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來回,屍繭盡埋,崔少雲收拾行囊,踏上歸途。
春末的孤雲山,雨勢連綿,雲氣氤氳,山道總是濕滑泥濘。
崔少雲披著蓑衣,行於濕草石徑之間,小心應對著腳下每一步。正專注行走之際,忽聽林間傳來幾聲微弱呼救,夾在風雨與雷聲之中,不甚明顯。
可自修《神農內經》以來,他五感日益敏銳,這幾聲焦急呼喊聽得分外清楚。
他當即循聲趨步,穿過密林樹叢。
一出林子,無數銀針般的雨絲直迎其面,隱隱生疼,崔少雲伸掌遮擋,只見雨幕中,前方不遠的山坡處,一輛老舊馬車,車輪陷於泥土,車身半墜於邊坡。
定睛一瞧,車前的馬兒受力跌坐於地,一名中年男子正試圖拖出車身,滿臉泥水,焦急莫名;車窗內一名少年衣衫濕透,不斷高喊:「救命!救命啊!」
崔少雲見狀大驚,心想:「山坡積水鬆滑,馬兒無力拉車,若不即時施救,只怕車毀人亡。」幾個縱躍便即上前。
情況緊急,無暇多問,只見崔少雲取下身上麻繩,縛於馬車之上,將另一端纏於林間大樹,以此作錨,抵銷下墜之勢。確保繩結牢固後,他旋即指引那中年男子扶起馬兒,並待其指示再於麻繩上用力一扯。
配置妥當後,只見崔少雲立於馬車後方,雙手扶上車上橫木。他閉目凝神,緩緩吐息,氣沉丹田。只覺一股暖陽真氣自丹田而起,循經絡運轉,轉瞬間勁透肌骨,接著猛喝一聲,聲貫山林。
「就是現在——拉繩!」
隨著一聲暴嚇,同時他氣貫雙掌,驀地向馬車尾部猛然一推!合馬匹、繩錨、中年男子與崔少雲之力,四方之力齊發,終使人車脫困。
驚魂未定之餘,那中年男子與車內孩子互擁而泣,面色驚惶,模樣狼狽不堪。
「多謝恩人,若非有少俠經過,我父子二人恐怕難逃此劫……」那中年男子連聲稱謝,車上的孩童似乎驚嚇過度,緊抱著男人身子。
崔少雲此刻才得以看清眼前那中年男子,雖操持一口漢語,可雙眼瑩綠,衣衫盡濕,仍隱約可見衣料做工不凡,胸前玉珮微露,顯非尋常山客。
崔少雲抹去臉上不斷滴落的雨水,定了定神,回道:"舉手之勞而已,伯伯不必客氣。"
雨聲嘩啦自天穹而下,雷聲轟隆震耳欲聾,兩者交雜,連面對面都要用盡全身力氣言語,才能聽得清楚話語。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將馬車拉往平地,危機稍緩,可天上瓢潑大雨依舊無情落下,不見停歇之勢。
崔少雲看著眼前的男人與幼子,心下不忍,高聲喊道:「伯伯,這雨下得太大了,留在山上怕是撐不過今晚,不如隨我下山避一避吧!」
男子略顯遲疑,卻苦無良策,只能同意,便也大聲回道:「那就……麻煩少俠了!」
隨後牽引著馬車,跟著崔少雲往小溪村而行。
途中男子說道,自己姓謝,是一名貿易商人,常走北境,販賣鹽鐵與藥材。
此行原欲取道飛日關,卻苦於飛日城封城,衙門拒絕通行。他與北境夷部有貿易之約,時限將至。北夷人重諾,若失信一次,日後再無交易可能。
無奈之下,憶起幼年時父親曾帶他走過孤雲古道,遂決定來此一試。未料古道難行,竟落得如今這般模樣。
山道上大雨滂沱,濕氣沉悶難受,崔少雲一行,三人一馬,埋頭趕路,少有言語,林間鳥雀無聲,唯有雨聲雷鳴與三人喘息交織其間……
幸好崔少雲熟識山路,約莫一個時辰,終於到得村口。
山林小村,人心純樸,崔少雲領著二人往村長家而去,村長見是他引來的客人,並無多問,便整理了間空房,供父子二人歇息。
打點好一切後,崔少雲謝過村長幫助,告知眾人自己得先行返家一趟,晚些會送點飯菜過來。
說罷,他轉身出門,快步往自家方向走去。身上蓑衣盡濕,可腳下步履卻堅定踏實。
沿著熟悉的小路返家,崔少雲佇立於家門前,輕輕望向屋後那裊裊炊煙。
簷下雨聲於耳邊淅瀝作響,濕氣中夾著柴火與米香的氣息,一切熟悉得令人安心。
這已是他六個月以來,往返孤崖與村中,逐漸養成的習慣——先佇足片刻,再推門而入,彷彿這短短片刻,才是他勞心奔波後最平靜的歸所。
聞到熟悉的香氣,知是母親正在準備飯食。他迫不及待推門而入,屋內已有兩人,分別是何修儒與巫思吟。崔母也正從後廚端出最後一道蓮子魚羹湯。
小吟首先竄出來,笑道:「嘻嘻,我就說是少雲哥哥回來了嘛!」
何修儒笑道:「好吟兒,這雨天沖刷了不少味道,虧你還嗅得到少雲回來了,你這嗅覺倒是越發靈敏啦。」
「少雲啊,山上的事都辦妥了嗎?」他轉頭問道。
崔少雲點頭道:「全數安葬完畢,願逝者安息。」
小吟皺眉道:「咦?少雲哥哥身上……似乎多了兩股陌生味兒,吟兒不曾聞過呢。」
崔少雲笑了笑,道:「嘿嘿,果然瞞不過你這貓鼻子。師父,娘,孩兒返程時在山道上救了一對遇難的商人父子,眼下暫安置在村長家。不知娘能否備些簡單飯菜,晚些讓孩兒送去給他們?」
「商人父子?遇難?」屋內三人皆感詫異。
「咕嚕……嚕……嚕……」崔少雲正欲詳述,卻聽腹中一響。
崔母笑著招手道:「雲兒,此行辛苦,先坐下吃飯吧,有事慢慢說。」
崔少雲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拉開長凳入座,一邊進食,一邊向眾人敘述此行經過。
酒足飯飽之際,眾人也已了解,山林風雨間,那商人父子事件的來龍去脈。
崔母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輕輕道:「此事真是驚險,不過我們雲兒真的長大了,能以己力,便救得二人……娘為你開心。」
「叩!叩!叩!」
話音未落——
門外傳來一陣急促敲門聲,隨即響起村長略顯焦急的呼喊:
「有人在嗎?快開門啊!」
屋內眾人一驚,互看一眼。
隨後,崔少雲快步起身應門,只見村長扶著門板,氣喘如牛,鞋上沾滿濕泥,褲腳更是泥濘斑斑,顯然是冒著風雨一路跑來。
「是村長?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崔少雲問道,忙將人扶入屋內。
村長一邊喘氣,一邊急道:「那商人……不,是那商人的兒子,不太對勁!躺下沒多久便昏了過去,全身發燙、氣也喘不過來……李大夫在嗎?快請他去看看!」
屋內眾人聞言皆變色,何修儒神情一凝,起身便道:「救人事大,自然是要去,請村長引路。」
小吟也立刻起身,將原本放在角落的皮包藥囊一把抓起,繫緊於腰間細繩,便欲同去。
崔母則入後室,將剩餘菜餚迅速裝好一些,遞給崔少雲。
「這些紫薯、南瓜也一併帶去,他們旅途勞頓,怕是吃也吃不好,可補些元氣。」
「娘,謝謝您!」崔少雲收下食盒,也不再多話,轉身跟上師父與村長。
門外風雨未歇,眾人腳下步履加快,往村長家方向趕去。
一入門,只見那中年商人立於床榻前,來回踱步,甚是焦急,不時注視著床塌上的孩子。
何修儒也不多話,逕直走到床邊,看著不省人事的商人小孩,一邊診脈,一邊觀其色,只見其呼吸不勻,時而急促,時而緩慢,全身潮紅,被褥下的小小身板,出了一身的汗。
一旁的的村長與中年商人,瞧的著急,卻又不敢作聲,唯恐誤了診治。
這時卻見何修儒緩緩起身,向崔少雲道:「少雲,你來瞧瞧。」
崔少雲聞言,將手輕拂上那商人小孩脈門,閉眼專注感受脈象。
片刻後,只見其眉頭緊皺說道:「此乃風寒急症,恐怕…..是被山雨淋濕了身子,又受了那山風,加上山路波折,身子勞累,加劇此症 。」
「對不起,師父。是弟子大意了……」崔少雲面帶愧疚緩緩說道
隨後,崔少雲俯身也向中年商人歉道:「謝大叔,實在對不住。方才山林趕道,我只想快些讓二位有個休息溫飽之所,未曾注意到此節。」
「小兄弟,這話從何說起?若不是你出手,我父子二人如今怕是性命難保啊!」中年商人神色認真道
「說到底,是我不好。小兒本就體弱,我不該為了貿易掙錢,鋌而走險。若我兒有何不測,要再多金銀有何用……都怪我……唉……」謝姓商人邊說邊敲打自己的腦袋,樣模甚是懊惱
「大叔您先別著急,這兒不是有兩個現成的大夫嗎?風寒急症,發現得還不算晚。謝小弟的身子,就交給我們吧。」一旁的小吟調皮,卻又充滿自信地說道
「兩個?」中年商人頗感驚訝
就在商人半信半疑之際,何修儒與崔少雲已分坐床的兩側,小吟協助拉起謝小弟的手足衣服,崔少雲與何修儒則分持金針,四手紛飛於眼前。
那商人尚未瞧清楚,兩人已於商人幼子的手足穴位,立下點點金針。
何修儒伸手入懷,取出一顆赤紅色小丹餵其服下,同時從外部以右掌牽引丹藥,順著喉頭一路落到丹田,再至下腹,停滯約莫一盞茶的時間。
一番操作之下,那商人小孩,面色果然由潮紅漸轉粉潤,急促的呼吸也逐漸平穩。
「如此便不需擔心了,請取一套乾淨衣物給小孩兒換上,回頭我讓吟兒送幾付暖身方子過來。切記,夜裡莫再受風,靜養兩三日即可。」何修儒起身說道
眼前一切發生的奇快,待到商人反應過來,只能慌忙點頭、轉身從包袱內取出衣服給小兒換上,期間老淚縱橫,不住連聲稱謝。
這急病突發,幸好有驚無險,何修儒離開前又向那中年商人囑咐了幾句,便攜著少雲與小吟回去了。
翌日清晨,天空依舊是鉛雲壓頂,連綿一片,可連日大雨卻已停歇。
崔少雲再度前往村長家探望謝家父子,小吟隨行,且手中提著新煎藥湯與食盒。
推門而入,只見那商人小兒已然坐起,雖神色尚顯疲倦,卻能應話。
「多謝恩公救命之恩……」謝姓商人見兩人至,連忙拱手作揖。
「謝伯伯不必多禮。」崔少雲與小吟擺手道
謝姓商人口中仍不住稱謝,說道:「昨夜我實在害怕,以為我兒也得了那飛日城流傳的瘟疫……幸好只是風寒,真是老天保佑。」
崔少雲聞言似乎想起甚麼,忙問道:「謝伯伯,你們說的飛日城……真有瘟疫?」言語間竟帶有一絲急切
原來自於山中救得謝姓父子,聽其提到瘟疫一說,崔少雲作為醫者,便心中掛懷。
只因昨日急事一件一件接踵而至,無暇細問。此時再聞,觸動心弦,便急欲相詢。
謝商人神色微變,搖搖頭道:「說來也是耳聞,並不確定。一月之前,飛日城封城,只許入不許出,有人說是大疫流行,也有人說是官府捉拿亂黨之事,傳言紛紜,真假難辨。我原本也不以為意,直至昨日見小兒昏迷發熱……唉,當時心頭只覺完了.....」他話未說盡,已長歎一聲。
崔少雲聽到瘟疫之說,面色擔憂,楞楞出神,心想:「若真是疫癘之災,飛日百姓現今豈不苦不堪言……」
一旁的小吟見崔少雲站立不動便拍了一下:「少雲哥哥!發甚麼呆呢?你忘了我們是來送藥帖與食盒拉?」
崔少雲這才回過神來,點點頭,轉身將藥包與食盒交給謝姓商人,並叮囑服用藥湯與照護細節後,便與小吟一同返回藥廬。
夜色沉沉,竹廬院內燈影搖曳。
崔少雲與小吟坐於屋簷下,取著小刀處理藥材,少年看著卻不甚專注。
「飛日城……若真是疫病,那些被困城中的百姓,誰來救他們?」他喃喃自語,手中利刃翻動,刀身淺淺地倒映著天際黯淡星光。
「唉呦!」
伴隨一聲驚呼,崔少雲左手出現斑斑血跡。
小吟見狀也不驚慌,入屋取來藥箱替其包紮,並說道:「少雲哥哥,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事?從來沒見過你如此分心。」
「對不起……小吟,讓你擔心了。」崔少雲歉道
原來崔少雲自村長家回返後,便心事重重,一心二用下,竟不小心劃傷了手指。
此時,一個聲音從藥廬外輕輕傳來。
「學醫之人,若非心懷蒼生,則與草木何異?」
聲音不大,卻像看破他心事般,當一字一句傳入崔少雲耳中之時,只聽得他心神激盪,如龍吟虎嘯,響徹雲霄。
只見一人從藥廬外緩緩走入,不是何修儒卻是誰。
「瘟疫一事我已聽村長說了,你山中勤學不輟,熟記藥典經方,內功漸成,然行醫之道,從非紙上談兵。若真想學以致用,救世濟民,終要走出這座孤山。」
話畢,何修儒不再言語,只是靜靜地看著崔少雲,目光平靜而堅定,似是在說一切取決於汝,欲去便去,從來無人能代決。
崔少雲低頭不語,心中暗潮翻湧。
師父何修儒醫術超群,早年也曾遊歷江湖。自己自學醫以來,初有成效,埋藏心中那渴望行走世間,見百病、助眾人之願,早已按捺不住。
此刻母病已癒,屍繭已葬,恩仇未結,心無牽絆。羅密之約雖遠,若欲助他,亦須壯己之身,強己之技。
此刻不去,何日更是契機?
「……我想去。」
他沉默許久,終於低聲說出,字字如錘,如落心湖。
仲夏夜晚,暖煦的風穿梭於山谷,崔少雲踩著步伐,向著家門走去,腳步卻比平常來的慢得許多。
緩緩推開木門,進了屋內,只見母親靜靜地坐在廳堂等他,似乎早有預感。
「娘,孩兒有事要與你商量……」
崔母神色溫柔,如往常一般向他朝了招手,示意坐到自己身旁。
隨後微微一笑:「雲兒,不必多說。心中覺得對的事,就去做吧,娘支持你。只是....你自幼便要強,可要改改。江湖險惡,切記凡事多思幾步。」
她一面說,一面輕輕撫摸著崔少雲的頭頂。
崔少雲眼眶濕潤,衣襟早已滿是淚水,靜靜躺在母親的懷抱裡。
「可是娘,我走了....您怎麼辦?」崔少雲啜泣問道
「乖孩子,你治好了娘的身子。且村里頭還有何大哥、吟兒和大家相陪,不必擔心。」
「這世上還有很多像娘一樣,需要你的人….等待你去幫助……」
「真好……我們雲兒已經長大到能幫助他人了……」
崔母一字一句溫柔的說著。
「娘……娘……」他低聲喚著,聲音濕潤顫抖。
此刻,他不是那個獨自扛著一切的堅強少年,只是被母親溫柔呵護的山村小孩。
出發那日,天光初現,山鳥啼鳴。
屋外小吟站在門口,紅著眼眶道:「少雲哥哥……你這一去,要好久才回來嗎?」
崔少雲揉了揉她的頭:「等我學成本事,助了羅大哥就回來。到時給你帶好吃的、帶故事,也帶些奇方異藥回來,讓你也瞧瞧。」
謝商人收拾行囊,由村中獵戶老伍領路,從孤雲古道北行,踏上前往夷部之途;而崔少雲則在另一位農戶陳三的陪同下,背著藥箱與行囊,步步東行,往飛日城而去。
他身著青衣,背負藥囊與行囊,腰佩短劍,神色平靜卻目光堅毅。
臨行前,他回望村口,只見何修儒與母親並立遠送,風拂長衣,白髮飄然。
他深深一拜。
「弟子崔少雲,今日出山行醫,望不辱師門,不辱家名。」
何修儒含笑點頭,崔母含淚不語。
少年轉身,踏上濕潤石徑。
山霧未散,草木無聲,一人一囊,一志而行。
風起處,孤雲古道盡頭,正是江湖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