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台灣出發,我們認識一個地方,最直觀的方式,可能是透過舌尖。從夜市小吃到米其林餐廳,美食是我們理解文化最親切的媒介。但這次,當我站在被大文豪雨果譽為「世界最美廣場」的布魯塞爾大廣場(Grand-Place)時,味蕾暫時退居幕後,我的大腦卻被幾個更宏大的問題給佔據了:關於空間、關於國家定位,也關於美學。
在深入這場思辨之旅前,讓我們先來點開胃菜。這裡有三個關於大廣場的冷知識,或許能讓我們用一個全新的視角,重新認識這個地方。
- 第一,大廣場其實並非正方形。它的法文名Grand Square直譯是大廣場/大正方形,但用腳步丈量就會發現,它的長寬其實不一樣;而事實上,這是一個長約110公尺、寬約68公尺的長方形廣場。這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幾何細節,其實悄悄地透露了它的身世——這裡最早就是個講求效率、方便貨物集散的商業市集。
- 第二,天鵝與馬克思的奇妙交會。廣場邊,有一棟上方佇立著天鵝雕像的華麗建築,人稱「天鵝咖啡館」。它曾是肉商同業公會的總部,象徵著資本的豐饒。但你可能很難想像,1847年,馬克思和恩格斯就是在這裡,完成了那份撼動世界的《共產黨宣言》。一個資本主義極致展現的華麗舞台,卻也孕育了共產主義思想的起點,這種戲劇性的張力,本身就充滿了歐洲味。
- 第三,我們看到的是「毀滅後的新生」。眼前這些金碧輝煌的建築,其實是「2.0版本」。1695年,法王路易十四的軍隊,在三天之內用砲火把這裡幾乎夷為平地。但布魯塞爾的市民們並沒有一蹶不振。各個行會展現了驚人的韌性與效率,在短短五年內,不僅完成了重建,還用更繁複、更華麗的巴洛克風格,把自家門面蓋得比以前更氣派。這不只是建築史的奇蹟,更是一場市民榮譽感的集體大爆發。

時代的鏡廳 — 大廣場的宏觀脈絡
要真正理解大廣場,我們得把鏡頭拉遠,遠到一千多年前。
想像一下,當時的這裡,只是一片塞納河支流旁的沼澤濕地。但它的地理位置實在太好了,剛好卡在拉丁文化與日耳曼文化的交界處,夾在法語區與荷蘭語區之間。這種「不上不下」的尷尬位置,反而讓它成了各種人流、物流、金流、資訊流交會的「十字路口」。一個小小的貿易據點,就這樣慢慢長成了一座城市。
到了中世紀,這裡的露天市集已經是歐洲最重要的商業中心之一。來自英國的羊毛、本地生產的蕾絲和掛毯,在這裡交易,催生了一批極度富裕的商人階級和手工業者。他們組成了一個個「行會」(Guilds),像是麵包師傅公會、釀酒師傅公會、裁縫師傅公會等等。這些行會,差不多就是當時的「產業公會」,有錢、有勢,還有點互相較勁的意味。
他們賺了錢,要幹嘛呢?最好的方式,當然是在城市的心臟地帶「蓋大樓」。於是,他們紛紛在廣場四周買地,蓋起極盡奢華之能事的行會總部。你現在看到的那些建築,屋頂上鍍著金,牆壁上滿是精雕細琢的雕像,每一棟都在大聲宣告:「我們這行發大財!」
當然,這裡也不只有錢的味道。廣場一側高聳入雲的,是代表市民權力的市政廳;而它正對面的,則是歷代統治者(從西班牙到奧地利)的官邸「國王之家」。商業、政治、市民榮譽感與外來統治權力,幾百年來就在這個廣場上不斷對話、碰撞,甚至兵戎相見。這裡曾是公開處決異議人士的刑場,也是點燃比利時獨立革命的廣場。
如今,作為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大廣場不僅是每年吸引數百萬遊客的磁鐵,更是「歐洲首都」的象徵性地標。歐盟的總部大樓就在不遠處,讓這座古老的廣場,至今依然鑲嵌在全球政治的棋盤之上。理解了這層層疊疊的脈絡,我們才能看懂,它接下來要教給我們的三堂課。
空間的款待 — 從車本到人本,城市最溫柔的邀請

現在,讓我們把鏡頭拉回當下。
請跟著我一起,走到廣場的正中央。深吸一口氣,環顧四周。哥德式的市政廳、巴洛克式的行會大樓,360度將你包圍。你會發現一件很奇妙的事——這裡很熱鬧,充滿了人們的交談聲、相機的快門聲,唯獨沒有汽車的引擎聲和喇叭聲。
在這個空間裡,你可以安心地漫步,可以隨時停下來仰望建築的細節,可以讓孩子自由地奔跑,完全不用擔心會有呼嘯而過的機車。整個廣場,就像一個巨大的「城市客廳」,它的設計本身,就在發出一種溫柔的邀請:「別急著走,留下來,感受一下吧。」
我把這種感覺,稱為「空間的款待」(Spatial Hospitality)。
一個偉大的城市空間,它的核心任務,不是讓車輛「高效通過」,而是讓身在其中的人,感覺自己被「盛情款待」。布魯塞爾大廣場把這件事做到了極致。它透過徹底的「行人專用」,創造出一個高品質的體驗環境。在這裡,人,才是唯一的尺度。
這給我們帶來一個極大的思想衝擊。在台灣,我們太習慣「車本位」的思考邏輯。很多商圈的店家一聽到要規劃「行人徒步區」,第一個反應就是跳腳反對,邏輯很簡單:「沒有車流,就沒有人流;沒有人流,就沒有錢流。」
但布魯塞爾大廣場的成功,是這個迷思的反證。這裡非但沒有因為禁止車輛而蕭條,反而因為其獨特的魅力與無可取代的舒適體驗,成為全世界遊客的必訪之地。人們願意花更多的時間停留,也就創造了更高的消費可能。事實證明,高品質的「人潮」,遠比高速的「車流」,更有價值。
這讓我們不得不反思:我們習以為常的,那種騎樓停滿機車、行人只能走在馬路邊緣的城市景觀,是否正是一種對市民的長期「虧待」?我們追求的「方便」,是否恰恰犧牲了更寶貴的「從容」與「生活品質」?大廣場的啟示很簡單:把空間還給人,人潮與商機,自然會隨之而來。
濃縮的優勢 — 小國的大智慧,從十字路口到世界樞紐
在廣場上待久了,你會發現另一件有趣的事。你的耳朵會自動切換成多頻道模式,前一秒聽到的是法語,轉個身就聽到荷蘭語,旁邊一桌遊客在講德語,而英語則是所有人的最大公約數。這種多語共存的場景,不是什麼特殊活動,這就是布魯塞爾的日常。
這座城市,乃至於比利時這個國家,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文化熔爐。前面提到,它剛好夾在幾個歐洲主要文化的縫隙裡。這種位置,在歷史上很多時候意味著被強鄰欺負的「尷尬」。但布魯塞爾卻硬是把這種劣勢,轉化成了一種獨特的優勢。
我稱之為,「濃縮的優勢」(The Advantage of "Concentration")。
因為地處交界,它被迫要學會跟不同文化、不同語言的人打交道。它必須學會翻譯,不只是語言的翻譯,更是斯考方式的翻譯;它必須學會協調,在各種利益衝突中找到平衡點;它必須學會包容,讓不同的族群在這裡共存。久而久之,這種「溝通」與「連結」的能力,就內化成了這座城市的DNA。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歐盟最終會選擇把總部設在這裡。歐盟需要一個地方,它本身就體現了「在多元中尋求合作」的精神。布魯塞爾不是歐洲最強大的城市,卻是最懂得如何「服務」多元性的城市。它用自己的歷史證明,一個國家的影響力,不完全來自於土地面積或軍隊數量,更可以來自於它作為「樞紐」的不可替代性。
這對台灣來說,簡直是醍醐灌頂。我們常常陷入一種「大國迷思」,潛意識裡覺得自己太小了。但布魯塞爾的例子告訴我們,小,絕對可以是一種優勢。台灣的未來,應該是理直氣壯地擁抱我們的「海洋文明」特質。
我們的價值,正在於我們是各種文化的交會點,是全球科技產業鏈中不可或缺的節點。我們該做的,不是回頭看,而是像布魯塞爾一樣,善用我們獨特的樞紐位置,把自己打造成一個濃縮了多元文化、連結了整個世界的精緻節點。
時間的複利 — 刻在石頭上的驕傲與美學資產
最後,讓我們把目光重新聚焦到廣場上的那些建築。
請你隨便挑一棟行會大樓,比如釀酒公會,仔細看看它外牆上的那些雕刻。你會看到象徵豐收的葡萄藤、戴著皇冠的騎士,還有各種繁複的卷草紋飾。問一個最根本的問題:這些東西,有「用」嗎?它們能讓房子更堅固嗎?能讓啤酒更好喝嗎?
答案是,不能。它們唯一的「功能」,就是「美」。
在1695年那場大火之後,這些行會明明可以選擇用更省錢、更快速的方式把房子蓋回來,恢復營業。但他們沒有。他們選擇了投入巨額的資金和頂尖的工匠,去雕琢這些「不必要」的美。為什麼?因為他們知道,建築不只是一個遮風避雨的殼子,它更是一個行業、一座城市的門面,是刻在石頭上的集體榮譽感。
我喜歡用一個概念來理解這件事:時間的「複利效應」(The Compound Interest of Time)。
對品質和美學的每一次投入,就像是存進銀行的一筆錢。短期內,你可能看不到明顯的回報。但隨著時間的拉長,這些投入會產生複利效應,不斷增值。幾百年下來,布魯塞爾大廣場就累積成一筆無可估量的文化資產。這筆資產,不僅每年為這座城市帶來實實在在的觀光收入,更成為所有比利時人共同的驕傲,凝聚了他們的國民認同。
我們的滷肉飯、珍珠奶茶世界聞名,這當然很棒。但我們是否也能問問自己:除了味蕾上的享受,我們是否也該開始追求視覺上的感動?
我們是否願意為了更美好的城市景觀,投入更多的耐心、成本與公共討論?一個社會的美感存摺,需要一代代人有意識地去儲蓄。品質的深度是無限的,體積的大小限制是有限的。台灣不大,但我們絕對可以在美的深度上,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遠方日常,帶回來的思想行囊
一趟旅行結束,我們帶回家的,不應該只有照片和紀念品,更應該有一些能改變我們思考模型的心法。
布魯塞爾大廣場,這座遠方的客廳,就給我們的行囊裡,裝進了三個珍貴的啟示:
第一,人本的空間:一個款待人的城市,才能留住人。
第二,濃縮的國策:小國的優勢,在於成為無可取代的連結樞紐。
第三,複利的美學:對美的長期堅持,會隨著時間,回報你最豐厚的資產。
旅行,不是從一個地方移動到另一個地方的物理過程,而是一場移動的思辨。我們透過「觀看」遠方,是為了能更清晰地「看見」自己,並從中找到讓我們的日常、我們的家園,變得更好的那一點點可能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