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緊繃的神經才一鬆,疲憊瞬間湧了上來。
坐在床邊,手機正播著部長的語音訊息,一連串咆哮,罵今天不只沒獨家,連個屁新聞都沒產出。
亞柏看著被繃帶纏得像木乃伊,卻正大口嗑著肉泥的貓餅,覺得那些吼聲自動被消音了。
「不知道妳對於自己被叫貓餅,有沒有怨言?」他自言自語,不自覺笑了出來。
站在那間微亮又陰冷的房裡,他不禁裹了裹外套。
天花板吊著幾盞泛白的日光燈,冷光打在不鏽鋼解剖台上,更打在站在台邊的那個人身上。
那人瘦瘦高高,穿著一件不合身的白袍,沒戴口罩,耳朵卻掛著耳機,靜音的耳機。
「是你?」他乾笑了一聲,「你跟獸醫長得不像,但……」
法醫沒回話,只抬了抬眉,像是在等他閉嘴。
「呃……我是亞柏,記者。你朋友說……」
「嗯。」法醫把報告放到台邊,語氣乾冷,「你那隻貓體內的毒物成分,跟我解剖的大體相同。」
「那是什麼?」亞柏喉頭緊繃。
「複合毒物。會讓人暫時神智混亂,嚴重一點,心肺衰竭。」
他愣了幾秒,眼神忽然動了動。
「我可以看一下那個人嗎?」
法醫手指停了一下,緩緩抬頭,目光像在衡量他到底是瘋了,還是認真。
然後沒再多說什麼,走向那具大體。臉部已覆蓋白布,胸口與腹部留有粗大但整齊的 Y 字型縫合痕跡。他動作緩慢卻乾脆,掀開了白布。
亞柏往前挪了一步,心裡清楚自己也說不上該從哪裡著手,但還是想親眼看那具大體,也許能從中發現什麼。
然而當目光落在脖子上那條勒痕時,整個人僵住了。
他記得這條勒痕。
記得在片場休息室的屍體上。
「他是……」聲音低到快聽不見。
法醫沒接話,只輕聲蓋回白布。
從抽屜中拿出一個密封的小瓶,瓶身沒有標籤,液體呈奇異的透明青藍色,閃著詭異光澤,似乎在配合解剖室白到發青的燈光。
「這是我用殘留樣本還原的對照物……不致死,但氣味接近。」法醫邊說邊戴上手套,將瓶蓋打開一小縫。
「記者應該對嗅覺有點敏感吧?」
亞柏勉強笑笑,靠近瓶口,輕吸了一口氣。
那味道混合著化工、酒精與某種近乎甜膩的氣息,像是過期香精,又像某種實驗室裡偷偷調製的怪東西。
一瞬間,他像被什麼拉進黑洞。
腦中閃過一個畫面——
大約五歲時,有一人遞來一個瓶子,「這是特別的,聞聞看?」
那瓶子的顏色……和現在這瓶一模一樣。
記憶中,聞了之後只覺得頭昏,然後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猛地後退半步,摀住嘴。
法醫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什麼都沒問,只將瓶子重新封好,放回冷藏保存盒裡。
亞柏只感覺喉頭乾燥,額上浮出一層冷汗。
「這是人工調製的,目前沒有現成的解藥可用。對動物……你會繼續帶貓去獸醫那邊回診吧?」
他只能機械式地點頭。法醫已經轉回自己的檔案堆前,像這一段交談從未發生。
亞柏站在原地,感覺自己像被推了一把。
——推進了深不見底的水裡。
翌日清晨,陽光從窗邊斜斜灑進露營車。
這裡是他真正的家。二十八歲那年,他決定不再租房子,咬牙買下一台二手露營車。那是自從與母親分開後,第一次覺得「擁有自己的家」。
側門邊的兩個木製小櫃子,是老家留下來的。他早已忘了原本用來裝什麼,只知道剛好能排滿兩排試管瓶。
阿澤家那瓶洗髮精就放在第二排最右邊。九十六瓶已經滿格,只差四瓶,就能湊齊一百。
他手中握著自己的香氣收藏瓶,一瓶瓶檢查,把最喜歡的柑橘類精油全收起來。
「柚子、甜橙、血橙……應該沒了吧?」有些還是早年自調的樣品。
他把瓶蓋一一打開,又一一蓋緊,再拿去戶外曬曬太陽,深吸兩口新鮮空氣清理鼻腔,再回到車內細聞每瓶殘留的味道。
「萬一哪瓶有對貓餅不好的成分就遭了……」他喃喃自語,邊仔細擦拭放聞香瓶的櫃子,連背面都不放過。
曾幾何時,他這麼在乎過另一個生命?
正在這時,手機響起。
「……我不想騙你。」獸醫的聲音顯得格外低沉,「貓餅的神經系統受損很嚴重,目前只能對症處理……如果再不處理根本原因……可能撐不久。」
「……什麼意思?」
「如果能拿到完整的毒藥配方或樣本,我可以設法做解毒或干擾組合……說真的,我有把握。」
電話另一頭沉默了一下,「只是這種毒……你大概不會從正常管道拿得到吧?」
掛斷電話後,他整個人靠在露營車門邊,深吸一口氣。腦中又浮現那瓶藍色藥液,還有自己幼時那段模糊的記憶。
去找那個人?但那人是誰?
那晚,他輾轉難眠。
露營車內很安靜,只有輕輕的呼嚕聲。
貓餅蜷在他胸口,像一團柔軟又微微發熱的毛球,睡得極安穩。那樣的信任與依賴,讓他胸口悶得發脹。
他伸手輕輕撫過那層毛,他第一次意識到,
這不是寵物,也不是陪襯。
這是命。
一條他得負責的命。
凌晨四點,他坐起身來,打開手機。
雖然不知道能不能找回什麼線索,但至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那是一間不算時髦、卻講究細節的老酒吧。
深夜的燈光被鹵素黃光柔化,映在深色木桌椅上,一切都顯得靜得有點過分。
他提早到了幾分鐘,選了一張靠牆的位置坐下。
沒多久,梅姐便現身,身上仍是完妝,香氣淡而明確。
她落座時動作穩定,卻穩得過於用力。亞柏看得出,那不是從容,而是練出來的鎧甲。
「好久不見。」梅姐先開口,語氣帶笑,但眼神不見得有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