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侍女輕步走近亭中,一人托著糕點,一人捧著茶水,神態恭謹,動作極輕,彷彿怕驚擾了這亭內歡談的氣氛。
正值眾人談笑漸盛,聲音此起彼落,口乾舌燥之時,這茶水與點心端來得恰如其分,讓幾位婦人笑道:「知府夫人真周到。」
眾人紛紛自行取用,拈起糕點、斟滿香茶,氣氛一時輕鬆了些。劉若蘭坐在顧明姝身側,替她挑了幾塊小巧精緻的桂花團與綠豆酥,又順手為阮琬也夾了兩塊外表細緻的小點心。她自己與沈如蓉則只各取了一杯茶,慢慢啜著,神色淡然。
顧明姝此時正餓,見母親親手選給自己,笑意藏不住,一口糕點一口茶,吃得嘴角甜膩,眼角也泛著愉悅的光,乖巧得像只餵飽的小貓。
衛冷月立在亭外,目光靜靜掃過這一幕,當視線落在那塊被劉若蘭夾給阮琬、此刻正被緩緩送入口中的糕點時,心頭忽地泛起一絲說不出的異樣。
她說不上來那是什麼,只覺得那畫面有些……不對勁。
就在她準備抬手開口欲制止之際,亭中忽然傳來一聲低呼——
「哎呀!」
話音未落,只見捧茶那名侍女一個手滑,整盤茶盞傾斜,其中一盞尚熱的清茶澆落在阮琬裙上,灑了一片濕痕。
茶不燙,卻潤得迅速,半個裙身立刻濕透,貼上肌膚,白皙的腿線若隱若現,春光不覺。
阮琬低呼一聲,手忙腳亂地欲遮掩裙擺,臉頰瞬間泛紅,神色窘迫,欲起身卻又不知該往哪裡退。
那名打翻茶水的侍女則「撲通」一聲跪地,額頭幾乎觸地,急聲賠罪道:「奴婢該死!是奴婢手滑,請夫人恕罪!」
亭中氣氛一滯,有人抽氣,也有人瞥視,目光在阮琬身上與跪地侍女間游移。
沈如蓉望著跪在地上的侍女,臉色一沉,眼中帶著明顯的責難之色。她並未立刻發話,卻只以那種冰涼的目光注視,已足以讓人心驚膽跳。
顧明姝也睜大了嘴,不知所措。
劉若蘭則皺緊了眉,剛才原本還帶著笑意的神情全數收斂。她微微前傾,氣勢已起,正欲開口斥責。
就在此時,阮琬連忙伸手按住劉若蘭的手,起身柔聲道:「娘,沒事的,真的沒燙到。只是衣裳濕了些,不礙事。」
她語氣儘量平靜,臉上雖仍帶著些微慌亂,卻強自鎮定,不願場面難堪。裙擺濕透貼身,令她極不自在,卻仍強忍著。
另一名原本捧著點心的侍女見狀,連忙踏前一步,低頭行禮,聲音帶著焦急與懇切:
「奴婢們失禮,打擾各位雅興,深感歉意。只是夫人衣衫不整,若久留此間,恐有失體統。」
她微一頓,又補充道:「院外偏廊後有一處備用小房,清靜乾淨,請姑娘移步,奴婢與她這就去取備用的衣裳前來更換。」
此話一出,亭中幾位婦人相視點頭,覺得處理得體,也好讓阮姑娘避避人目。
劉若蘭這才將欲發的怒氣稍稍壓下,轉而看向沈如蓉,語氣仍帶不悅:「蓉兒,妳看這樣可還妥當?」
沈如蓉神色平靜,輕輕點了點頭:「也好,莫讓琬兒受寒。」
說罷,她轉首看向亭外的白衣身影。
衛冷月早已感受到那眼神的請託,未等開口,便微微點頭應下,腳步悄然移動,向亭邊靠近。
一名侍女見氣氛微妙,立刻動作迅速地從涼亭桌下取出一塊摺疊整齊的布巾,恭敬地遞到阮琬面前。
「夫人,權作遮掩,莫讓風吹著了。」
阮琬輕聲道謝,接過布巾,在腰身裹了一圈,遮住濕透的裙角,神色仍帶些尷尬與不安,步伐卻已穩住。
在眾人注視下,她沒有多言,僅低著頭,隨那兩名侍女一起離開涼亭。三人漸行漸遠,朝著院外偏廊後的小房方向而去。
衛冷月默默跟隨在後,腳步不急不緩,始終保持著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她面無表情,卻將方才一切細節牢記在心。
沿途經過的回廊、庭石、燈柱、假山與花樹,她全都掃過,將地形動線一一記下。
小路寧靜,遠離宴會聲響。走過一叢修剪得極整齊的梅樹後,便抵達侍女口中的小房舍。
那是一座結構簡潔的小房,立在回廊盡頭,屋簷下懸著一串風鈴,微風吹過時,發出清脆聲響。
兩名侍女停步,一人先推門而入,確認室內無人後,另一人便引阮琬入內。
衛冷月目光不動,依然站在不遠處,神色如常,但腳下已微微轉了個角度,方便隨時靠近門側。
當阮琬進入後,兩名侍女同時轉身,將房門「吱呀」一聲關上,輕巧而無聲。未多留半步,她們便一左一右地離開。
衛冷月站在那樹影交錯之地,眼神沉如古井。
她沒有立即跟上,也沒有發出聲響,只靜靜地看著那扇關上的門。
衛冷月靜靜站在那樹影之下,眉目沉靜,心中卻如流水潺潺,一直在計數。
她數著時間。
從阮琬被帶入房間至今,已過一刻鐘,按理說,若真是單純更衣,兩名侍女早該折返。
她眼神一凝,轉向剛才兩人離去的小徑。
太久了。
她往前走了兩步,足下無聲,正要靠近那間小房查看,忽然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細碎腳步。
衛冷月立即止步,藏身於廊柱陰影中。
只見兩個身著僕役裝束的小廝,一左一右攙扶著一名身穿書生衣袍的男子走來。那男子頭髮略亂,面色泛紅,雙手無力垂落,整個人幾乎半掛在左側小廝身上,口中喃喃,神智不清。
衛冷月的眼神驟然一冷。
她迅速觀察——那書生的步伐虛浮,眼神渙散,應是神智不清。
而他們的行進方向,竟直直對準了阮琬所在的小房。
她心中驟然一震,數個片段如箭般掠過:
知府夫人那一瞥;那精緻得過頭的糕點;打翻茶水後的「建議」;
以及,這名突然出現的男子……
一條線在她心中連成,寒意自脊背竄起,化為徹骨之怒。
她目光驟厲,腳尖一點地面,身影如風般滑出,幾乎是轉瞬便繞至那三人背後。
兩名小廝感覺身後氣息突至,剛要回頭,一左一右便被衛冷月閃電般出手,一掌刀直擊頸後要害——
「啪」、「啪」兩聲脆響。
兩人眼前一黑,尚未出聲,已軟倒在地,昏死過去。
那書生失去支撐,身形一晃,跪坐在地,歪著頭,嘴裡含糊低語,口水自嘴角滑落,氣息雖在,卻已神志全失。
衛冷月立於他們身後,面色冰寒如霜,眼中怒火隱隱翻湧。
她俯視著倒在地上的三人,眼中寒光如刃,殺意瞬間湧至喉口。
右足微提,力蓄於腿,正欲一腳踢碎那名男子的喉骨。
忽然,腦海中有聲響起,如亡者低語,冷冷地劃過心底:
「執兵者常視外敵為仇,然真仇或隱於己心。未明敵面,切不可妄動。」
那是衛無咎曾說過的話,是兵心五問之第三問:「敵為誰?」
她心頭一震,腳步驟停。
那一瞬,理智從殺意中抽身而起,如冷泉灌頂,她深吸一口氣,強壓心中翻湧。
——太衝動了。
這裡是王知府府中,滿院權貴之地,若此刻殺人,不論對錯,只會讓阮家與顧家陷入騎虎難下之境。敵尚未現真面,殺意若出,反中對方之計。
她咬牙,忍下怒意。
收起力道,右足一轉,改為橫掃之勢,將三人分別踢向回廊轉角與牆邊樹影處,避開視線,也隔絕他人偶然發現。
三人身體在地上翻滾幾圈,撞上牆角與石檻,口中各自發出一聲悶哼,聲音低沉含痛,卻皆未醒轉。
做完這些,她快速環顧四周,確認沒有旁人,才壓低身形,靠近那間小屋。
她來到門前,手指輕敲木門,三聲細響,準確而有節奏。
門內傳來阮琬熟悉的聲音,語氣中帶著幾分試探與放鬆:
「回來了嗎?請進……」
幾乎就在那聲「進」字吐出口的同時,衛冷月身形一閃,宛如一道白影滑入門中。
隨即「吱呀」一聲輕響,木門闔上,門栓穩穩放下。
屋內光線柔和,隔絕了外界所有聲響。
阮琬正站在屋內,雙手還拎著裙擺,聽到門聲回望時,原以為是侍女取來了更衣之物,卻不料映入眼簾的,竟是衛冷月。
「阿冷?」她微驚,眉頭輕蹙,語氣裡滿是錯愕,「妳怎麼會……」
衛冷月卻沒回話,身形如風掠過室內,一眼掃過她的狀況。
——衣裳雖略皺,裙擺已乾大半,未有撕裂與異狀,神色穩定,呼吸亦正。
她心中微鬆一線,但面上神情更冷。
不等阮琬再問,衛冷月已快步移向窗邊,動作利落地將那層沉色布簾扯下,卷成布條,接著又在室內一陣亂翻,所幸又翻出幾匹素面棉布。
她坐下來,雙手靈巧飛快地拉緊、打結、繞圈,將布料一塊一塊拼接成寬幅條狀,快速構出一條長短適中、可遮住濕處的褲裙輪廓。
顏色與布料與阮琬今日所穿衣襟相近,若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是臨時拼就而成。
衛冷月看著成品,手指緊了緊那最後一個布結,暗暗鬆了口氣。
——幸好,近日她身高漸長,常被雲雀和小蠶拉去試布做樣,站得久了還會被笑說是「活衣架子」……沒想到這樣的記憶,如今竟能派上用場。
她將褲裙遞給阮琬,低聲道:「姑娘快換上。」
阮琬這才從驚愕中回神,接過那條精巧的布裙,一邊看著手中的「傑作」,一邊難掩驚訝地問:
「阿冷……到底發生什麼事?那兩個侍女呢?她們人呢?」
衛冷月見阮琬滿眼疑惑,便簡潔地道出情況,語氣冷硬卻迅速:
「那兩個侍女沒回來,倒是來了三個外男,被我攔下。」
話音一落,阮琬臉上的血色瞬間退去,唇角微抖,聲音帶著難掩的顫意:
「這……這是怎麼回事?」
她一手緊握那臨時繫上的褲裙,整個人彷彿失了魂似的站著。
衛冷月看著她慌張的模樣,心中竟也泛起一絲惶然。
她不擅長安慰人,對這種情境更是無措。
但她不願讓阮琬多一分恐懼,哪怕笨拙,也要學著去做。
她伸出手,握住阮琬冰涼的手指,掌心略顫,卻努力穩住聲音,試著模仿沈如蓉平時安撫人的語調:
「沒、沒事的……那三人我已經處理……姑、夫人快換上裙,我帶您離開。」
語氣不算流暢,句子甚至有些打結,但她的手卻握得極緊,那份決意與堅定,透過肌膚傳遞過來。
阮琬怔了一下,一聲輕笑,眼中驚懼未散,卻被這股拙中帶真誠的緊張給化解了幾分。
「嗯,我知道了。」她點點頭,迅速將那條布裙繫妥。
兩人對視一眼,衛冷月率先推開門,目光如刃,確認外頭無異狀,方帶著阮琬快步離開。
她們穿過廊影與曲折小徑,如幽影掠過,動靜極輕,只為儘速離開這處暗藏蛇影的府邸深院。
歸途中,衛冷月默不作聲地走在前方,右臂微曲,護在阮琬身側。
她將原本緊束的袖口解開,使衣袖自然垂落,又巧妙地將寬袖攏起,半掩著阮琬的臉與上身。布料隨步伐輕擺,既能遮人目光,又不引人過度注意。
沿途偶有幾名僕役或婦人側目,目光帶著些許好奇與狐疑,但見那素衣女子神色冷峻、腳步不留情面,竟無人敢上前詢問。
衛冷月只想快些回到熟人身旁。
當兩人趕回涼亭外時,只見亭中仍有幾位夫人圍坐,但氛圍卻與離開前大不相同——
顧明姝靠在劉若蘭懷中,小臉撲紅,雙眼迷濛,像是剛醒又像未醒。
劉若蘭面色亦泛紅,手中五指併攏,不斷對自己扇著風,嘴角喃喃道:「怎地……突然這般悶熱……」
她語聲裡透著不適,語尾微顫。
沈如蓉坐在一側,眉頭緊皺,眼眸微閉,鼻頭冒著細汗,神情憔悴但強自支撐,並未發聲。
而亭中的其他婦人,也多有類似狀況,有人倚欄喘息,有人扶額低語,彷彿一股異樣的熱氣悄然籠罩了整個涼亭。
衛冷月瞳孔微縮,當下心念如電閃而過。
阮琬一見母親神色不對,立刻上前,蹲下身輕搖著沈如蓉的手臂,壓低聲音喚道:
「娘,娘妳還好嗎?我回來了……」
沈如蓉緩緩睜眼,見女兒安然無恙,神色頓時一振,強撐著坐直。可她目光落在阮琬身上時,神情卻一凜——
那裙子……怎麼不是方才所穿的?布料與層次雖搭,但卻少了原本的精緻與講究。這一身裝扮……像是臨時拼縫出來的。
她心頭一沉,轉而看向衛冷月。
衛冷月點了點頭,微前傾,走到沈如蓉耳畔,低聲迅速說了幾句話。
話未說完,沈如蓉的雙眼便猛然睜大,臉上先是一片震驚,隨即轉為怒意,唇角繃緊。
怒氣之下,還夾著一抹深沉的心寒。
這偌大的知府府邸,究竟是誰對她的女兒起了這樣的惡意?
一旁,劉若蘭抱著氣息紊亂的顧明姝,也側過身來,神情明顯不適,但仍強撐著靠近。
「怎麼回事……?」她咬牙問。
衛冷月再度簡要告知剛才所發之事,語氣雖冷,卻字字如針。劉若蘭聽後也臉色大變,怒火從眉宇升起,抱著女兒的手臂也不禁收緊。
「混帳東西……起這種骯髒手段......」她咬牙低聲道。
就在此時,衛冷月忽然轉過頭,眼神朝東南一處長廊望去。
她耳朵輕動,側臉微斂,片刻後低聲開口:
「……是知府夫人,帶著很多人,正往這邊來了。」
語落如寒霜落地,空氣瞬間一緊。
沈如蓉與劉若蘭對視一眼,眼中同時閃過警覺。
張令宜,來得倒是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