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之際,小溪村外——孤雲山上,但見一名少年跪坐孤墳前,瘦弱的身影在風雪中顯得孤單。
少年衣衫單薄,凍得發抖,低聲呢喃道:「爹,孩兒來看您了。自從您離開後,娘的病情日漸嚴重,孩兒不知該如何是好…. 爹,您可否教教我?」
「爹…..你可知孩兒有多想您……」他語音哽咽,話至盡頭已幾不可聞。
最終,他哭倒於墳前。
此時一陣狂風突起,風雪紛亂,呼呼颯響,竟似在為少年悲慘的境遇哀鳴。
風聲未落,不遠處傳來一把蒼老之音:「是誰呀?這麼冷的天還上山來。」
少年抹去眼角冰霜,望向聲音來處,朦朧的視線裡,一位身形佝僂的老者佇立於風雪之中。
老者頭戴竹笠,腳踏芒鞋,肩背竹簍,腰懸藥杵,手執紫竹杖,緩緩向著少年走來,顯是一名採藥人。
少年擦了擦臉,掙扎著起身,回應道:「是何老伯嗎?我是少雲。」
何老頭睜開半瞇著的雙眼,露出一絲溫暖的目光看著少年:「原來是崔家的娃兒啊,這麼冷的天還上得山來?」
崔少雲神色悽然道:「今天是爹的祭日,我帶了酒來跟爹爹說說話,且娘身子不好,總不能樣樣都讓她操心。我長大了,該多分擔些才是。」
「哦?」何老頭望向少年身後那雪地孤墳,上頭滿佈苔痕,草草刻著『崔譚之墓』幾字
他怔怔出神,心下沉思:「此處便是崔兄弟長眠之所嗎?想來老夫旅居此地已數年,卻從未真正踏足此墓……」
他靜靜佇立風雪中,凝視著墓碑,眼中似有霧氣聚集:「崔賢弟……是你藉著今日風雪朔大,特意引我來此嗎…..?」
他默然良久,方才吁出一口白氣,看向崔少雲道:「小孩兒獨自上山祭父,可孝順得很呀。但這天色已晚,何況…..近來這孤山上不太平。娃兒啊,和老頭子一起下山吧,彼此有個照應。」
少年聞言,抬起頭來,望著老頭背上沉甸甸的藥簍,心中一動,眼中似是閃過一絲決意:「老伯,這藥簍讓我揹吧。」
他拍了拍胸口道:「我常挑柴,力氣很大,沒問題的。」
何老頭看著少年眼中那一片赤誠,在這風雪滿山的天地裡,竟覺心口微暖。
略一沉吟,他卸下肩上的藥簍,遞了過去,道:「娃兒,那就勞你了。」
崔少雲深吸一口氣,使勁接過竹簍,背在身上。誰知那簍竟重得出奇,壓得他肩膀一沉。
雖然吃力,可少年卻咬著牙,未出一聲。
只見他吐出一口氣,語氣堅定道:「我才該謝謝您,這些年….若非您常常上山採藥給娘服用,她的身子……怕是早撐不住了。」
崔少雲望著腳下積雪,雙手抓緊簍繩,聲音帶著一絲發顫卻說得極輕:「這藥簍雖重……我可不怕。這麼多年……都是您扛著它照應我們母子,現在……也該換人來背了。」
何老頭微笑不語,拍了拍崔少雲肩膀,一老一少,肩影錯落,緩緩踏入雪白山道中。
崔少雲年方十歲,平日挑柴劈薪,氣力比同齡人略勝一籌,然山路顛簸,寒冬中負重而行,終究漸感疲憊。原本沉穩的呼吸,漸變為急促沉重,肩膀在藥簍的壓力下亦逐漸低垂。
然而,藥簍中時有草藥清香隨風拂面,如一股溫柔的氣息,在他每一次吸吐之間悄然滲入,輕輕撫慰著他疲憊的心神,使他屢屢從恍惚邊緣被拉了回來。
「碰!——」
一聲清響,崔少雲額頭撞上一物。
他往前一看,原來前頭的何老頭早已停下腳步,自己一味埋頭前行,竟渾然未覺。
何老頭伸出手拍了拍崔少雲的肩膀,臉上似乎頗為滿意,說道:「娃兒體力不弱呀,此前便是神農廟,這風雪漸強,今日是趕不到村子了,不如咱們入廟歇一歇腳吧。」
一字一句從何老頭口中送出,中氣十足,語氣平穩,全不似走過兩個時辰山路的模樣。
崔少雲舉目望去只見一座孤寂的廟宇矗立在風雪中,廟牆嵌石砌成,主殿木骨朱漆,但因久經風霜,如今已褪色不堪。
那廟前門匾上寫著大大的「神農廟」三字,蒼勁古拙,門聯刻曰:『靈峰峻嶺凝神望,神韻雲霞拱照臨』,字跡雖已斑駁,卻仍隱約透出莊嚴之氣。
兩人相繼步入廟內,行至主殿,看見殿中供奉神農大帝,頭角崢嶸,肩披樹葉,手持百草,袒胸赤足,盤坐岩上。那雙眼眸炯炯有神,凜凜生威,彷彿也正注視著他們。
何老頭忽然問道:「士農工商,各有所祀。娃兒,你可知這神農大帝,多是何人信奉?」
「我知道!」崔少雲立刻接話,語帶雀躍
「是農人!聽娘說過,神農氏發明耕具,善耕種。我曾見種菜的李大嬸和牛叔家都供著神農繪像。」
何老頭微笑點頭:「不錯不錯。但你或許還不知,神農大帝亦為醫藥之祖。他嚐遍百草,製藥救人,天下行醫之人皆敬他為先師。」說罷便向神像微一躬身
這話聽在崔少雲耳中,正巧觸其心弦。
原本安靜站立的他,忽地雙膝跪地,雙手合十,垂首閉眼,口中低聲而堅定地道:「神農爺爺在上,弟子崔少雲,家母臥病多年……少雲雖年幼,願立誓盡己之力,尋得良方,望神農爺爺庇佑,讓娘得以早日痊癒。」一言既出,廟中皆靜,只剩殿前昏黃的油燈輕輕搖晃,映在少年稚嫩的臉上,也照進了何老頭的眼底深處。
拜罷神像,二人卸下行囊,靠牆歇息。
風雪已深,山道難行,少年體力耗盡,沒過多久便靜靜睡去。
何老頭側過頭看著這個孩子,只見崔少雲鬢邊白雪未融,臉頰紅潤,呼吸起伏,正自熟睡。
他眉頭輕皺,輕嘆道:「崔賢弟……你的孩子,跟你一個樣,都是不肯向命運認輸的硬骨頭。將來,定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語聲低微,卻不知是自語,還是對著窗外那無聲雪夜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