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
在橘園的「睡蓮」展廳裡,我跟長谷川安靜下來的時間,大概比一個五歲小孩還短。因為他才看了兩分鐘,就突然冒出一句:「欸,你知道莫內畫這些的時候幾乎是瞎的嗎?」我差點沒笑出聲,壓低聲音回他:「你到底是來參觀還是來說鬼故事?」

但這其實是真的。莫內晚年飽受白內障折磨,眼睛幾乎看不清楚,整個世界在他眼裡都是模糊、發黃、甚至扭曲的光影。有人說,他能把睡蓮畫得這麼抽象,跟這病有點關係。但莫內硬是拒絕放下畫筆,還對外放話說:「我就算眼睛壞掉,也要靠記憶畫。」我聽到這段歷史的時候,心裡其實有點震動,因為這不只是藝術家的執念,更是一種偏執到浪漫的倔強。
長谷川鼻音又開始作祟:「所以你看,莫內最後畫的根本不是水面,而是他自己的心境!」我差點翻白眼,但仔細一想,他說的也沒錯。那些朦朧的筆觸,其實就像他在跟失明抗爭一樣,顏色變得比以前更大膽,層層疊疊,好像要抓住世界最後的光。
更戲劇化的是,「睡蓮」這個計劃,本來是莫內自己送給法國的「和平禮物」。1918 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他想要用這一大片睡蓮,給法國人一個安慰的空間——讓大家進來就能感受到平靜,就像置身水面中央。後來這些畫被安置在橘園,1927 年莫內去世幾個月後才正式開放。換句話說,他自己沒機會看到作品最後真正呈現的樣子。
我們站在那裡,看著畫廳四面八方的藍與紫交融,忽然覺得整個空間像是被時間泡在水裡。那一刻我確實有點明白,為什麼法國人要把這個「橘子溫室」變成「睡蓮」的永久家園。因為這裡不只是展示,而是某種療傷空間,一個從橘子到藝術的荒謬轉換,最後卻讓人相信,浪漫真的可以治癒一個民族的傷口。

從橘園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杜樂麗花園裡的樹影搖搖晃晃,落葉被風吹得像有人在偷偷翻書。我跟長谷川決定散步去塞納河邊,想讓腦袋從剛剛滿滿的「橘子+睡蓮哲學」冷卻一下。
塞納河夜景真的很犯規,橋上掛著黃燈,倒影在水裡閃閃發亮,遊船經過時,水波像是有人在畫布上潑顏料。河邊有情侶在靠著欄杆親吻,也有一群學生坐在階梯上開紅酒,還有人在彈吉他唱歌,雖然走音得很徹底,但氣氛卻意外和諧。我突然想到,阿陶如果在這裡,大概會一邊畫速寫一邊笑我,說:「你就是不適合談戀愛,只適合觀察別人的戀愛。」想到這裡我居然有點惆悵。
長谷川看出我的心思,偏過頭說:「你之前不是講過嗎?浪漫不需要男人。你看,這一條河就夠浪漫了。」我點點頭,或許最後出現的那個人就是能夠讓人生徹底走音,但又意外和諧,那一刻我真的有點認同。塞納河流經整個巴黎,流過羅浮宮、奧賽、巴黎聖母院……歷史全都在這水裡漩渦過,結果現在卻只是靜靜地流淌。那種「什麼都帶走,又什麼都留下」的感覺,比任何人的告白都浪漫。
我們沿著河岸走到協和橋,路燈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幾乎把人變成漫畫裡的剪影。長谷川忽然說:「其實我有時候覺得,我們現在這樣,比談戀愛還浪漫。」我翻了個白眼,想笑卻又沒笑出來。因為這話聽起來好像玩笑,但在塞納河夜風裡,卻又帶點認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