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那紙全甲等證書泛著冷釉般的光,助學貸款通知書壓在上頭,墨跡如深淵吐納的霧氣。指尖撫過拉丁文榮譽銜的燙金,剎那觸感像碰碎學術神殿最後的蠟淚,凝在指腹滾燙又寒涼。
三年速食店的熾白燈獄裡,油漬在亞當·斯密扉頁拓出石油般濃稠的疆域,凍庫轟鳴震顫著背誦康德的聲帶。當教授盛讚論文閃現的刀鋒時,無人窺見他袖口磨損處綻裂的凍瘡——那結痂的溝壑裡,沉積著古籍金箔剝落前的輝光。
「米甕底要照見人影了。」母親將存摺攤在雜貨店龜裂的玻璃櫃上,定期存款欄的數字被藥單啃噬成蜂巢狀的空洞。塑膠封套裂罅間,少年戴圓框眼鏡捧獎盃的剪報正在褪色,標題墨跡暈成洇血的雨跡。歸還研究小間鑰匙那刻,窗台茉莉突然墜落三瓣白。館長枯枝般的手指劃過他論文扉頁:「颱風撕碎港灣那夜,父親當掉《大英百科》換錨鏈。」指甲摳進章節標題的溝紋:「字可砌避風塘,但抱磚的手得先接住自己的骨頭。」
地下書庫的黴味滲進毛孔時,某本捐贈的《莊子》突然翻開在「北冥」章節。泛黃頁緣的少年筆跡「化而為鵬」正振翅,箭頭刺向頁眉暈散的「渡重洋」墨團。水珠在鯤鱗上聚成銀河,不知是庫頂滲漏,還是眼眶決了堤。
蜷在經濟區陰影裡的少年推來油紙包。掀開是叉燒飯騰起的地氣雲霧,底下壓著封面殘缺的《國富論》——撕價籤的裂口如知識版圖的傷疤。「您教的線性迴歸,讓阿媽麵檔每日少廢三斤半粉團。」油光在少年瞳仁浮動,那星火竟燒穿了講堂水晶燈的偽鑽光芒。
梅雨將書脊泡成浮木時,暖風機吞吐著受潮的存在主義。沙特語錄在熱流裡蜷成問號,《存在與虛無》書頁翻飛舞成灰蝶。少年突然開口:「整書架可算修行?」他望著紙蝶撞上鐵櫃墜落,恍見自己未誕生的博士論文在氣流中解體重組。
「掌紋磨出書脊的溝,便是修行痕。」烘暖的典籍按上少年心口:「柏拉圖洞穴未記載——舉火者灼傷的掌心,烙著真理胎記。」頂燈驟暗,兩人身影在書牆凝成青銅色岩層。
離職夜暴雨砸碎街道。少年衝進雨簾塞來青布包裹,地鐵冷光下顯露那冊《莊子》。「鯤化鵬」眉批旁添了新墨:「先生:塵埃有經緯」。
十年後茶餐廳電視閃著諾獎得主演說。他端著絲襪奶茶時,大學生正用計量模型批判理論缺陷。門鈴清響處,劍橋博士袍青年輕按他肩:「倉庫裡那套邊際效益模型,被收進哈佛教材了。」青年腕間智能錶屏驟亮——暖風機烘烤的《國富論》書頁在藍光中捲曲舒展,紙上油漬如金河奔流。
水珠沿外賣箱稜線墜落,在磨石地磚積成微型大西洋。茶勺攪動琥珀色漩渦時,他看見自己倒影在茶湯裡伸展出羽翼。原來放開握緊榮銜的手,才能感覺知識的氣流托起掌心——那少年在塵埃裡繪製的星圖,此刻正引航萬千鯤鵬穿越他未曾抵達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