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場裡的雞比誰都早起。
天還未亮,雲兒就從床上爬起,迷迷糊糊地打著呵欠,換上粗布衣裳,抓起毛筆與帳冊,照例走向馬廊。
初來乍到時,她也迷惑過,怎麼王爺一個命令,從飼料房削蘿蔔助手,變成了馬廊書吏?
不過你以為雲兒是誰?
那可是從太子東宮那口吃人的鬼鍋裡熬了五年出來的資深社畜,什麼場面沒見過?
適應力強到能在哪都活得像條魚。
馬廊清晨,微光初透。她蹲坐在矮凳上,帳冊攤在膝上,一邊咬著毛筆,一邊嘴裡嘀咕著什麼。
「阿旺,這匹馬昨天吃了幾束乾草?」
「呃……我記得是三十束……」
「那你怎麼寫成『三可』?」她翻出帳冊,上頭赫然畫著一匹笑得人模人樣的馬臉。
阿旺撓了撓頭,笑得像做壞事的小狗:「想說你看得懂嘛……給你笑一笑~」
「笑個頭。」雲兒白他一眼,卻沒真生氣。
馬伯在一旁替馬削蹄,冷不防吐一句:「你那鬼畫符寫完了沒?寫完了過來清糞。」
「那不是鬼畫符,是我的傑作!」雲兒嘴上不饒人,手上卻乖乖收帳冊,「馬伯你這脾氣啊,就跟馬蹄鐵一樣硬。」
「你再多說一句試試?待會兒叫你徒手挖馬槽!」馬伯冷哼,嘴角卻隱隱浮起笑意。
他是四十出頭,刀子嘴,豆腐心,手底下卻是這馬廊最穩的師傅。
「哎呀哎呀~這不就是疼我嘛,我懂的,愛之深責之切。」
阿旺湊過來,小聲道:「蘿蔔姐,你頭上怎麼黏了甜草?像極了剛被馬啃過的樣子!」
「你不說話別人不會把你當啞巴!」雲兒用毛筆戳他額頭,「我剛才陪珍嬤嬤搬草料,一堆草往我臉上飛,這叫上進,懂不懂?」
這時,飼料房的珍嬤嬤端著飯菜走來,邊笑邊罵:「你們三個是要從早胡鬧到午飯嗎?快來一起吃早粥啦!」
「珍嬤嬤~今天有紅棗蛋嗎?」
「有你那碗粥就不錯了,還想挑三揀四?」嘴上這麼說,手卻把最大碗遞給了雲兒。
大伙蹲在馬廊外頭,圍著一張破舊的木桌吃粥。
陽光暖融融地灑在馬背與人心上。
馬廊有糞有草、有老有少,有罵有笑。
對雲兒來說,這裡不是階級分明的東宮,不是爭寵的後宅,卻是她能喘氣的地方,是她能做自己的地方。
她沒什麼高遠志向,只求有人說話,有飯可吃,有帳可寫,有馬可哄。
這樣就夠了。
她心裡明白,自己不是什麼頭號人選,也沒人當她是真正的官差。
只想在這裡,活得像自己。
帳冊每日申時還是得送去給陸昭,他總會幫她改錯別字,有時雲兒也畫個塗鴉逗陸昭開心。
她常一邊削蘿蔔一邊看他塗改:「你這『人』字寫太正了,看著都不像養馬的!」
「我確實不是養馬的。」陸昭不緊不慢地回,「好了,我改好了,快照著抄。」
「好啦好啦~」她咬著蘿蔔,乖乖照抄。
「不要邊啃邊寫。」他皺眉,伸手把蘿蔔從她嘴裡抽走,自己咬了一口。
她也沒在意,這種互動早已習慣了。
日子過得簡單,也過得真實。
馬伯會在她累倒時把一包飴糖塞進她手心;阿旺會悄悄幫她背水桶;嬤嬤會在早晨留紅棗蛋給她墊肚。
至於王爺……他總是忽然出現,說幾句讓她耳根發燙的話,又忽然不見。
這也許是她對這個職場,唯一的抱怨。
她只是——希望能在這裡,活出一口不需要壓抑的日子。
雲兒豐盛的粥碗,眼角微微泛著淚光。
不是因為傷感——而是這碗紅棗蛋粥實在太太香了。她咬著牙齒偷偷想著:
「……雖然小石頭最近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連我的帳冊都沒有改過,但是……謝謝你的推薦!真的,除了怪裡怪氣的王爺之外,這裡根本就是天堂啊!」
她正表達意見下一口,突然——
「哎呀~這鍋粥味道好香啊!」
這時突然在雲兒的身後響起語氣愉快的聲音。
雲兒「咕噥」一聲差點被蛋噎住,整個人僵住了。
珍嬤嬤轉頭,笑得和氣:「哎呀王爺,今兒這麼早?要一起吃嗎?」
王爺笑嘻嘻地朝這群馬廊夥伴走來,一身酒未散,但動作不失重,穿著半敞的繡金長袍,衣角隨意垂著,昨夜餘香仍未散。
頭髮束得鬆鬆垮垮,幾縷貼在臉側,像剛從夢裡醒來的狐狸,不急不忙地走過來。
「好啊,本王昨晚喝了一個通宵,春芳樓裡鬧得腦仁都跳了,今早特地過來醒醒酒。」
「那我幫你準備醒酒湯,等等一下——」
王爺笑著點了點頭,竟也不束縛,自然而然就在雲兒身旁坐下。
她內心警鈴大作。
(你幹嘛坐在我旁邊……這裡有這麼多空位欸?!)
但表面上,她只是默默加快速度,拿起湯匙接一口地吞粥,彷彿只要吃得夠快,就可以察覺到那雙總是亂看人的眼睛。
王爺只是慵懶的洋洋地轉頭看她。
他眼神微晃,顯然已經完全清醒,周圍的酒氣與昨晚的夜脂粉香混在一起。
雲兒正吃到第七口,突然覺得碗邊一個空。
王爺竟直接拿走了她的粥碗。
她:「……?????」
王爺慢條斯理地看著她,還淡淡說:
「吃飯要細嚼慢嚥,這麼狼吞虎嚥……不怕噎死啊?」
這句話本來沒什麼,但從他那微弱帶惡劣的聲音裡說出來,還混著酒後初醒的茫然,眼神霧濛濛地直直望著她。
雲兒整個人如遭雷擊,頭一空,背脊一涼,臉頰發燙。
(「不行不行,太近了、太撩了、太犯規了……啊啊啊這是什麼聲控攻擊嗎?!我不能中招!!)
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就像一鍋被點燃的紅豆湯,整顆頭咕嚕咕嚕冒煙。
「噗——!!!!」
她失控地把整口粥噴了出去——
準確無誤,吐在阿旺臉上。
阿旺:「你是故意的吧啊啊啊啊啊啊!!」
珍嬤嬤笑到快摔鍋:「哎喲我的老祖宗你們這齣戲早上就開演啦?」
雲兒當場紅到耳尖,整個人想原地蒸發。
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
(社畜本能反射。誰都可以被我噴,但我不能傷到我主子…)
王爺的衣袍白得像雪,氣質像狐狸,又是能一言讓人生死的大人物,她下意識將頭一偏,選擇了那個最無害的做替死鬼。
她整個人縮成一團,反射性把臉撇向最安全的方向,直接朝阿旺臉上開火。
(選你不是因為我討厭你,而是我信你扛得住!)
王爺倒是一臉若無其事,還喝了那碗剩下的粥,挑眉評語:
「嗯,真的蠻香的。」
雲兒這下連靈魂都炸開,連忙往後縮:
(我錯了!我以後吃飯一定要慢一點!我會吃得超級優雅!不要再讓我旁邊坐了啊啊啊!!)
王爺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就晃著空碗問嬤嬤:「還有嗎?這粥真好吃。」
雲兒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這傢伙……原來也沒有那麼奸詐的時候。)
她低頭繼續扒飯,但嘴角卻莫名抽出一番。
(慘了。)
她今天一整天,腦子都在反覆重播那句話:
「吃飯要細嚼慢嚥。」
王爺坐得歪歪的,語氣慵懶,眼神霧濛……
(我完了,我腦子壞了。怎麼會覺得他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