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牧場的風靜了，只聽得見幾匹馬偶爾甩尾巴的聲響，和遠處夜蟲細細低鳴。
雲兒躺在床上，翻來翻去，怎樣都睡不著。不是不累，今天清糞、記帳，還差點把紅棗蛋渣衝進鼻孔裡，累得跟一隻快被榨乾的老牛一樣。
可腦子裡，就是有句話，一直、一直在轉。
——「吃飯要細嚼慢嚥。」
低低的，帶著酒氣，還有點沙啞的磁性。
像一塊火烤過的蜜糖薑片，熱熱的、甜甜的，黏在神經末梢，甩也甩不掉。
她翻身，把自己裹成一顆粽子，咬著牙吶喊：
「夠了啦！！誰在乎你聲音多好聽！你就是個風流的混蛋！！」
隔壁傳來阿旺乾癟的聲音：「蘿蔔姐你說我嗎？」
「不是啦你睡你的！」
她一腳踹牆，牆咚回來，木屑碎了她一臉。
「我是社畜、我只愛乾草、我愛馬鞭、我最愛馬伯罵我——」
她抱著頭，氣噗噗地碎念，像要把那段聲音從腦子裡摳出來。
但腦海裡另一個聲音還是悠悠浮現：
（他真的、很香啊……那個聲音真的、真的好好聽……）
「啊啊啊啊啊！！」
她從床上彈起來，像一顆被烤熟的糯米雞。
「為什麼我腦袋裡都是那個畫面！」她坐在床邊喘氣，懷疑自己撞邪。
「雲兒啊…雲兒…你要冷靜啊…你不能被牽著鼻子走……」
感性和理性像兩隻小狗在心裡打架，打得她頭皮發麻。
——「吃飯要細嚼慢嚥。」
（那句話又沒有什麼……）
––––低低的，帶著酒氣，還有那雙眼——直直地盯著她，像要把人吸進去。
雲兒默默縮回牆角，抱膝發呆。
她知道，她真的知道，那傢伙只是宿醉腦袋不清楚而已。
「他……只是沒意識到眼前站著的是個卑微的宮女而已。」
（別鬧了，雲兒。他是皇親國戚，是太子的弟弟，他有家室，也有孩子。）
而她呢？只是一個被契書綁在這裡的奴才，為了小石頭傻傻走進深宮的蠢蛋。
雲兒用力拍了自己一巴掌，粗糙的手繭一瞬間把她打清醒。
雙手一蓋臉，本想裝死，結果被自己手上的繭刮得一臉粗糙。
這張臉啊，沒細皮嫩肉、沒命好福重，
要是夢裡真的有王爺，那王爺八成是眼花。
自己長得又普通、沒地位、沒靠山，哪比得上那些權貴？
（少犯花癡了，行不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煩死啦！！」
她癱回床上，雙手蓋住臉，抓狂地滾來滾去。
「明天還要工作欸……拜託快睡覺！不要再想那些跟工作無關的、沒前途的事了啦！」
她很努力，很努力地想把那些念頭趕出腦子。
但是嘛，人性啊。
越告訴自己別想，腦子就越會開始演整齣戲。
雲兒把被子拉過來，悶頭大吼一聲：
「我完蛋了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阿蒲，我能進來嗎？」是珍嬤嬤的聲音。
「……好，進來吧。」雲兒忙擦了擦臉，努力讓聲音聽起來鎮定。
珍嬤嬤年紀大了，腳步緩慢，推門進來時，還有些吃力。
雲兒立刻從床上跳下來迎過去，小心地扶住她：「嬤嬤你慢點……」
珍嬤嬤望著她，心裡暖暖的。
這孩子從剛來牧場到現在一直都這麼貼心懂事。
她坐到床邊，拍了拍身側的位子，語氣柔柔的：
「是夢到王爺啦？」
雲兒一驚，像被戳中祕密似的猛搖頭：「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珍嬤嬤看著她那副慌張模樣，忍不住笑出聲：「小姑娘你也十九了，誰見到帥哥不動心呀～」
雲兒倒頭栽進床鋪，用被子蓋住臉：「我這不是春心動，是職場災難啦……」
珍嬤嬤笑著搖頭，語氣像一碗熬得綿軟的晚粥，輕輕暖暖地：
「你要記得一件事，別騙自己。如果只是單相思，那又怎樣呢？單戀不是罪呀。」
雲兒怔了怔，心裡像被什麼輕輕撞了一下，眼眶不自覺濕了。
珍嬤嬤輕輕把她摟進懷裡，手掌撫著她的背，語氣柔得像風：
「真是辛苦你了，本來只是我的小幫手，現在當了書吏，還會抽空幫我削蘿蔔切菜……」
雲兒咬著唇，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這段日子，壓力大吼……可你啊，真的，已經做得很好了。」
那句話輕得像風，卻句句落在心坎上。 「……珍嬤嬤」
雲兒終於撐不住，像洩氣的氣球一樣，在珍嬤嬤懷裡小聲啜泣起來。
靠在珍嬤嬤肩上，哭得眼眶紅紅的。
她一邊抽鼻子，一邊用氣若游絲的語氣抱怨：
「我本來只是個削蘿蔔的小宮女，削得好好的，也沒得罪誰……誰知道一個轉角，冒出來一位王爺，劈頭一句——『你以後不用削蘿蔔了，去做馬廊的書吏。』」
說得輕鬆，做得要命。
珍嬤嬤聽得直搖頭：「唉呀……」
「每天都要對著一堆我看也看不懂的帳冊，寫得比草稿紙還亂，還要被陸昭每天改、每天念……」她越說越哀怨，聲音都糾結成一團。
「雖然他是很溫柔啦，也熟，也不兇……但他改得超仔細，每一筆字都不放過，他看起來文質彬彬，其實是紙裡藏針欸。」
珍嬤嬤噗嗤一笑，卻還是心疼地摸摸她頭。
「更別說——王爺那個人喔……他根本就是把我當玩具在捉弄！有事沒事就來看帳冊，還故意挑我寫錯的地方笑我，什麼『這筆字像貓抓過』、『你是不是在暗地裡畫符咒』……我哪有寫得那麼差啦！」
珍嬤嬤一邊拍她的背，一邊輕輕歎氣。
雲兒整個人埋進珍嬤嬤懷裡，把情緒悶在被子裡：「我真的每天都好壓抑……」
珍嬤嬤拍著她的背，聽完忍不住笑出聲來：「唉喲，這哪是壓抑啊，這是春風吹馬廊欸～」
雲兒：「珍嬤嬤你不要鬧我啦！」
「我說真的。」珍嬤嬤邊笑邊搖頭，「王爺啊，就是喜歡調皮搗蛋。從小就那樣，看誰反應大，他就越愛逗誰。」
她眼角彎彎的，像是在看一場熟悉的戲碼：「人長得俊，又愛裝無辜，專門逗你這種會臉紅的乖孩子。」
雲兒悶悶地嘀咕：「他才不是逗，是會刁難員工的慣老闆……只是長得有點太好看…」
嬤嬤噗哧一聲笑了：「慣老闆也天天來看你帳冊，這樣還挺有耐心的喔？」
雲兒整個人快要炸掉：「嬤嬤你到底是幫我還是幫他！」
嬤嬤眨眨眼：「我幫你啊～我就是提醒你，王爺要是逗你開心，你就笑笑；他要是鬧過頭，你就別放在心上。」
她語氣緩下來，摸摸雲兒的頭髮：
「小姑娘動點心思沒什麼不對，但你也別急著認真，這種人啊，戲多、心野，哄你一時容易，要讓他疼你一世，才難呢。」
她頓了頓，眼底閃過一抹藏得很深的光，「我年輕的時候，也遇過這樣的人，眉眼一彎就能讓人忘了天亮……可到最後啊，還是得自己過日子。」
雲兒聽得半懂不懂，嘟著嘴小聲說：「我也沒有要他疼一世啊……」
「嘿，那就好。」嬤嬤眯著眼，語帶笑意地補了一句，「那你就繼續削你的蘿蔔、寫你的帳，讓他愛逗就逗，咱們乖乖過日子去～」
這一席話，像一碗灑了薑絲的熱湯，暖得人心裡麻麻的，也讓雲兒如釋重負抱著嬤嬤。
「珍嬤嬤今天陪我睡覺！」
「好好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