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夢未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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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墜入無名的黑,記憶在星塵中碎裂,情緒在失重的空間漂浮。

在失去上下的世界裡,她遇見了一個擁有星空面孔的身影,

彷彿曾經深愛過,卻早已遺忘。

一段記憶與幻境交錯的靈魂之書。

在不存在的空間裡,重新學會觸碰、道別,與愛。




自序



這本書的誕生,有些奇妙。


撰寫的時候,曾有人問我:「那些白霧的意義是什麼?」

一時之間我答不上來。因為那霧似乎不是為了表達某個明確的比喻而存在,它更像是一種「狀態」——迷失、等待、空白,或者說,是每個人在人生某段時期都可能經歷的那種朦朧:你知道自己在走路,卻不確定方向;你知道身體還在呼吸,但心卻像被什麼綁住了。

後來,我坐在窗前思索了許久,終於給了自己這樣的答案:

那白霧,是我與過去之間的緩衝,是我躲藏情緒的方式,是我無法命名的痛與溫柔之總和。

也許你也曾站在岔路口,手指指向熟悉,卻不敢走回頭;又或者曾向未知伸出手,卻在每一步都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準備好。

記憶總是殘缺的。我們多麼努力地想留住一些人、一些事,但時間像砂礫,越握越鬆。你以為還記得那個擁抱的溫度,卻在夢裡只能拼湊模糊的臉。你以為自己忘了,卻在某個風起的傍晚,突然就被某段旋律打回原點。

這本書,是從那樣的狀態裡寫出來的。

它不是一個有明確解答的故事,它更像是一場「尋找」的過程:找回自己、找回遺失的情感、找回那些曾讓我們相信愛與連結的微光。故事中的蝴蝶,是引路者,是殘影,是未竟的願望,也是時間與心之間最輕柔的連結。

願你翻開這些文字時,能在霧裡找到自己的影子。

即使只是短暫的一瞬,也好。

那就已足夠。

                                                               ——黃妍溱

 

 

 

 

 

序章

——滴。滴。滴。

聲音像細針,一針一線地縫合著沉寂空氣,在某個沒有時間軌跡的黑暗裡緩慢刺入她的意識。

這些聲音沒有來源,沒有回音,沒有終點。

它們存在,卻不像活著。

更像是一種被遺棄太久的生命機制,在早已失效的時間系統裡持續震動,只因為忘了怎麼停下。

她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聽見它們的。

或許它們從未真正消失,只是直到此刻,她的神經才終於鬆動,讓那聲音滲進來。

那是一種不屬於任何世界的寂靜。

黑暗,不再是夜的顏色。

它沒有視覺的深,也沒有閉眼的溫柔,而是一種徹底剝奪了存在的虛無。

在這片虛無裡,時間像被拉長又凍結,每一秒都像一根細絲,緩慢從骨縫中抽離。

她感覺不到痛,但知道自己正在被拆解。

意識像被什麼從內部扯碎,然後以荒謬的順序重新拼湊。每一段記憶、每一絲自我,都像是外來者插手縫補的裂痕,縫線歪斜,針腳不整。

她墜落著。

但這裡沒有「落下」這種概念。

沒有風阻,沒有重力,沒有空間感能證明她在移動。

她就像是一滴無聲的水,被捧起,又被任意傾倒,沒有容器,沒有終點,只是不斷被「拉向」某個她無法定義的方向。

而在那完全靜止的黑之中,唯一仍在運作的,是那道規律卻機械化到近乎殘酷的聲音:

——滴。滴。滴。

像心跳,也像審判。

她的身體——或說,她對自己「有身體」的記憶——開始崩解。

指尖最先碎裂,像玻璃在無聲中崩塌。一條條光的裂縫沿著手背擴散,碎片細微得像雪,浮在身旁,沒有重量,卻發著溫熱的光。

不是血。

沒有疼。

但那感覺……像是某種從出生以來就背負著的重量,終於被卸下。

她甚至感到輕盈。

也許,她正在死去。

也許,不是「死去」,而是被剝奪了活著的所有定義。

就在這時——

黑暗深處,忽然像水面被輕輕投下了一滴銀白。

一圈一圈渦旋漸漸擴散,銀光緩慢旋轉,像墨滴滲入清水中,化成無邊的星雲。

接著,線條開始凝聚。

一個人影,在星旋中心顯現。

不是向她靠近,也不是遠去。

他只是靜靜地站著,彷彿早就在那裡,等了無數個她從未察覺的瞬間。

她努力去看他的臉——卻看不見。

那不是一張臉,而是一整片星空。

銀河流動在他眉間,群星漂浮在他輪廓內外。

在那雙如鏡般的眼中,光年如波浪推進又退去,似乎正倒映著一段她也曾遺忘的過往。

他的眉骨,是兩枚旋轉著的銀環。

唇邊的光雲,一呼一吸,像一整個宇宙的脈搏。

他一動不動。

但她知道,他看見了她。

星雲在那一瞬悄悄加速,像某種失序的時鐘轉動了一拍,發出極微弱的嗡鳴,震進她骨縫最深處。

她沒說話。

但某些情緒,如同一滴滴液體,無聲無息地從宇宙與內心的接縫間滑入意識。

那些感覺……

像愧疚,卻更像等待。

像被遺忘,又像從未離開。

像他知道她會來,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

他伸出了手。

指尖輕顫,不是要觸碰她,而像是要把她輕輕推回到哪裡。

沒有力量,沒有接觸,但就在他手指一動的那一刻,她的墜落方向,改變了。

不再是被動拖行,而是像穿過一層透明而柔軟的水膜,一瞬滑入了另一個維度。

周圍的黑,不再那麼絕對。

有光——微小的、浮動的、像碎羽般的光塵,在四周漂浮。

接著是色彩,如晨霧中剛甦醒的蝶翼,輕盈地自遠方漸漸張開。

那些翅膀在虛空中拍動,留下一道道流動的光軌,編織出她看不懂的文字,像一封封信、一句句低語,一個個她尚未能理解的「來自某處」的問候。

她似乎聽見了什麼。

像有人輕聲喃語。

「……啊……」

她想回應。

但聲音卡在喉間,只剩一個靜止的呼吸與心跳——

——滴。滴。滴。

心跳,仍未停止。

而墜落,還在繼續。

她不知道,她將會墜向哪裡。

第一章:母親之歌

墜落停止的那一瞬,她甚至沒有察覺到。

她只是——忽然發現自己被擱置在某個靜止點,像被世界暫時擱在空無的中心。

光,從極遠的地方緩緩滲了進來。

起初,它只像一縷難以辨認的薄霧,像是有人把日落時分最後一抹餘暉研磨成極細的粉末,那些細微的粒子緩慢游移,撒入她周圍的空氣裡,懸浮著、閃爍著,隨著空間輕微地起伏、旋轉。

她不記得自己從哪個時刻開始察覺到那份光。

彷彿那光本就存在,僅僅是她的知覺如今才追趕上來。

她沒有方向,也沒有腳步,甚至來不及思考。

只是像被某種溫柔卻不容拒絕的意志推著,穿越黑暗與霧。

時間在這裡不再線性。

只有她與這片空間之間某種難以捕捉的對話。

每一次心跳像在一條看不見的軌道上滑行,每一次呼吸像與世界微妙同步。

正當她沈浸在這片無聲靜謐的漂浮裡時──

忽然,耳邊傳來了一絲聲音。

那聲音,像誰在空氣最柔軟的層面輕輕撥動了一根無形琴弦。

──叮、噹、咚。

細碎的音符,如薄霧中忽明忽暗的微光,在她耳畔緩緩浮現。

那聲音既像夜空深處遙遠星辰的脈衝,又像是世界尚在隱隱律動的證明。

隨著她的緩行,更多聲音湧現了。

音符像漂浮的星塵,在空間中旋轉、飄移、交織。

高高低低,忽明忽滅。

有些音清澈如銀鈴,有些則低沉如地底微鳴;更多的音碎斷、扭曲、變形,如撕碎的紙片在空中翻飛,組成難以預測的亂流。

它們沒有秩序,彼此糾纏盤旋,如亂流中的水珠,彼此碰撞、分離、融化,又混雜成另一層奇異旋律。

在這些交纏混沌之中,偶爾還竄出幾道怪誕的音色——

像指甲緩緩劃過玻璃的細長摩擦;

像鏽蝕的鐵片在水下緩慢摩擦;

像被壓縮變形的呢喃殘響,失去了語言的輪廓,卻殘留著莫名其妙的情緒波動。

這不再只是音樂,而像一個活生生的聲音迷宮。

——像在走進自己也無法解讀的腦海深層。

那是一種既沉靜又令人迷失的混亂。

起初,她努力去分辨那混亂中的秩序。但越努力,似乎越被聲音所吞沒。

有些旋律似曾相識,卻又模糊得像被歲月磨平了邊角。

音流彷彿液態的手掌,將她四肢輕輕纏住,牽引著、拉扯著,似乎欲將她拖入更幽深的底層。

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感覺到自己即將被溺斃於音符的海洋。

但就在那混亂最深處,某個音調突然刺穿了她的耳膜,穿透了這一切。

她怔住了。

那不是陌生的聲音。

那是——

那首歌。

那首母親曾經無數次在她耳邊哼唱過的搖籃曲。

她的心像被輕輕提起。

那份熟悉感像溫熱的水流竄入胸口。

她閉上眼睛,試圖將那段短短的音從腦海深處拉扯出來。

但它太短了。

像是從完整的旋律裡撕裂出的一小段碎片。

周圍的音流仍舊在紛亂地旋轉飄移。

——它藏在這裡面。

她隱約明白了。

這些紛亂的音符,藏匿著那首曾經的歌。

而她的任務,不是創造,而是找回。

像在破碎的夢裡撿拾殘留的記憶。

她開始試圖「聽」得更深一層。

不再硬撥混亂的音流,而是放任它們穿梭過耳畔,像篩選,像撫過沙灘表面的浪,讓那些熟悉的音從雜音裡浮現。

當其中熟悉的旋律碎片再次浮現,她的心微微一動。

那是一場在混沌中篩選的漫長過程。

有時,她彷彿能聽見那句柔軟的開頭——

「輕輕地……」

隨即又被尖銳的碎音撕裂,像某個不安的低語強行將旋律吞沒。

她持續專注。

第一次撿拾成功時,音海微微震顫。

像一滴水滴入平靜湖面。

那段旋律的開頭再次顯現——

「輕輕地……」

與此同時,周圍濃重的霧氣如被風吹拂,那聲音細小而清澈,像晨曦中透出的第一縷陽光滲入霧層。

音場輕輕減壓,像有人將胸腔上的巨石稍微抬起一些。

她感到呼吸變得寬鬆。

每當熟悉旋律短暫浮現,像有一道微光短暫在黑暗裡閃爍。

她下意識伸展意識去抓取那道光,卻總在下一秒被突如其來的雜音干擾。

那些失控的扭曲音符像潮水般湧上來,將剛才浮現的旋律再度吞沒。

她微微皺眉。

彷彿正穿行在風暴中央,微弱的旋律像一條隱約閃爍的細線,時隱時現地指引她向前。

她迷茫,她謹慎,但不急,不躁。

只是靜靜等待下一次那旋律再次露出水面。

呼吸緩下來,心跳慢下來。

她閉眼,讓整個世界退至模糊,只留耳邊那些音符流動。

下一次,當那段旋律再次露面時,像是更完整了一些:

「睡吧……寶貝……」

那段柔軟的低吟像水流順滑地滑入心底。

她的眼角微微濕潤。

隨著旋律被拾回,空間中的霧層便稍稍轉暖,銀白色的冷霧逐漸被淡淡橘光染上邊角,像母親房間那盞柔和的夜燈。

音流開始慢慢減少一層混亂。

那是一種像拆解,也像拼湊的奇異過程。

「媽媽在……你身旁……」

她知道,這是她與曾經被擁抱過的靈魂的合作。

她不再強行操控,而是順應那股引導去拾回。

空氣微微轉暖,像有什麼柔軟的光輕輕攬住她的背。

那些漂浮的音符開始像星辰般環繞,溫柔而規律地旋轉。

彷彿銀河初次被拉出弧線。

她知道,她正在慢慢拾回曾經丟失的溫暖。

那個已經消逝很久的懷抱,正在這片光海中再次成形。

她彷彿看見母親蹲下身,握住她小小的手,輕輕帶著她哼唱完整首歌。

「寶貝,跟著媽媽一起唱,這樣妳以後也會記得。」

母親輕柔地帶領著她,一句一句地唱出完整旋律。

那是她第一次完整學會那首歌。

那個午後像被封存進琥珀裡,此刻在她的意識深層緩緩溶化。

這份記憶的甦醒,也牽引著周圍的音符開始出現微妙變化。

那柔和的音節,如曾經貼在她耳邊哼唱的聲音,從黑暗深處慢慢甦醒。

每一段被找回的旋律,像拼圖一樣慢慢湊合出那完整的搖籃曲。

隨著旋律愈發完整,那些紛亂而扭曲的音流已漸漸從耳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純淨、柔和、溫暖的旋律,緩緩向她的身體中央匯聚。

那些閃爍的音符像透明光點,在空氣中盤旋聚合。

每顆光點彷彿承載著那段被遺忘又重新找回的片段。

她的呼吸愈發平穩。

光暈在她周圍旋轉,像銀河緩緩收束成螺旋。

這一次,她幾乎看見那雙母親的手臂──輕輕掀起棉被,在她發抖的肩膀上蓋好。

那雙手溫暖而柔軟,在每個焦躁與傷口上輕輕拂拭,讓她的心慢慢恢復平靜。

此刻那些音符像浮在空氣裡的螢光水母,在她記憶的觸碰下紛紛自動靠攏。

彷彿聽見了召喚。

它們不再亂竄、不再糾纏。

而是像歸隊的星辰,開始在她四周緩緩排列成環。

那旋律愈發完整,愈發圓潤。

空間開始隱隱發光。

原本冷白色的霧層漸漸被淡淡的柔光染上了暖色。

像母親房間那盞夜燈的光暈。

柔軟、包覆、讓人不再恐懼。

她幾乎忍不住輕聲跟著哼唱起來,像在和記憶中的母親合唱。

聲音顫抖著,卻是那麼輕柔。

那熟悉的旋律,終於在這片曾經令人迷失的音海中被完整拾回。

隨著最後一段旋律落下,四周的音符漩渦像一顆緩緩旋轉的銀色光球,在她正前方凝聚。

空氣裡的溫度似乎也微微升高了。

像一雙看不見的手掌,正輕輕撫著她顫抖的心臟。

胸口被一層又一層溫暖柔光包覆,像被某種柔軟的羽翼靜靜擁抱。

——那是從來沒有消失過的懷抱。

她感受到空氣裡那份溫度愈發柔軟。

她忽然明白,這首歌從來不曾離開過她。

只是在過去的痛苦與遺忘中,被層層封存了起來。

而現在,她終於在這片聲音編織的迷霧中,重新拾回那份被擱置很久的依戀。

就在那柔和旋律的核心,銀光逐漸凝聚。

她看見一道光核在面前緩緩成型。

那光球宛如漂浮在母親掌心的暖色氣泡,從旋律與愛意中孕育而生。

在那柔和的光漩中心,蝶翅開始緩緩成形。

透明如水晶的薄翼輕輕拍動著,像從那旋律心臟中孕育而生。

她忍不住伸手,卻沒碰觸——

那蝶翅像有自己意志般,輕輕在她胸前盤旋幾圈,最終緩緩融入體內,像化入血液的光點。

那份安全感與依戀完整流入心臟最深處。

在這片柔和的銀霧中,她的淚水終於悄然滑落。

她好想念媽媽。

翅膀邊緣閃爍著微不可察的金色細紋,彷彿映照著母親掌心的體溫。

那並不是偶然撿拾。而是她與這份記憶之愛共同孕育的成果,那是她,在黑暗裡,一寸寸摸索著把自己找了回來。

那一刻,她彷彿能聽見自己體內有什麼悄悄發出回響。

那是母親留下的祝福,與早已存在她心底的某份力量,終於再次對接在一起。

「妳一直擁有著,從來沒有真正失去過。」

那份無聲的感應這麼對她低語著。

片刻之後,空間內原本繚繞著的銀光緩緩升騰,像晨霧隨日出蒸散,漸漸化作柔和的流光往上飄去。

空氣越來越輕盈。

胸口原本的壓迫感徹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安詳的寧靜。

她沒有掙扎,也沒有試圖掌控。

沒有聲音,沒有指引。

她抬起腳,輕輕踏出一步。

不是因為看見了方向,而是因為站在原地會讓胸口逐漸泛起失序的空白。

第二步,第三步——

她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在「走路」。

腳下像被柔軟的霧層輕輕托舉,緩慢而穩定地將她推送向前,滑入一片尚未成形的遠方。

霧氣在她四周盤旋著,像有生命般緩緩游移。

背後,那原本包圍著她的光與旋律,正如一盞緩緩燃盡的燈火般慢慢收斂。

那首歌,像依依不捨的晚風,在耳邊最後一次輕輕迴盪著:

──「睡吧……寶貝……媽媽在妳身旁……」

而在那最後微弱的尾音裡,像有個溫柔的聲音,從潛意識深處飄出──

「……媽媽一直都在。」

旋律熄滅了。

她卻感受到,那份溫暖仍在心底持續發光。

前方的霧海正緩緩翻湧著,把她推向尚未可知的下一段旅程。

第二章:暗夜小熊

前方的世界像被緩慢拉扯進更厚重的一層黑。

她無法判斷自己是否仍在前行。

腳下的路幾乎沒有形狀。每踏出一步,像踩在一層薄紗織成的空氣上,既輕盈又不穩定,彷彿隨時可能失去支撐。

霧氣逐漸收斂,像一張緩緩關閉的黑幕,將她包裹進純粹的靜默之中。

背後的光線像被人輕輕旋轉著的油燈,緩緩變暗,直到那道溫暖的微光完全隱沒進黑霧深處。

她感覺心跳在黑暗中被擴大成一聲聲低沉的撞擊。

那不是慌亂,而是一種逐漸收縮的沈默。像是有顆小小的石子正慢慢壓住胸口,隨著每一次呼吸,重量便多出一些。

當霧氣徹底消散時,黑暗像一層厚重的絨布,完全吞沒了所有空間感。

四周安靜得幾乎不自然,連自己的呼吸聲都像被緩衝成一種隱約的悶響。

唯有前方那道微弱的光點,仍在虛空中閃爍著,像一枚漂浮的微小星火。

她本能地朝那道光移動,像溺水者緊緊攀附著漂浮木片。

每靠近一步,光點便稍稍放大些。

它逐漸浮現出輪廓。

──是一張床。

孤獨地懸浮在黑暗中央,像被封存在久遠記憶中的某段殘頁。

床單平整如鏡,乾淨得沒有一絲皺摺,像被時間凝固許久。床面與黑暗相接處幾乎找不到分界,只有那隱隱的光暈包裹著它。

床邊,靜靜坐著一隻玩偶熊。

那隻小熊的輪廓在黑暗中緩緩發光,像有微弱的月光藏在它體內,自內部滲透出微溫的柔光。

兩顆玻璃珠眼睛如靜止的湖面,映著她的身影,沒有表情,也沒有動靜。

然而,那雙無言的眼睛,卻有一股安穩感,像在靜靜守望著她的靠近。

她站在床邊,指尖下意識地輕顫。

就在這時──

空氣驟變。

彷彿整個空間突然倒抽了一口氣。

那冷意並不只是氣溫的下降,而像有無形的冰絲繩沿著她的脊椎盤旋纏繞,順著神經一寸寸勒緊,緩緩勒住了喉嚨。

呼吸變得沈重。

每吸入一口氣,像吞下一把冰渣,劃過氣管與胸腔,每一寸都帶著隱痛,讓每一口呼吸都變成艱難的拉扯。

隨著空氣冷卻,四周開始有東西在動。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黑暗深處浮現。

那不是單一的聲響,而是成群結隊地同時出現,層層疊疊,像無數細小的存在在黑暗中緩慢蠕動。

像乾枯的葉片被風吹動,又像濕冷的蛇鱗貼著地面摩擦滑行。

有時貼著她的耳邊閃過,像什麼冰涼的氣息在髮梢間穿行。

有時像在腳邊遊走,像有什麼細長柔軟的東西,正悄悄纏上她的小腿、踝骨,仿若透明的指尖試圖拉住她。

她猛然轉頭──什麼也沒有。

黑暗像液體一樣濃稠,浸沒了所有形體,讓這些聲音只能透過想像補全畫面。

那壓迫感像水位緩緩上升,從腳踝一路蔓延至膝蓋、大腿、胸口,直到呼吸變成一場被壓縮的掙扎。

每吸一口氣都像喝下一口冰冷的重物,沈甸甸壓在肺腔裡。

她的心臟狂跳,耳鼓內部傳來悶悶的脹痛。

血液像被擠壓在體內翻滾,皮膚下的毛細孔緊繃到發疼。

恐懼,如同一張緩慢收緊的透明網,將她緊緊包裹。

窸窣聲愈來愈靠近。

像是有無數透明的手指從黑暗裡伸出,想鑽入她的耳道、皮膚縫隙,撥弄著她的神經。

胃部像被一條冰冷的繩索死死勒住,肩膀僵硬到發麻,手指幾乎握不緊任何東西。

那壓迫感幾乎將她拖入崩潰的臨界線。

她努力抑制著不讓自己尖叫。

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層層包圍著她,像一圈又一圈緊縮的漩渦,將她困在黑暗中央。

腳底像被無形的手牢牢扣住,完全動彈不得。

只有它還在。

床邊的小熊,依舊安靜地坐在那裡。

那柔和的光像被擠壓後仍不肯熄滅的微光,像在最後守住的結界。

風,輕輕從耳邊掠過。

那感覺太熟悉了。像夜裡窗縫透進來的冷風,像那個曾經漫長雨夜裡的安慰。

那一年她剛搬新家。

那晚她第一次要自己睡在新房間裡,獨自面對陌生的牆面、陌生的燈光。

雨拍打著窗玻璃,風聲夾雜著遠處雷鳴,像某個巨大深不可測的東西在黑夜中翻身。年幼的她縮在棉被裡,膝蓋緊緊抱在胸前,整個人顫抖著,眼眶酸脹,卻不敢發出聲音。

那晚,父親走進了房間。

沒有開燈,腳步輕得幾乎沒有聲音。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她的床邊,將一隻玩偶熊放在她的枕頭旁。

父親的聲音像是壓低了整個空間的緊張氣氛,溫柔而穩定。

「爸爸不在的時候,小熊會幫爸爸保護妳。」

他的手輕輕撫過她的頭髮,然後靜靜退回黑暗。

那隻柔軟的玩偶熊,從那天起,成了她黑夜裡唯一不會離開的守護者。

那溫暖的重量,像在風暴中替她搭起了一座小小的避難所。

如今,那句話,像被潛意識的海水再次托舉起來,在耳邊浮現。

恐懼仍在逼近。

那些聲音像最後的纏繞,幾乎舔上她的耳廓與頸項,冰冷的蛇信子已經在搜尋縫隙。

她的喉嚨發緊,心跳紊亂如失控的鼓聲。

但她沒有退縮。

她緩緩抬起頭。

不再去看那些無形的陰影,而是將視線緊緊鎖在那隻靜靜坐著的小熊身上。

她只是相信——

那隻小熊,還在守護著她。

那輕柔的溫暖,始終沒有熄滅。

柔軟的絨毛蹭著她的手心,帶著剛拆封時那股微弱的棉布氣息。

眼前那隻小熊,彷彿已經與她記憶中的那隻疊合。

她依舊害怕,卻也知道,只要牠在身旁,害怕就不會把她完全吞沒。那份依靠像托著她的手,讓她在瑟縮不安中,仍能站立。

那對玻璃珠眼睛倒映出她顫抖的影像。

她知道,那不只是過去的安慰,而是這場迷宮裡唯一仍亮著的守護。

彷彿在對她低語:別動,別怕。

那股信念像一道薄而堅韌的光膜,擋住了所有伸出的觸手,撐住了整個搖搖欲墜的世界。

盤旋在她周圍的怪影像是觸碰不到依附點的煙霧,無聲地最後繞行一圈,像脫落的黑色薄膜,一層層剝離開來。

像是玻璃碎片被拋入風中,四散消融。

每一層退去,她的呼吸便輕鬆一分。

那份壓迫,消失了。

空氣重新流動,像水位退潮。

房間裡的黑暗一寸寸往後縮去,僅留下那隻仍舊安靜坐在床邊的小熊。

它胸前微微閃爍著柔和的光,光芒不言語,卻如同理解她一切的旅人,在那裡靜靜守著她。

她輕輕喘了口氣,身體仍微微顫抖,但心臟深處卻有股從未有過的安穩。

──然後,小熊胸前的縫線緩緩裂開。

那道小熊胸口的光像水珠緩緩滲出。

那光不急不緩地流動,像是一滴從心臟最深處釋放出的純淨溫暖。

光線旋繞成型,蝶翅於其中緩慢張開透明的薄翼。

高處尚未散盡的銀霧深處。

她沒有伸手。

蝶翅像聽懂了她的沉默,自行朝她飄去,在她額前停留。

那蝶翅如羽毛般輕盈地停駐,最終緩緩融入高處尚未散盡的銀霧深處。

片刻之後,腳邊的床鋪如霧氣般緩緩消融。

她再次失去了落腳處,整個人被柔軟的浮力輕輕托舉起來。

沒有聽見任何指引的聲音。

但雙腳自己踏出了下一步。

空間輕輕晃動起來,像水面下緩慢轉動的渦流,將她推向更深處那尚未顯形的碎屑世界。

第三章:摺紙約定

黑暗像水一樣緩慢地退開。

她沒有踏出太多步伐,但四周的景象卻逐漸被另一層柔和的光澤取代。

空間彷彿被翻轉了重力,原本腳下該有的地面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懸浮著的白色雲層。

光線像柔軟的牛奶傾倒而下,沿著空氣的輪廓鋪灑在她的皮膚上,不刺眼,卻有種被溫柔包覆的感覺。

那不是水,卻有水的波動;不是霧,卻有霧的飄渺。

她被托起的身體也不再筆直,而是隨著一股看不見的律動輕輕飄盪,像被一群無聲的手輕輕拋起、接住,又再度拋起。

不是雲,也不是霧,那更像是一種極細緻的紙纖層層交織,懸浮在空中,又不斷從遠方聚集而來。

空氣變得奇異地輕盈,每一次呼吸都像吸進了揉皺的紙屑與回憶的香氣。

沒有走動也沒有風,卻能感受到小小的力量包圍著身體,像某種看不見的手掌輕輕拖住她,讓她在這片漂浮的世界中穩穩立著。

就在那時,她似乎看到了什麼。

整個空間靜得近乎透明,只有那無數在空中緩緩飄移的紙片,像雪花,又像白色的流星,在光霧間悠悠轉動。

她定睛一看。

在這個沒有邊界、沒有地面的世界中,無數的摺紙鶴悠悠浮現。

紙翼輕輕翻飛,自由地翻轉、打旋、上下漂移。牠們在空中緩緩打著圈,如同時間也被折成了紙,輕飄地在夢裡循環。

每當其中一隻擦過她的肩膀、髮梢或指尖時,會帶起輕輕的沙沙細響,如同薄紙摩擦過空氣的聲音,細碎而溫柔。

她低頭看去,腳下是無底的霧層深淵,沒有任何可以踩踏的實體。

只有那種奇異的浮力,托住了她。

每一隻摺紙鶴都各自承載著不同的形態:有的完美,有的微微折歪,有些殘破得翅膀撕裂,還有些薄得幾乎透明,像是摺紙尚未完成就被匆匆拋入了空中。

她在這片雪白的鶴海中緩緩移動。

那並非真正的行走,而像是隨著微弱的浮流被推往前方。

很快,她注意到遠方有一道異樣的光點。

那道光如星辰般固定在紙鶴群的中心位置,無數的摺紙鶴像受吸引一般緩緩圍繞它旋轉,形成一個穩定而緩慢的旋渦。

她的心隱隱牽引著自己靠近那裡。

每當她微微向前傾身,身體便順著看不見的坡道輕輕滑行,像漂浮在一條透明的螺旋道路上。

但紙鶴們開始躁動了。

隨著她靠近核心,飄浮的紙鶴突然加速,像被某種隱形氣流驅使著聚集而來。

成群的紙鶴像浪潮般撲面而至,有些擦過她的臉頰與手背,紙翼尖端劃過皮膚時,帶來細微而真實的刺痛。

更多的紙鶴在她周圍盤旋,像是要將她包裹困住,把她困入一層又一層無盡的白色迷宮。

那些鶴像有意識的生物,有些繞著她來回穿梭,有些則低低擦過腳踝與膝蓋,牽制她的平衡。

她試著穩定呼吸。

每一次移動都變得更小心、更從容,讓自己的軀體融入這些細微流動之中,避免被紙群推離方向。

她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道核心光點。

那份溫柔的閃爍,像在引導她向前。

「要摺一千隻才行喔。」

那年夏天,午后微悶的臥室裡,她們席地而坐,桌面上散落著各色摺紙。

兩人把紙一張張鋪平、對折、壓線,像是進行著一場童年莊嚴的儀式。

「摺滿了一千隻,願望就會實現!」那雙眼睛閃著單純的光。

「真的會嗎?」她問。

「會的!」對方用力點頭,帶著孩子才有的天真篤定。

「那如果我偷偷多摺一隻,會不會讓願望變更大?」

「嗯……會變成一千零一隻,那願望就會變得……超級無敵厲害!」

她瞪大眼睛:「那會不會飛到天上去?」

「會喔,飛到天上的那種,會去到天神那裡,實現我們的願望!」

她好奇問:「那天神長什麼樣子啊?」

「沒有人知道,但是……紙鶴一定知道!牠會飛上天去,然後……」對方說的繪聲繪影。

她想了想,突然說:「那我希望我的鶴可以飛得最前面,讓天神先看到我!」

「可以啊,那就用粉紅色的紙摺,還要給牠取名字,願望之神喜歡有名字的鶴!」

「那我叫牠……噗噗。」

「哈哈哈,好像鴨子!」

兩人笑得倒在地板上,滿地的紙鶴也跟著一顫一顫,像也在偷偷笑著。

地板上已堆滿了幾百隻摺紙鶴,有些摺歪了,有些紙角被弄破,有些顏色早已被反覆翻摺得褪色。

但兩人仍認真地摺著,彷彿只要多一隻,幸福便會更靠近一步。

那份單純的相信,像暖流再次浮現心口。

「那妳要許什麼願望?」

「我要許……我們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傻瓜,這不是一定的嗎?」

她甜甜的笑容,讓她看呆了。她用力點點頭。

「一定!」

突然,一股突如其來的紙浪衝撞了過來。

她來不及反應,整個人被猛地推出原本的軌道。

她眨了眨眼,突然發現腳邊有個什麼。

那是一張小小的紙椅子。

純白的,像是用裁紙刀細細裁過,再一點一點摺出來的。椅背還有花紋,是歪歪斜斜的格子,像是誰努力想畫得漂亮卻又畫錯的樣子。

「哇──我們可以幫紙鶴蓋房子耶!」

「要有桌子,還有床,還有椅子,還有……那種可以轉的旋轉椅!」

「那太難了啦。」

「那……我摺床!看我這樣對折再這樣……欸、它塌下去了。」

「哈哈哈哈,是紙床嘛,本來就會塌。」

兩人笑著,把小小的紙塊排成一張張不同的傢俱,用最天真純淨的心,替那成千上萬的紙鶴建一間溫暖的家。

她記得她還摺過一張超大的紙蛋糕,只是最後變成長條形的沙發。

現在,她真的看見那張沙發了——就躺在白霧邊,還有些紙角翹起來。

她環顧四周,發現原本漂浮的空間中,多了好多熟悉的形狀。

紙做的窗簾、紙做的吊燈、紙做的小小立燈與書櫃,甚至還有一個紙蓋的小馬桶。

它們就這麼靜靜地散落在雲霧中,如夢境般安靜地等著她。

她停下腳步,望著那些紙做的傢俱。

一張歪歪的椅子,一個沒有門的紙箱書櫃,還有那張熟悉得像極了她曾經摺壞三次才完成的紙床鋪。

那不是陌生的什麼。

那是……

「我們以前……真的摺過這些。」

她輕聲說著,像是怕驚動了什麼夢。

它們不是單純的紙鶴。

有些是她自己摺過的,有些……似乎來自那個總是陪她坐在地上一起摺紙的身影。

心口忽然泛起一陣柔軟的顫動。

這些鶴,這個地方,不只是夢。

這是她曾經擁有過的某個世界,一個她早已遺忘、卻從未真正離開的世界——

童年的世界。

那些傢俱的擺設順序、摺痕的方向,甚至連那張紙床的塌陷角度,都和她記憶裡一模一樣。

不是幻想,不是模仿。

這裡——就是她們為紙鶴蓋的家。

她的眼神一點點泛起光亮,像是霧裡藏著的某種星星慢慢浮出水面。

她沒有忘記,只是……太久沒有回來了。

她站在那張紙床前許久,彷彿等著什麼從記憶裡慢慢浮現。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熟悉、親切,又讓人幾乎想落淚。

她終於伸出手,輕輕摸了摸紙床塌陷的那個角,紙張乾燥微皺,指尖擦過時發出極輕的沙沙聲。

在那聲音的迴響中,紙鶴群彷彿也安靜了些。

原本躁動不安地圍繞在核心光點四周的那些紙鶴,開始一隻一隻靜靜退去。

她感覺腳下的雲層微微顫抖了一下,像是整個空間也在呼吸,等待她邁出下一步。

她朝著那道光走去──一步、兩步,像是踏過回憶裡的每一道折線。

數百隻摺紙鶴圍繞著中央緩緩旋轉,像守護著一個最深層的約定。

最中心的那隻紙鶴依舊靜靜漂浮著。

那隻鶴看起來比其他都要大、要重,充滿實感。

它的翅膀微微發著光,紙面上透著些微透明感,彷彿內部藏著一縷尚未消散的溫暖氣息。

她感覺它不是漂浮在空間裡,而是停留在什麼情感的邊界上──那種說不出口的話,那些來不及完成的約定。

光,從鶴的胸口升起。

不是突然亮起,而是慢慢地、像一滴眼淚在心口蒸發成溫暖的霧,然後凝結為一隻閃著細光的蝴蝶翅。

蝴蝶翅輕輕拍動,像剛出生還不太習慣世界的樣子。

她沒有伸手。

只是靜靜站在那裡,看著那雙翅膀從鶴的身體中一點一點分離、展開、旋轉,最後漂浮到她眼前。

那隻蝴蝶不疾不徐地飄過來,停在她掌心。

「妳要笑喔,願望之神才會聽見。」

那是從前的聲音,天真、溫暖、像晴天裡的風鈴聲一樣清脆。

那種尚未明確、卻讓人心弦微顫的情感,正被輕輕攪動著。

她眼眶一熱,笑了,輕輕點頭。

那雙翅膀忽然像是感受到什麼,在她眼前轉了幾圈,像輕輕道別,又像在替誰傳遞那個未竟的願望。

光屑盤旋著飛起,像是某種悄悄完成的道別,又像是那個曾經的願望的完成。

紙鶴群開始漸漸溶解在空氣中。

不是消失,而是回歸了夢。

那些她們一起摺過的願望,曾經許下的話語,就這麼靜靜地、像水面上的一圈圈漣漪,擴散開來。

她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片即將散去的紙世界裡,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氣息裡有紙的氣味,有夏天的氣味,有一種……不管怎樣都不會忘記的味道。

那不是告別。

那是她在心裡某個角落,重新點起的一盞小燈。

它會一直亮著。

因為,她記得了。

第四章:消失的生日蛋糕

光線再度緩緩變化。

周圍的霧氣被慢慢壓縮、推擠,像被看不見的手捏塑成新的形狀。

她沒有移動腳步,但空間本身像是一塊旋轉的平面,將她送入下一個區域。

景象靜靜地浮現出來。

一張餐桌。

長方形的木質餐桌靜靜佇立在黑暗中央,沒有椅子,也沒有其他擺設,彷彿這裡原本就是只為了擺放這張桌子而存在。

桌面乾淨整齊,沒有任何食物,只有中央放著一只簡單的蠟燭。

燭火顫抖著,像在努力保持最後的平衡。

空氣中瀰漫著某種熟悉又遙遠的甜味。

她緩步走近。

隨著距離縮短,桌面突然變了樣。

像水面投影般,一層層模糊的蛋糕輪廓浮現並重疊著。穿透、交錯、閃爍,像是老式相機底片光影疊合的殘影拼命拼湊出一段錯誤的回憶。

有的蛋糕上插滿了塑膠般發亮的糖珠與金箔裝飾,像是孩提時夢想中的豪華生日派對,只是那些糖珠一碰就裂,空心的金箔反射出刺眼的光;有的蛋糕外觀如水晶般晶瑩,甚至有旋轉燈座與自動音樂裝置,像是某年她在商場櫥窗前盯著看了好久卻未曾擁有的夢;有的蛋糕則如同時尚雜誌中出現的名流婚禮蛋糕,表層光滑到反光,內裡卻是無法承受刀切的泡沫質地;

它們一一在她眼前閃現,又一一在碰觸前自動碎裂。

每一個蛋糕都是某個曾經渴望曾經想像過的樣子,卻又帶著微妙的失真感。

像是假象的祝福,被刻意塑造出完美外殼,卻缺乏某種溫度。

它們輪番出現、閃爍、扭曲,如同被過度渲染的幻夢一樣,在光霧中變形、分裂、黏合、破碎。

她站在餐桌旁,眼前的蛋糕們不停浮現又消失,像是記憶資料被快轉播放,卻永遠無法按下暫停。

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些輪廓在眼前交錯、閃爍、浮沉。

其中,有一個蛋糕的光線微微不同。

不是最華麗的,也不是最大的。

它沒什麼裝飾,奶油不夠平滑,有幾處被手指劃破的痕跡,水果看起來也不怎麼新鮮,擺放得有些隨意,最上方的小蠟燭歪歪斜斜,像是一個沒睡飽的士兵,勉強站在崗哨上。

但就是那樣的簡單樸素,讓它在這些浮誇失真的蛋糕幻影之中,顯得柔和而真實。

不像幻影那樣閃爍,它的光芒溫和且安靜,如同一個靜靜等人靠近的舊朋友。溫暖的甜味從它上方緩緩滲出,像什麼記憶裡的氣味正在小心地召喚她靠近。

指尖剛觸碰到那蛋糕輪廓的邊緣,畫面像泛黃膠卷般在眼前展開。

那是年幼的她。

客廳的燈光昏黃,空氣裡飄著糖霜與麵粉的香氣。

打蛋、拌粉、牛奶。

彎腰、打翻、燙傷。

蛋糕出爐時,母親還輕輕碰了碰表面,用手掌試溫,然後急忙拿出電風扇朝著它直吹,因為冰箱裡太滿,沒空間放進去冷卻。

母親手上混著麵粉,拿著蛋糕走出來時,眼中藏著些微慌張與期待。

「寶貝,媽媽知道這很簡單,但這是屬於你的全部祝福。」

父親站在旁邊,默默地拍了拍她的頭,眼裡卻藏著小心翼翼的心疼。

她記得那天窗簾沒拉緊,街燈光從縫隙灑入牆上;牆角貼著剛脫落的生日拉旗,一側還有一顆沒氣的氣球倒掛著。

父親把生日帽戴歪了,還不小心踩到自己的鞋帶,逗得她大笑;但就在她轉頭的那一刻,瞥見母親背過身,悄悄在圍裙上擦去麵粉與眼角的淚水。

那蛋糕不像電視上那樣漂亮,卻散發著溫暖的蒸氣,像剛剛從內心端出來的禮物。

她吸了一口氣,那香氣不若其他蛋糕那樣浮誇強烈,反倒是熟悉得讓人鼻酸。

那是廉價奶油的甜味,那種人造奶油才有的過於甜膩的氣息,卻也是她記憶裡最美味的生日蛋糕。

那一刻她突然懂了什麼——這蛋糕不是為了好看,而是為了為她而付出,讓她記得。

記得有人這樣在意她的生日,記得在這樣簡陋的房間裡,曾經有人想給她整個世界。

那晚,她笑著說謝謝。

笑著。卻在蠟燭熄滅之後,悄悄把淚藏在掌心。

那不是什麼高級蛋糕,不是名店出品,不是祝賀名流的華麗排場。

那只是超市裡一個普通蛋糕模子加上一包即食奶油與幾顆拙劣裝飾的成果,是母親早早下班後匆匆烘焙的深夜努力,是父親皺著眉頭吹風扇冷卻奶油的模樣。

是那年她生日的唯一蛋糕。

簡陋、便宜,卻是他們用全部的心意堆出來的一份愛。

畫面在腦海裡融化成光屑,隨著那蛋糕的外殼緩緩剝落。

虛假的層層蛋糕殘影一一崩解,最後只剩下那最初、最真實的形體。

在她靠近的那一刻,蛋糕中心微微鼓脹,一道透明的光自中央升起,像糖霧凝成的翅膀緩緩舒展。

蝶翅輕輕一顫,像從那片奶油與回憶之中破蛹而出,薄得像霧、像夢,又像母親手中過度攪拌卻仍真誠的蛋糕紙張。

蝶翅緩緩升起,沿著某條無形的氣流盤旋而上,像是在向某個不存在的神祇遞交她的願望。它不急著飛離,像在等她開口道別。

她盯著那雙翅膀,看著它的邊緣在光裡消融,記憶溶進淚水中不留痕跡。

她想伸手,卻又慢慢放下。她知道,若她緊握不放,它便飛不起來。正如那些回憶——必須放下,才能回到心裡最柔軟的位置。

只是靜靜仰望它飛升,像看著一段再也回不去的光,緩緩融入空氣中。

餐桌隨著蝶翅的離開一點一滴淡化,空氣中的甜味也逐漸變成了某種捨不得的空虛。

但她知道,那不是消失,而是回到了它該在的地方。

她站在空曠的空間中央,感覺到某種隱約的空虛正隨著溫暖一同擴散開來。

這不是結束,甚至稱不上是一個起點。

只是又一次的下沉。

黑暗深處開始出現新的波動。

霧氣再度聚合,像下一道夢境的大門正在生成。但在完全沉入黑暗之前,她隱約聽見一段來自更遠地方的聲音——像是誰的笑聲,也像是風在紙頁間翻動的聲響。

她不確定那是不是幻聽,但心裡某個角落微微一顫,像預感到了什麼正悄悄靠近。

第五章:玻璃溫室

她靜靜站了一會兒,彷彿還能聞見空氣中殘留的奶油香,甜得發膩,卻又讓人不忍捨棄。

腳步輕輕踏出。

整個空間像是感知到她的移動,霧氣慢慢滑開,像厚重的棉被被緩緩揭起。

她走在那片無形的地面上,沒有聲音,沒有風,只有一種似有若無的浮力輕輕托住腳底,每一步都像踩在飄忽的回憶之上。

甜味淡去後,是一種說不上來的空白。

就像吹熄蠟燭後的那一瞬——既不是黑暗,也不是光明,而是一種混濁的、無法定義的情感,悄悄地貼著心跳的邊緣滑行。

遠方開始有些微光浮現。

不是耀眼的光芒,而是一種溫吞而朦朧的亮度,如同灰白的晨霧緩緩被日光滲透,彷彿下一段夢正在形成。

她沒有催促,也沒有抗拒。

只是一如既往地向前。

好像知道,只要繼續走下去,就能一層一層撥開那些被遺忘的柔軟事物。

隱約有氣味傳來。

那是一種難以命名的甜香,像盛開卻尚未命名的花朵,輕輕佔據著整個空氣,讓每一次呼吸都像浸潤在溫暖的花蜜裡。

她沒有思考。

已不去質疑這是哪裡、也不去探究自己為什麼來到這裡。

她只是聽從某種內心深處微弱的牽引,緩緩抬起腳。

隨著她的前進,四周的霧氣開始緩慢讓開道路。

朦朧的輪廓在霧氣深處浮現出來。

那是一座建築。

一座純粹由玻璃與金屬骨架構成的透明建築。

在這無邊的虛空中,它像一個被仔細雕琢過的心臟,靜靜地暴露在光線下,讓每一寸紋理都毫無保留地呈現。

玻璃拱頂弧形展開,邊緣閃爍著細碎的光暈,如薄霧中飛舞的羽片;而那未完全闔上的玻璃門,則像是正在沉睡的眼睛,悄悄睜開了一線。屋脊隨著優雅的弧線向兩側展開,如同攤開雙翼,又像兩瓣剛剛盛放的花瓣。

光線穿透過那些純淨的玻璃面板,在空間內部折射出水面般的柔和波紋。

隨著距離縮短,她感受到空氣逐漸浮現出明顯的溫度。

那是如午後陽光般的暖意,輕輕貼附在皮膚上,讓整個人像是被裹進柔軟的絲被裡。

她停下腳步,眼前的建築在等待她的到來。

她緩緩伸出手,推開那道虛掩的門。

門軸輕微摩擦的聲音與花香一同湧入。

花草濃郁卻溫柔的香氣迎面撲來,不是突兀的馥郁,而是像擁抱一樣,細緻地包圍住她全身。

那香氣中夾帶著潮濕的泥土、發酵中的樹葉、初綻的花苞、還有某些說不上名字卻讓人眼眶微熱的熟悉氣息——

那是一種只在愛裡長大的花才會有的味道。

那一刻,彷彿整個世界伸出雙手擁抱了她。

溫暖的氣流緩緩滑過面頰與指尖。

腳下深褐色的土壤軟軟的,混合著細碎的石子與濕潤的苔蘚,踩上去會輕輕下陷,卻又穩穩承載著她的身體。

她踏入花叢之間。

這是一座被光與生命滋養著的溫室。

空氣中浮動著些微光點,像是在花與花之間飛舞的記憶微粒。

無數盛開與含苞的花朵錯落排開,像是一場正在緩緩甦醒的花之儀式。

花瓣色彩溫柔內斂,從淡粉到雪白,從鵝黃到水藍,每一種顏色都像是被誰從記憶深處篩選出來的專屬色票。

空氣中飄散著層層疊疊的花香。

那不是單一花朵的氣味,而是無數情感與回憶交織出來的混合體。

有種說不上名字的熟悉感輕輕撩動著她的心口。

她站在溫室中央,被無數含苞待放的花朵圍繞著。

花叢靜默無聲,像一片正在等待什麼的沉睡海洋。

每一朵花苞都輕輕顫動著,花瓣邊緣漂浮著極細微的光點,隨著空氣流動緩慢遊移,像極細的浮塵在光線中閃爍。

她的腳步緩緩移動,繞行在這些花架之間。

每一朵看上去都幾乎相同,卻又像各自擁有隱約不同的氣息。

她試探性地伸出指尖,觸碰其中一朵。

那花苞在她指尖碰觸的瞬間微微一緊,小小地縮回,像是拒絕開放。

她彷彿聽見了誰的聲音。

「你啊,小手別總是抓太快,花會害羞的喔。」

那是外婆。以前的外婆一遍修剪著果樹多餘的枝葉,一邊笑著告訴她。

「花害羞的話,就會把自己包緊緊,連一點花香都不願意給人聞呢!」

外婆用指尖輕點孫女的鼻尖,「妳就像小貓一樣急,一看到喜歡的東西就衝過去。可是啊,花不像娃娃,她們有自己的脾氣和節奏。」

這是屬於一個外婆和寶貝孫女的故事。

她輕輕收回手,霧氣悄然掠過耳際,像是花也在低聲迴應。

眼前的花海泛著些微壓迫感,這裡安靜得幾乎讓人窒息,只有自己的心跳與呼吸聲清晰得有些刺耳。

她開始在花叢間穿梭,像在尋找某種還未被命名的線索。

有些花苞散發著暖意,有些冰冷,有些則隱約飄出淡淡的花香。她蹲下、靠近,甚至閉眼嗅聞,像試圖在其中辨認出什麼微妙的差異。

有些微弱的氣息像似曾相識,卻在她靠近時輕輕溜走。

她正在追逐自己也說不清的東西。

直到她停在一排偏僻的花架前。

她盯著那朵花良久。

耳邊的心跳聲,在這片寧靜中變得分外清晰。

而花朵的芳香,更像極了在回應她的訊息。

她深吸一口氣,走進花叢深處,依照直覺輕觸花朵。

一瞬間,花苞像被驚擾的小動物,迅速合上。那股飄散的香氣也跟著淡去,彷彿整盆植物退回了霧氣裡。

她皺起眉,後退一步。

「不是這一株……」她喃喃地說,又往旁邊一盆試探。

又一次,錯了。

「慢慢來啊,花不急,心也不該急。」外婆溫柔的聲音仿佛從時間深處浮起,像風一樣繞過她的耳邊。

「所以啊,種花的人心不能急,手不能重,氣息都要放輕輕的。」

她聽著想著,才意識到先前觸碰那些花苞時,自己的呼吸與節奏都是紊亂的。

像是用外力去打擾,而非與它們對話。

她試著讓自己靜下來。

緩緩吐氣,放空思緒,讓身體的韻律自然浮現。

呼吸、心跳、光線……似乎都在無聲中逐漸重合。

「種東西要用心看,也要用心聽,它們會跟你說話的。」外婆曾一邊蹲在院子裡種植花草,一邊這麼說,那時是一月,山茶花正開得靜靜。

她微微一笑,朝那株花再度伸出手。

這一次,沒有拒絕。

山茶花苞隨著她指尖的接近輕輕顫動,如同與她心跳共振。

那花瓣緩緩舒展,如夢中甦醒的薄霧。

那是一月的花。厚實的花瓣如冬雪中仍堅強綻放的燈火,溫暖而安穩。

「一月太冷啦,要種耐寒的,像山茶花這種,不怕風霜,反倒越冷開得越好。」外婆曾這麼說,當時她還不懂什麼叫「不怕風霜」,只覺得花開在寒流裡很可憐。

但現在,她懂了。那些忍住痛還努力開放的花,是給自己,也是給看見它們的人一點點希望。

她往下一株靠近,水仙。細長的葉與白色小花柔和地晃動著,沒有退縮。

「水仙啊,香得很乖,不像其他花那麼張揚。」二月的記憶浮現,外婆總把水仙種在窗邊,說風吹進來會讓整間屋子都變得乖巧。

三月。她摸索到一盆果實累累的小番茄。陽光灑落的陽台上,小番茄嫩葉捲曲,外婆牽著她的手:「妳幫它們擦一擦露水,它們會比較勇敢一點喔。」

四月是杜鵑花。

她找到那一盆時,心臟微微顫了一下。杜鵑總是開得最旺的那幾天,也剛好是她春天總會發燒的時候。

「妳病剛好,不要出去玩,在陽台看花就好。」外婆拿著濕毛巾邊擦她的額頭邊說,語氣柔軟得像那一簇簇花海。

五月,她停在一排被陽光染得微熱的花架前。那裡,是一整列盛開的玫瑰。

紅的,白的,橘的,甚至還有少見的淡紫色玫瑰,像是從夜裡偷出來的祕密心事。

六月,百合。

她一開始差點選錯了,百合形狀相似的花讓她幾乎再次失手。

「百合要等開了再剪,不然不會香。」那時外婆在準備她的畢業禮物——一束混著百合和康乃馨的花束。

她摸到真正的百合時,那熟悉的香味像一封遲到的信,溫柔又完整地包住她。

七月的牽牛花沿著欄杆爬滿牆面,她問外婆為什麼花一直向上長,外婆說:「因為它相信陽光會等它。」

八月是百香果。

那一盆她遲疑了很久,因為葉子很像,但氣味卻不太一樣。她小心再三,才碰對那顆結著青綠小果實的藤蔓。

「百香果的花像鐘,開完才會結實。妳別急,要等它自己決定時間。」外婆曾讓她用鉛筆在日記本記錄百香果的開花與成熟日,那是她第一次學會什麼叫等待。

九月的柚子,她只靠氣味就辨認出來了。那天,柚子轉熟,外婆輕輕拍著果皮說:「這個啊,要等中秋才香,急不得喔。」

十月茉莉清香,外婆總在傍晚摘幾朵泡茶:「茉莉晚上才最香。妳要學著聞氣味,不是每一種香都能喝進肚子的。」

十一月,秋海棠。她站在那盆秋海棠前,伸出指尖。

卻一觸碰,那花苞便緊緊合上,像是被打擾的小孩,立刻將自己藏進葉子裡。

她怔了怔,退後一步,蹙起眉頭。

「……不是這一株。」她低聲喃喃。

她轉過身,視線重新掃過整排植物,試圖找到那株真正的秋海棠。

終於,在花架較陰涼的一角,她看見了一株葉緣泛著微紅、姿態略帶垂墜的花。

指尖尚未碰觸,記憶已悄悄浮現——

「秋天的花都安靜,不像夏天吵吵鬧鬧的。」

「秋海棠也一樣,要小聲小聲地對它說話。」

外婆像說秘密般貼著她耳朵,語氣輕柔得像怕驚動什麼似的。

她輕輕閉上眼,慢慢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

指尖再度伸出。

然而花苞依舊緊閉,彷彿仍在猶豫。

她停了動作。忽然明白了。

——她心亂了。

秋天的花,不迎風,只應靜。

於是她退後一步,低下頭,像是在道歉。

然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走回花架的最初端。

她抬眼,再次看見那一株山茶花——葉片油亮而飽滿,在灰霧中微微泛著光。

她試著再來一次。

一月、二月、三月….

她拂了拂額邊濕意,汗珠未乾,似將錯落的步伐藏進掌心。

十一月的秋海棠,完成。

她四處張望,瞥見一抹橘色。

十二月的陽光微弱,萬物枯黃,橘子沉甸甸掛滿枝頭,外婆把一顆塞進她掌心說:「妳來看看,它們等的不是春天,是記得的人。」

回憶一幕幕在腦中緩緩展開,與此刻的溫室重疊著。

她不再急於辨認,也不強行觸碰。

只是靜靜地,穿越了一整段盛放又凋落的歲月。

當那份微妙的穩定與花苞的頻率對齊時,空氣像被輕輕撫平。

在花心的最深處,一縷溫柔的光芒像是被輕輕釋放出來。

透明的蝶翅在其中拍動誕生,像某段遺忘的記憶正在悄悄甦醒。

溫柔地,像落進溫室裡的微風吹拂著她的心。

她怔怔地望著掌心中的那隻蝴蝶。

透明的翅膀折射著光,像一片誕生於溫暖記憶裡的薄雪,輕盈卻真實。

她站在那裡,沒有語言,只有胸口那股被觸碰過後仍微微蕩漾的暖流。

她甚至來不及細想自己經歷了什麼,蝴蝶已自行飛起,圍繞著她盤旋數圈,像是在向她告別,又像是在邀請她繼續前行。

最終,蝶翅緩緩上升,融入溫室頂部尚未消散的霧層。

花朵歸於靜止。

花香依舊瀰漫,像記憶尚未完全離開。

她站在那片溫室的中央,掌心還殘留著那道蝴蝶離去時的微光餘溫。

花香尚未完全散去,但空氣像是隱隱開始流動。

第六章:暖黃教室

霧層在腳下柔柔分開。

她彷彿踏入一片還未甦醒的夢境,腳步所至之處,空氣便像溫水般漣漪擴散。這次,整個空間被一層極淡的金黃包圍著,像傍晚最後一縷陽光,在離開之前還努力停留著。那不是白晝裡明亮燦爛的光,而是一種混著時間氣味的暖色,就像某段時光沉澱久了,終於浮上水面。

她感覺腳下的浮力悄悄轉變,像踩在微微下沉的木地板上。塵灰、粉筆、舊書紙張的味道,環繞在鼻息間。

眼前,是一間熟悉的教室。

沒有學生,沒有吵雜聲,只有靜止的光和安靜的風。她只能聽見自己心臟的跳動,緩慢、清晰、近得像在耳膜內部敲擊。

窗簾半拉著,陽光從斜側照進來,在牆壁與地板之間投下柔軟的光影。粉筆灰在光裡漂浮著,像靜止的小雪花,映照出時間在這裡停止的證據。

牆上貼滿了色彩斑斕的海報與手作:她曾經畫過的心智圖、參與過的班級劇照、寫作比賽得獎的小作品、全班比賽剝剝柚子的照片、每一幅都像是從時間縫隙裡被撿回來的片段,靜靜守在牆角,沒有被遺忘。

教室中央,擺著兩張桌椅。

那張靠窗的位置,有個身影坐著——那是她的中年級小學導師。

老師依舊穿著那身簡單素雅的米色套裝,手中輕輕撫著她當年寫過的作文本。長髮飄逸,眉眼含笑,彷彿歲月未曾改變。臉上那抹笑容,像是這些年從未褪色過。

「來了啊。」

老師抬起頭,輕聲說。

聲音溫柔而熟悉,像許多年前那個午休後叫她起床的聲音一樣。

「我一直在等妳。」

她的手指在身側收緊,又鬆開。

她的喉頭微微顫了一下。

老師輕輕拍了拍面前的空椅。

「來,坐這裡。」

她走過去,像兒時那樣順從地坐下。

坐下的瞬間,她的心竟然也真的安靜了一點。

那一刻,像回到從前那個單純的午後,那些陽光滿溢、肩上輕鬆的日子,只有她與老師,沒有世界的其他重量。

桌面上擺著過去的作品。

心智圖的線條仍舊鮮明,手作劇場的劇本上寫滿了稚嫩卻用心的對白,理解監控上貼著分數貼紙,筆劃歪歪斜斜。每一頁都夾著她過去最用力、最自豪、也最孤獨的努力。

老師撫著其中一本,眼神落在字跡上。

「還記得這些嗎?」

老師輕聲問。

「記得……」她輕輕回應。聲音微微沙啞。

「那時候的妳啊,特別會想、特別會做。好多東西,我都還沒教,妳就跑去做好了。」老師笑了,指尖輕撫著那張畫紙的邊緣,「有時候我在想,是不是天上的星星把靈感藏在妳書包裡了。」

她低下頭,想笑,卻鼻頭酸。

老師眼中泛著光。

「我一直很驕傲。妳知道嗎?」

突然間,教室開始起了輕微的顫動。

教室四周的牆面忽然泛起波紋。那些掛在牆上的作品,一幅幅輕輕飄起,像無聲地被風吹動的紙片。

那些熟悉的作品上,開始浮現出陌生的評語與字跡:

「還可以更好。」

「你不夠用心。」

「字要寫整齊。」

「細節不夠完整。」

「標準答案要寫出來。」

「將來社會不看你這些。」

「寫作有什麼用?」

它們像冷冰冰的剪貼標籤,沒有表情地一個接著一個覆蓋過來。漂浮、盤旋、旋轉,像一場毫無溫度的暴風雪,在教室中央圍繞著她。

她感覺自己被困住了。

肩膀開始收緊,呼吸變得短促,眼睛像被什麼刺了一下。那份早年被鼓勵的自信感,正一點一滴被這些碎片磨蝕。

「我是不是……其實沒有那麼好?」她顫聲說,話音幾乎聽不見。

老師依舊坐著,沒伸手,也沒阻止那些漂浮的字。

只是靜靜望著她,眼神溫柔得像可以包容全部脆弱。

「別聽他們說的。」

「妳那時候畫的每一張畫、寫的每一篇作文、做的每一場表演,都很了不起。」

「不需要完美,妳的速度就是妳最好的節奏。」

語氣像一塊細布,輕柔地撫平她內心那些龜裂的邊角。

她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還是拚命忍住。她不想在老師面前哭,像從前一樣。某種溫和的鬆動,像什麼一直卡在心裡的地方,忽然被打開。

那些批評字句在空氣中顫抖了一下,開始慢慢溶解。

像融化的糖,慢慢被夕陽蒸發。她看著它們一個個融入光裡,再也說不出話。

她緩緩伸出手,握住老師那只始終張開的手掌。

那掌心像一直留著體溫,在等她回來。

手掌中心,一道柔光悄悄升起。

那光在兩人之間凝聚、舒展,化為一隻透明蝶翅——與她先前見過的如出一轍。

那光溫柔、透明,在空氣中緩緩舒展,像有生命般抽長形體,化為一隻薄薄的蝶翅。

蝶翅輕拍、振動,在教室上方盤旋數圈。

那片光像從回憶深處誕生,輕盈卻真實。隨著每一下翅膀拍動,她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自己體內被解凍,被釋放。

她看著那隻蝶飛向高處,融入尚未完全散去的霧層。

教室安靜下來。

牆上的作品逐漸褪色,像完成任務後的片段,終於可以安然告別。

老師沒有消失,只是繼續坐著、微笑著。像一盞不會熄滅的小燈,守在她記憶裡那個溫暖的角落。

「記得喔,孩子——」老師輕聲說,「妳做得很好。不是因為別人說好,而是因為那原本就是妳的樣子。」

她點了點頭,嘴角揚起一個安靜的笑。

她輕輕鬆開手。

眼眶裡泛著些微的酸熱,但嘴角勾著安靜的弧度。

老師微笑著站起身。

她也站了起來,還想說什麼,卻只來得及說一句:「謝謝……」

老師點點頭,「我一直都知道妳會來的。」

她轉身準備走向霧層再次敞開的那條路,卻在門邊回頭看了一眼。

老師站在講桌後,像她每次早上走進教室看到的那樣,微笑、靜默、堅定。

她終於輕輕開口,自言自語般說道:

「我會繼續下去的。」

而霧層,悄然向前打開新的通道。

就像老師曾說過的那句話──

「不需要完美,妳的速度,就是妳最好的節奏。」

而她,終於不再只是懷疑自己的孩子,而是帶著曾被珍惜過的證明,慢慢邁出下一步。

第七章:最後的守望

空間再次柔柔轉動。

不像先前那樣劇烈,而是緩慢、安靜、幾乎讓人察覺不到自己的移動。

霧層被輕輕撥開,她走入了一座黎明前的森林。

整座森林被柔藍色的光霧籠罩著,像還沒甦醒的世界,靜靜守著某個等待被發現的祕密。

露水掛在葉片邊緣,折射出微弱的光暈。空氣濕涼,帶著青草與泥土的清香。

四周沒有聲音,卻安靜得不讓人害怕。

只是那種安靜得令人鼻酸的孤單。

遠處,一道溫暖的橘光時隱時現。

像有人在林間輕輕舉著燈籠,等著她靠近。

她順著小徑前行,每走一步,腳下的落葉便發出細微的碎裂聲。

這些聲音像是記憶的回音,輕飄飄地從心底飄上來。

很久以前,也是這樣的清晨。

那時她才剛上小學,咩咩會輕輕在門邊坐好,等著她起床。

牠的捲毛總是蓬蓬的,眼睛像兩顆溫暖的紅褐色玻璃珠,安靜地注視著她,什麼話也不用說,只是陪著就好。

下雨的日子,咩咩會窩在她腳邊打瞌睡;生病的日子,牠會在床邊靜靜守一整晚。

那時的她,還不懂什麼是「最後一次」。

後來咩咩老了,步伐變慢,眼神混濁,胃口也一天比一天差。她才終於學會珍惜——每一晚都抱著牠一起入睡,聞牠耳後的毛香,像要把這一切用力印進記憶裡。

十幾年來,牠始終在。

可終究還是走了。

在最後那段日子裡,咩咩氣若游絲,眼神卻依舊努力看著她,想多留一會,卻被身體慢慢背叛。

咩咩生病時,她眼睜睜看著牠吃藥、打點滴、抽血。牠明明怕痛卻一聲不吭,只默默靠在她膝蓋邊,像一顆微微發熱的小枕頭。她心疼得快要碎了,牠卻從來不喊苦。

那天,咩咩走了。

她沒哭。連葬禮那天,她都沒有掉一滴眼淚,只是很平靜地摸著骨灰罈上那張照片,說了一句:「謝謝妳。」

那天晚上,她是在夢中驚醒的。

房間沒有開燈,只有窗外路燈灑進來的微光。她揉著眼睛下床,赤著腳走向書桌邊想倒杯水,卻在經過櫃子的那一刻,停住了腳步。

那裡擺著咩咩的骨灰罈。銀白色,帶一點霧面的質地,靜靜地閃著光。

一旁是咩咩小時候的照片,照片裡的牠毛髮蓬鬆,瞇著眼睛笑得像顆熟透的栗子。背景模糊,但她記得那是第一次幫牠洗完澡、曬完太陽後拍的。

照片裡,牠的毛還是亂蓬蓬的,眼神明亮得像在笑。

她伸手摸了摸那照片,手指滑過玻璃邊緣,心臟一陣緊縮。

她蹲下身,拉開抽屜。

裡面還留著咩咩曾經的玩具:一顆咬到破皮的小球、咬不爛的布偶、一件穿到鬆垮的背心,還有牠專屬的小碗,邊緣微微斑駁,還殘留著她最後一次為牠泡的藥湯味道。

最角落,放著一罐小瓶子,裡頭裝著牠過世前,她細心梳下的毛髮。紅棕色捲毛細軟蓬鬆,一撮一撮地捲著,像從夢裡撿回來的時間碎屑。

她一樣樣翻著,動作輕得像怕驚動什麼。

鼻尖酸了。她咬住下唇,努力不讓喉嚨的顫抖洩漏。

但淚,還是慢慢滑了下來。

那不是驟然爆發的哭泣,而是像某個太久沒碰的旋鈕被悄悄打開。

一顆、一顆,眼淚靜靜墜落,像落在舊物上的雨,悄聲無息卻無可阻擋。

她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哭得幾乎喘不過氣。記憶像洪水,從四面八方湧來:握手、轉圈、一起躲雨、深夜翻身時總有牠在腳邊……

「妳怎麼那麼乖啊……連走的時候都不喊痛……」她哽咽著說。

咩咩沒有回答。

那晚,她哭到睡著。

回過神時,她發現自己已經在森林裡狂奔。

腳下是潮濕的落葉,空氣中瀰漫著泥土與霧氣的味道,而她,彷彿正試圖阻止什麼無形的東西逃離。

耳邊的低語再度浮現,一聲聲、一句句,如潮水般傾瀉:

「都過這麼久了,妳真的還記得牠的模樣嗎?」

「那些日子不過是小孩子的投射吧?」

「牠不在了,沒有人會永遠陪著妳。」

「妳那天不是也沒哭嗎?」

每一句都像在心上劃一道口子。

她的腳步踉蹌了一下。

但她沒停。

腳底落葉碎裂聲變得密集而急促,像是她心跳的回音。

她跑得更快。像要甩開那些囉唆的耳語,也像在往某種未說出口的思念奔去。

她記得第一次牠學會握手時,尾巴瘋狂搖晃得快要斷掉似的。

她記得那年夏天,牠趴在門邊,不讓打算出門的她離開。

她記得牠聽得懂數1到10,總是在數到對的數字時伸出牠的小爪。

她記得牠老了以後,走路變慢,眼神濁了,卻還是會在她哭的時候慢慢挪過來蹭她的腳踝。

她記得最後那幾天,牠明明那麼怕針,卻在打點滴時一動不動,只是默默看著她,像在說:「我會撐下去。」

那些回憶像煙花一樣閃現,一個接著一個,綻放,又熄滅。

她忍著淚水,繼續跑。

只因那份溫暖仍在——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牽引力。

不是圖像,不是聲音。

而是那種,咩咩在的時候,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害怕過的安心。

彼時,森林深處,開始出現許多模糊的身影。

像是動物,一隻又一隻,沿著林徑現身。有些紅棕色,有些捲毛,有些眼神乖巧,有些尾巴一晃一晃。

她的腳步慢了下來,心頭一震。

……咩咩?

她試著靠近其中一隻,但那隻狗的耳朵垂得太低,眼神也過於黯淡。

另一隻的毛色近似,但捲毛太密,走路也有些跛,像是別家的老狗。

一隻又一隻,一隻又一隻。

每一隻看起來都有一點像,卻又差了一點點。

鼻子不對、毛長不對、尾巴擺動的角度不對,牠們甚至沒有牠那種特別的注視——那種她無論怎麼難過,咩咩都會輕輕看著她的眼神。

她一一走過、嘗試著喚名,但這些動物只是靜靜看著她,沒有反應,像是記憶拼貼出的幻影。

她心一急,跨開更大步向前衝去,不理會幻影的蠱惑,只為找到屬於她的真正的咩咩。

而就在那個轉角處,霧層默默散開。

她看見了。

那隻真正的紅貴賓,靜靜地坐在林間橘光下,抬頭看著她。

咩咩,就在那裡。

牠真的在那裡。

紅棕色的毛髮、捲捲的耳朵、小巧的鼻子,還有那雙眼睛——那雙她怎麼也忘不了的眼睛。

牠沒有叫,沒有動,只是靜靜坐著,像在等她,像從來沒離開過。

她忍不住衝過去,跪下來,抱住牠的身體。

毛是熱的,微微顫抖著,小小的心臟還在跳。

她的手指不停撫摸著牠的頭、耳朵、下巴。

捲毛柔軟而溫熱,像真的活著一樣。

她終於沒忍住,眼淚從眼角滑落,輕聲呢喃:「妳一直都在,對吧?」

咩咩輕輕眨了眨眼,就是最好的回答。

溫暖的光從咩咩的胸口緩緩浮現,凝聚成透明蝶翅。

蝶翅輕輕拍動,盤旋而上,融入頭頂逐漸散開的霧層。

森林隨之逐漸淡去,像完成了守望的使命,靜靜收回所有幻影。

只留下她站在晨光微亮的空曠中,心口仍殘留著那份溫熱的餘韻。

第八章:浮石

霧層像疲憊的潮水,緩慢收攏、旋轉、隱沒。

她隨著那股微弱的浮力一路滑行而下。

沒有目標,也沒有路徑。

只是漂浮著。

曾經讓她緊張、恐懼、躊躇的東西,此刻像被薄薄包裹起來,退到思緒的邊緣。

她在無聲的黑霧裡緩緩前行,像被一口無底深井輕輕拖曳。

像一枚尚未落地的羽毛,在深黑色的空氣中緩緩墜降。

她沒有抵抗,只是靜靜地任由自己下沉。過去那些讓她焦慮、恐懼、急切的東西,彷彿全都被這一層一層的霧吸走,靜靜地封印在某個遠離理智的地方。

她突然咯噔一下。她緩緩抬頭。

一面龐大的石牆靜靜屹立在眼前。

那不像建築,更像某個被時間雕琢出的生物殘骸,突兀而莊嚴地插入黑霧深處。

石牆表面並不光滑,而是凹凸不平地隆起著一道道紋理。

她凝視著。

那紋路,像是一張面容。

五官模糊,線條粗重,眼眶陷入黑洞般的空洞,鼻樑歪斜,嘴巴則是一道微微開闔的縫隙。

隱隱有柔光從那道裂縫內滲透出來,如同誰正躲在牆體內部點燃著一盞不屬於這裡的燈火。

她站在石牆前,停下腳步。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在這裡迷失方向。

她已經走過許多層碎屑,看見過母親、父親、友情與那許多早該遺忘卻又仍然埋藏著的柔軟角落。

每走過一段,她像是慢慢撿回了一部分曾經遺失的自己。

但眼前的石牆卻讓她產生了一種近乎無聲的拉扯感。

不是恐懼,是…什麼呢?她問自己。

那感覺像心跳卡在喉頭、像霧中透出一點光。

她不知道答案,但她知道:如果現在不走過去,可能永遠都走不過去了。

她下意識地攥了攥指尖,彷彿能從那指尖殘留的微光餘溫中獲得些許勇氣。

以往,她會遲疑、會慢慢試探,但這一次,她忽然生出一股幾乎不屬於自己的衝動。

放手一搏吧。

她輕吸了一口氣,腳尖用力一蹬。

整個人像箭矢一般跳入那泛光的縫隙。

那一瞬間,浮力突然抽離,整個人被一股向內吸納的力量捲入石牆內部。

耳邊只剩下空氣被撕裂的呼嘯聲。

下一秒,光線驟然消失。

她跳進了一個看似完全黑暗的空間。

黑暗中,一道細細的光路浮現於腳下,像被黑霧強行剖開的微光裂縫。

那並非實體橋面,而是一串不規則飄浮著的石塊,像漂浮在水面上的浮木。

她站在最後一塊穩定的平台邊緣,低頭看著那看似平靜無害的石塊們。

這是唯一的路。

她試著踏出第一步。

腳尖剛碰觸那塊漂浮石面,整個石塊便像活了過來般劇烈晃動。

前後傾斜、左右搖擺,如不倒翁在失控的旋律中跳躍。

她被那股突如其來的晃動拉得踉蹌了一下,差點整個人摔入兩側無底的黑霧深淵。

呼吸瞬間緊繃。

腦海裡掠過一絲尖銳的慌亂。

她本能地試圖用力穩住身體,但越是緊張,雙腿的力量越發僵硬,反而激起更大的晃動幅度。

那搖晃像在嘲弄她的不信任。

她望向前方。

每一塊石面大小不一,有的像踏墊,有的卻僅能容一腳立足;有的浮得高些,有的低到近乎貼近黑霧底部。整體如同凌空拼湊出的謎語,等待她一塊一塊去解。

她深吸一口氣。

不要控制。放手一點。

她強迫自己順著搖晃的節奏輕輕擺動身體,讓重心跟隨石塊的自然律動,像被牽引的小船任由水流推動。

晃動的幅度漸漸變小了,腳底的石塊彷彿也在慢慢接受她的存在。

她小心地邁向下一塊石面。

然後再下一塊。

她的呼吸逐漸變得穩定,重心也抓得更準。但就在這種稍微穩下來的錯覺中——整個岩面猛然顫動起來。

不是微晃,而是劇烈地搖擺。

像有什麼看不見的生物從下方一把抓住了石面,粗暴地上下左右來回扯動。

她來不及反應,重心瞬間被拋開,整個人歪斜著身子摔在石塊上。

膝蓋擦過粗糙表面,火辣辣的痛感像火苗一樣竄上神經。

她猛地用手撐住,試圖穩住自己,但石面不斷傾斜,手掌一滑,整個人再次向後傾倒。

身體側翻,額頭撞上石角,視線翻滾、天旋地轉。

霧氣如潮水湧上來,冰冷又濃稠,像要將她整個人吞沒。耳邊響起石塊與空氣猛烈碰撞的低鳴聲,重重地敲打著鼓膜,讓她一瞬間失去方向感。

她驚慌地想要抓住什麼,指尖不斷劃過石面邊緣,但除了冰冷與搖晃,什麼也沒有。

這時,徬彿為了徹底擊碎她的平衡感與意志,一陣突如其來的呼嘯風聲,毫無預兆地捲了過來——

轟——!

黑霧深處像被撕開了一道巨口,一股強勁亂流從側面呼嘯而至,橫掃整個空間。

風像尖嘯的野獸,撕扯她的頭髮與衣襬,整個人在一瞬間被吹離石橋。

耳膜被震得轟鳴作響。

重力像突然被倒置,她毫無準備地失去了所有支撐,整個人像布偶般猛地摔入空無的下方。

身體在黑霧中瘋狂翻滾,腳朝天、手朝下地旋轉,氣流如無形利爪,不斷拍打、拉扯、撕扯她的四肢。

她張嘴想呼喊,卻什麼也喊不出來。空氣像碎玻璃卡在喉嚨,連喘息都變得困難。

腦中一片混亂,只有一個念頭瘋狂閃爍:

「我完了……」

她失控地翻滾著。

速度越來越快,耳邊的氣流在高速摩擦中產生類似細小嘶鳴,像某種空洞生物在低語。

呼吸變得紊亂,胸腔像被強力拉扯得發疼。

她拼命地想張開手臂,試圖穩住身體,卻感覺重力像四面八方在拉扯她。

極度的失控感像要撕碎她的神經。

在那最混亂窒息的幾秒鐘裡,她知道自己已經無處可逃、無處可抓。

只能靠自己。

就在這一瞬間,她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閉上眼,咬緊牙關,強迫自己不要再揮動手腳、不要再亂抓亂蹬。

停下來。放鬆。

任由重力將自己拖行。

任由墜落繼續。

她不再掙扎。

腦海裡浮現出那時學游泳的片段——

「妳不要亂踢,放輕鬆。讓水自己托住妳。」

那時她學會了仰漂。

那並不是記憶的閃現,而是一種本能的聯想。

反正終要墜落的,她想。她開始想像自己在水裡——

不是奮力划水的時候,而是那種什麼都不做、讓自己浮起來的時候。

她強迫自己停止掙扎。

放鬆。

慢慢地,把四肢展開、打直,讓肌肉鬆掉,不再緊繃。

像仰漂一樣。

肩膀往下沈,背部往外擴,手掌翻開,任空氣穿過指縫。

她讓自己徹底交出主導權,交給這片黑霧、這片虛空。

一秒、兩秒……她還是快速下墜,風聲仍在耳邊打轉。

但在那一刻,墜落的速度緩緩減緩。

墜落不再是猛然往下衝,而像是慢慢地,被什麼柔軟的東西托住。

霧的質地開始改變。

從撕扯她的狂風變成一層層輕柔的浮膜,像是有無數根輕巧的絲線從下方升起,托住她的手臂、背部、腳踝。

呼吸變得可以掌控了。

她深吸一口氣,任身體順從失重的方向,強迫自己全身鬆弛。

重力像消失了一樣,她真的漂浮了起來。

整個身體懸停在黑霧中央,像被柔軟的絲線托住。

心跳緩緩趨於平穩。

黑暗裡,時間像被拉長成寂靜的片刻。

她繼續向上游動,像逆著一條隱形的河。

霧氣在她四周飄散,像是在觀望,也像在低聲嘆息。

然後,她看見它了——

那塊石橋的邊緣。

懸浮在斜前方不遠處,像一道灰白色的邊線。

她抬起手,伸得很長很長,手指幾乎因緊繃而發麻,才終於碰到了那粗糙的邊緣。

「再高一點……就好。」

她咬著牙,指節用力彎起,勾住了岩面一小塊突起。

下一秒,整條手臂爆出肌肉的緊張感。

她把自己往上一拽。

整個人猛然撞上石面,腹部擦過邊緣,一陣鈍痛從腰側竄起。她不管。

手腳併用,像是回到了年幼時第一次攀爬的遊樂場攀爬架。

膝蓋撐著、手肘磨破,她終於爬上去,跪伏在石橋上,大口喘息。

整條石橋在她背後斷裂,只有她面前,還剩一塊石塊——

唯一的一塊。

孤立在空氣中,靜靜浮著,不動不晃,像在等她。

距離不算遠。

但也不是一步能跨過去的。

她站起來,腳邊的石面還在微微搖晃。腳踝的力量有些疲乏,但她知道,這是最後一塊。

她可以退回,也可以——

「不行。」

她盯著那塊浮石,手心握緊。

不能再退了。不能再懷疑自己一次。

她腦中閃過過去那無數次踟躕不前的畫面:話說到一半又吞回、訊息寫好又刪掉、想靠近又說服自己不該太黏。

她不知道他有沒有等。

但她知道,這一次她要跨過去。

她退後一步,腳跟貼近石橋的邊緣。

雙臂打開,膝蓋微彎,身體前傾。

霧氣輕輕繞過她的肩,像在詢問:真的要這樣嗎?

她沒有回答。

而是用力一蹬——

身體騰空而起。

那是一瞬間的失重,風從耳邊呼嘯,時間像被拉長成一條緩慢的線。

她看見自己飛越空氣,看見那石塊越來越近。

還差一點——

她伸手——

砰!

膝蓋落地,手掌用力撐著那塊浮石。

她成功了。

整個人趴在那最後的石面上,氣還沒喘過來,眼淚卻先掉下來了。

不是害怕。

是那種突如其來的解脫——

原來,我真的可以相信自己。

真的,可以踏過來。

忽然,前方不遠處浮現出一條微光的裂縫。

像是一道狹長而柔亮的通道,靜靜打開。

她眨了眨眼,霧氣中的銀光越來越亮,徬彿正召喚她靠近。

那條光的通道微微向內彎曲,像被誰溫柔地牽引。腳步沒發出聲音,卻一寸一寸向前,連心跳都像被這道光牽引著,緩慢而平穩地敲打著胸口。

光的盡頭,一抹顫動的微影忽然浮現。

那不是裂縫。

那是一雙翅膀。

半透明的蝶翅在霧氣裡微微拍動,在通道的正中央緩緩升起,宛如剛從一場漫長的沈眠中甦醒。

每一次輕拍,都帶起霧氣中一圈圈微弱的波紋。她站在那兒,沒有立刻靠近,只是屏住呼吸地看著那對蝶翅從懸空之中舒展、轉身、在光中盤旋一圈。

然後,它向她飛來了。

不是急促的衝刺,而是輕柔的靠近,如同某種溫柔的問候。

她伸出手。

蝶翅停在她的指尖上空。

沒有觸碰,卻像在等待她接受。

她輕聲說不出話來,只是點了點頭。

於是那對蝶翅緩緩貼上她的手背。

瞬間,一陣輕盈的暖流穿透肌膚,從指節一路流入手臂,再擴散至全身——像是久違的某種愛,某種溫柔,被封存太久,如今終於重回體內。

蝶翅一點一點融進她的掌心,沒有聲音、沒有震動,只留下一道微光的印記,如同曾經有什麼在這裡落過吻,輕柔又真實。

她抬起頭。

那道裂縫,隨著蝶翅的消失,完全打開了。

隨著接近,光的盡頭開始塑形——

一道又一道懸浮書架緩緩浮現出來,像漂浮在半空的靜謐森林。

無數書頁像雪花飄移,在霧層中緩慢旋轉著,散發出柔和的銀光。

像接納她通過試煉後獻上的一種歡迎。

她深吸一口氣,邁步走入那一片書頁漂浮的森林。腳下再也不是搖晃不定的石塊,而是一條靜靜延伸的光路,安穩、明亮。

她不再是跌跌撞撞的旅人。

她是被允許進入的那個人。

她是,這場信任的試煉裡,真正踏過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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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溱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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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說的幻境裡徘徊,留下文字,等誰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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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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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潔明月為伊人懸浮 半空 被風兒抖落為誰悲傷的葉 那是 空蕩蕩的街 無人可憐失落漂流的靈魂   影子和我相依偎 悠長深夜難眠 大腦思念浪濤的澎湃 妳身影纏繞 過往放肆回流的步履 風飄在有妳的地方   放了 還有餘溫殘留妳的手 在我指間發燒 沒了妳的生命 還有片段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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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末濃重苦,靜守初發心,就能閃展秀精采,永生永世瀟灑不羈。我閉空無望,即穿過了千難萬險,往生嶄新的結果,隨之便見到兩名女子隱於暗處,渾然忘我地在床上翻雲覆雨,有作家邊觀看邊細膩書寫,他在描繪陽具,是用柔軟的英文soft代表,我看了一下內容,全柔化了,腦袋不由一陣豁然,眼波柔懷看世界,堅苦銅關都無足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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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末濃重苦,靜守初發心,就能閃展秀精采,永生永世瀟灑不羈。我閉空無望,即穿過了千難萬險,往生嶄新的結果,隨之便見到兩名女子隱於暗處,渾然忘我地在床上翻雲覆雨,有作家邊觀看邊細膩書寫,他在描繪陽具,是用柔軟的英文soft代表,我看了一下內容,全柔化了,腦袋不由一陣豁然,眼波柔懷看世界,堅苦銅關都無足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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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聲,淚落心上;一幕幕,回憶再次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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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開蜂蝶飛 往事成空如一夢 征塵一生寂莫回 丹心片片今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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