越來越有皇兄的味道了。」
他抬頭,看著燈火晃動,神色不明:
「你當我是醉了?本王醒著呢。」
隔天,阿蒲蹲在牆角削蘿蔔,削得一絲不苟、專注投入……主要是投入在偷吃的那部分。
她嘴裡含著一片脆蘿蔔乾,心情愉快地嚼嚼嚼,還對著手上那根剛削好的蘿蔔點頭:「你們才是我真正的同事啊~」
這幾天無人管、無人問,她已打算長住此間、潛水到退休。
就在她準備把第六片蘿蔔乾送進嘴裡時,一道懶洋洋卻聽起來特別有威壓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喂,那邊那個……在餵自己吃蘿蔔的,過來。」
阿蒲一愣,嘴巴「咔」一聲咬斷了蘿蔔,然後僵住,像被御馬場的那匹瘋馬突然瞪了一眼。
她轉頭四處張望,發現周圍只有她一個活人。
「是叫我嗎?!」她手裡的蘿蔔險些掉地上。
那人正是王爺,衣擺未染塵土,眉目帶笑,卻讓人不敢怠慢。他身邊沒馬也沒僕從,只有那雙看戲的眼睛落在她臉上,像是夜衛司抓人的探照燈。
「妳是……東宮派來的人?」
王爺半眯著眼,語氣隨意得像在問天氣,卻又自帶壓迫感。
「聽說妳識字?」
「偶爾啦……有時候眼睛閒著,會自己看出幾個字。」阿蒲迅速擺出無害表情,像被野獸盯上的倉鼠,試圖裝死。
王爺沒跟她繞太多圈,直接道:「夠了,過來當皇家牧場的書吏。馬廄帳冊沒人整理。」
阿蒲一臉震驚。
「什麼?!」
阿蒲正努力把自己當成牧場裡最無存在感的小透明,沒想到一抬頭,就對上了一張……不得了的臉。
王爺賀知棠
傳說中的「戰功太高得罪權貴被打入冷宮的風王」、「東都第一養馬人」、「最不愛政事的貴族馬夫」。
貼在他身上的傳言多到可以出一本話本,但他從不解釋,只笑著說:「朝堂太悶,馬廄通風。
此刻,他就站在陽光下,披著墨藍色外袍,衣擺隨風微揚,額前幾縷亂髮輕輕飄動。
她第一個念頭是——好帥!!!
第二個念頭是……等等,他剛才說了什麼?
她眼睛還沉醉在那張臉的輪廓裡,耳朵卻已收進一串讓腦袋炸裂的語句:
「聽說妳識字?過來當書吏。」
——書吏?!
她心裡轟的一聲炸開,臉還在「哇他好俊喔」的發熱狀態,腦子卻已經開始全力運算:
書吏?是我以為那種嗎?那種要處理一堆文書、被責任壓垮、然後寫錯一個字會被送去餵馬的那種?!
阿蒲整個人僵住,連臉頰的餘暈都冷卻了三分。
她嘴角僵硬地擠出一點笑:「……斗膽請問王爺……剛剛說的,是奴婢以為的那個書吏嗎……?」
王爺一臉理所當然,語氣還懶懶地補了一句:「是啊。書吏從今天開始歸妳記。哪匹馬愛吃什麼、最近幾匹脾氣差、哪個小廝偷懶——都歸妳記。」
王爺的笑意越發明顯:「妳那張嘴皮子,用來哄馬也挺不錯的。」
「奴婢只是個削蘿蔔的……」她虛弱地扶著牆,自言自語:「我是不是升職太快了……連轉正試用期都還沒過,就被抓去跑年終績效了?」
她被迫起身走向王爺,步伐微顫,彷彿不是被拔擢,而是被召喚去見命運。
而命運,就站在那裡,輕輕哼了聲,說道:
「馬廄帳冊、馬匹脾氣筆記、口味偏好一覽。明早就上工。」
她的腦袋裡一瞬間閃過一百匹馬同時狂奔的畫面,還有王爺坐在主位笑瞇瞇地說:
「沒關係,錯了妳負責。」
阿蒲乾笑:「我突然好懷念剛剛那根蘿蔔。」
她剛剛還以為自己中了爽缺金手指,結果是被帥哥發配來內卷的命!
她看著王爺帥氣轉身的背影,心裡五味雜陳。
天啊……他真的好帥……
但他真的在逼我工作。
至少那根蘿蔔,不會挑眉說「妳嘴皮子哄馬挺不錯的」。
不會突然升她的職,也不會對她笑得那麼詭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