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次日清晨的道場,空氣是冰冷的。
炭治郎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準時抵達。他看到杏壽郎早已端坐於道場中央,那身純白的劍道服,在晨曦微光中,顯得比往日更加潔白,也更加……疏離。杏壽郎的周身,環繞著一層無形的、屏退一切的、名為「嚴肅」的氣場。
炭治郎心中一緊。他將昨日那份悸動與今日所有的不安,都小心翼翼地藏好,然後,走上前,行了一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標準、更加恭敬的、九十度的鞠躬。他努力地,在臉上掛起一個溫和的、不會顯得過於熱情、也不會顯得過於疏遠的笑容。「早安,師父。」
「嗯。」
回應他的,是杏壽郎一個單音節的、不帶任何溫度的應答。他回了一個同樣標準的禮,臉上是一種近乎於聖賢畫像的、莊嚴肅穆的表情,那雙金紅色的眼眸中,再無昨日的半分溫情。
炭治郎臉上那點勉強維持的笑意,像是被一陣寒風吹過,瞬間凝固,然後,悄無聲息地,消散了。
那一日的劍道訓練,氣氛肅殺得近乎於一種無聲的折磨。
杏壽郎沒有再與他一同揮汗。他手持竹劍,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站在道場的另一端。他不再開口,只是在炭治郎的動作出現哪怕最細微的偏差時,用手中的竹劍,輕輕地、卻又無比清晰地,敲擊一下身旁的地板。
「篤。」
那聲音不大,卻像一記重錘,每一次都準確地敲在炭治郎緊繃的神經上。
沒有了溫和的引導,沒有了鼓勵的眼神,甚至沒有了嚴厲的呵斥。只剩下那冰冷的、不帶一絲情感的、如同節拍器般的敲擊聲,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著他的「不完美」。
炭治郎咬緊牙關,將所有的委屈與不解,都化作了力量,一次又一次地,揮動著手中的竹劍。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他卻分不清,那裡面是否也混雜了別的、更鹹澀的液體。
這股刻意的、禮貌的疏離,如同寒流,迅速地蔓延到了他們日常的每一個角落。
早餐時,兩人相對無言,餐桌上只有碗筷輕碰的聲音。杏壽郎會為他布菜,動作優雅得無可挑剔,卻絕不會讓自己的筷子,與炭治郎的碗,發生哪怕一絲一毫的、不必要的碰觸。
書法課上,杏壽郎坐在距離他最遠的、房間的另一頭。他會將需要修正的地方,用紅筆在另一張紙上標出,再讓女中傳遞給炭治郎。那張薄薄的宣紙,此刻,卻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茶道練習,更是變成了一場沉默的、關於禮法的默劇。杏壽郎的每一個動作都完美得如同教科書,卻也冰冷得,像一尊沒有靈魂的、精美的能劇人偶。
炭治郎不明白。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他反覆回憶著銀座之行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對話,卻找不到任何足以解釋這份突如其來的、冰冷轉變的理由。
這份溫柔的、卻又無比殘酷的疏遠,比任何嚴厲的責罰,都更讓他感到痛苦。為了不再讓師父失望,他只能更加努力地、近乎偏執地,去完善自己的每一個動作,讓自己變得更「正確」,更符合「弟子」的身份。
然而,他越是如此,兩人之間的距離,就越是遙遠。
而對於杏壽郎而言,這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場對自身的、殘酷的凌遲。
他看到炭治郎在道場上那倔強的、通紅的眼角;看到他在餐桌上,那副食不知味的、落寞的神情;看到他在書房裡,那日益沉默、不再會提出天馬行空問題的、規矩的身影。
每一次,他都感覺到自己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地攥緊。
他有好幾次,都幾乎要忍不住,想開口打破這份自己親手製造的僵局。但他不能。他告誡自己,這是必要的,是為了保護少年、也是為了保護自己,而必須忍受的陣痛。
這樣令人窒息的、壓抑的氛圍,持續了整整三日。
第三日的晚餐後,杏壽郎終於開口。
「竈門君。」
「是,師父。」炭治郎立刻正襟危坐。
「明日起,我需要前往麴町的別邸,處理一些家族事務。」杏壽郎的語氣平淡,像是在宣布一件早已定下的、無關緊要的事情。「大概,會離開三五日。」
炭治郎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像一顆石子,落入了無底的深淵。
「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杏壽郎從懷中,拿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紙,放在桌上,推到炭治郎面前,「這是為你安排的課業。每日的劍術、書法與茶道,都不可懈怠。我回來後,會親自檢查。」
炭治郎的目光,落在紙上。那上面,是杏壽郎用他那遒勁有力的筆跡,寫下的、密密麻麻的、比往日更加嚴苛的修行計畫。
「是,」炭治郎低下頭,聲音有些沙啞,「我明白了。」
次日清晨,杏壽郎離開時,炭治郎前去玄關相送。
沒有過多的言語。
只有一個深深的、沉默的鞠躬。
當汽車的引擎聲,消失在宅邸大門之外時,炭治郎獨自一人,站在那空曠得有些嚇人的玄關。
這座曾經在他的努力下,一點點地,開始被溫暖與笑聲所填滿的宅邸,如今,又恢復了它最初的、那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靜寂。
原來……是這種感覺啊。
他想。
杏壽郎先生之前所說的……那種一個人的、空曠的感覺。
而在那輛駛向繁華帝都的汽車後座,煉獄杏壽郎閉著眼,靠在冰涼的皮革座椅上。他那張總是挺得筆直的、如同武士般的脊梁,在無人看見的此刻,終於,流露出一絲疲憊的弧度。
他逃離了。
以一個冠冕堂皇的、無法被質疑的理由,從那個讓他心神蕩漾、讓他徹底失控的少年身邊,逃離了。
他以為,距離,能讓自己那顆熾熱得近乎失控的心,冷卻下來。
然而,他此刻所感受到的,並非是重獲秩序的平靜。
而是一種……像是將自己身體最溫暖的一部分,親手割捨、留在了原地般的、巨大的、空洞的疼痛。
他親手,將那輪溫暖了他整個世界的太陽,推開了。
然後,獨自一人,駛向了無邊的、冰冷的黑暗。
────────────────
位於麴町的煉獄別邸,是一座與本家截然不同的、冰冷的堡壘。
這裡的空氣,聞起來是舊紙張、高級雪茄與地板蠟的味道,一種屬於權力與保存、而非生活的氣息。這裡的寂靜,也不同於本家那種能聽見風聲與蟲鳴的、蘊含著生命力的靜。此地的靜,是被厚重的波斯地毯與天鵝絨窗簾所吸音、過濾後的、一種近乎於真空的、沉悶的死寂。
杏壽郎在抵達後的第一時間,便向父親進行了公式化的問候與匯報。書房裡,父子二人的對話,簡潔、高效,像一場精準的商業談判。
「本家的事務,皆已安排妥當。」
「嗯。」
「竈門家的孩子,修行也已步入正軌。」
「……嗯。」槙壽郎的目光,並未從手中的文件中移開,語氣平淡,「莫要在那孩子身上,浪費過多不必要的心神。你的首要職責,是煉獄家的未來,是我們在帝國議會中的地位。」
「是,父親大人。」
對話結束。沒有一絲多餘的關懷,沒有半分屬於家人的溫情。一如既往。
杏壽郎回到分配給他的客房。房間佈置得完美、昂貴,卻毫無人氣。他試圖將自己沉浸在那些從本家帶來的、關於家族產業的繁複卷宗裡。他試圖用那些冰冷的數字與枯燥的文字,來重新構築起自己那座名為「秩序」的、堅固的精神壁壘。
然而,他失敗了。
他只是看著紙上那一個個用墨跡書寫的、端正的漢字,眼前浮現的,卻是另一番景象——
——是今晨在玄關,那個少年在聽到他要離開時,那雙清澈的酒紅色眼眸中,瞬間黯淡下去的光。
他記得。
他記得無比清晰。
炭治郎在最初的驚訝過後,迅速地、完美地,將所有的情緒都隱藏了起來。他沒有追問,沒有挽留,甚至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失落。他只是垂下眼簾,那長長的睫毛,像一扇小小的、關上的門,遮住了所有內心的風景。然後,他用一個無可挑剔的、恭敬的深鞠躬,來回應他這位師父的、任性的決定。
但是,就在他抬起頭,目送自己上車的那一瞬間,杏壽郎捕捉到了。
捕捉到了那張努力維持著平靜的臉上,一閃而過的、無法完全掩飾的……受傷的神情。
那並非怨懟,也並非憤怒。
那是一種……被全世界遺棄了的小狗的眼神。
那裡面有著全然的、不解的困惑,有著被最信賴之人推開後的、無聲的疼痛,還有一絲……害怕自己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麼的、可憐的自責。
「篤。」
手中的自來水筆,從指間滑落,掉在了昂貴的地毯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杏壽郎猛地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竟已變得冰冷而僵硬。
那個眼神,像一根燒紅的、細長的針,就這樣,扎進了他的心裡,然後,在他的每一次呼吸之間,反覆地、固執地,灼燒著他。
一整天,這根針都在。
午餐時,他與父親一同,宴請一位政界的要人。席間,觥籌交錯,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得體的、無懈可擊的笑容,說著言不由衷的、充滿了試探與算計的客套話。杏壽郎完美地應對著這一切,他的言辭、他的禮儀,都無愧於煉獄家繼承人的身份。
然而,他的腦海中,回響的卻是炭治郎在銀座街頭,那發自內心的、毫不掩飾的讚嘆與歡笑。
下午,他在書房裡,聽取著家族管事關於一項鐵路投資的匯報。那些複雜的線路圖與龐大的預算數字,在他眼中,卻都模糊成了一片。他想到的,是炭治郎獨自一人,在那座空曠的道場裡的身影。他能想像得到,那聲嘶力竭的「氣合」,在四下無人的空間裡,聽起來會是何等的孤單。
他開始控制不住地去想像。
此刻,那個少年,正在做什麼?
他是否正獨自一人,在那座空曠的道場裡,揮舞著竹劍,汗流浹背,去完成那份自己留下的、近乎於懲罰的嚴苛課業?
他是否正獨自一人,坐在那間安靜的餐廳裡,面對著一桌豐盛的、卻無人與之分享的晚餐?
當夜幕降臨,他獨自一人,走在那條長長的、寂靜的迴廊上時,心中所感受到的,是否就是那日,他向自己提出的那個問題——
那不是很寂寞嗎?
一股巨大的、尖銳的懊悔,如同最兇猛的浪潮,瞬間擊潰了杏壽郎所有的防線。
他一直以為,自己所做出的,是一個「正確」的決定。是為了維持師徒的界線,是為了讓彼此冷靜,是為了重歸「秩序」。他以為,這是身為師長,所必須擁有的、斬斷情絲的果決與堅定。
直到此刻,在這間冰冷的、與那份溫暖徹底隔絕的房間裡,他才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內心。
那根本不是什麼堅定。
那只是……怯懦。
是他,煉獄杏壽郎,這個將「挺起胸膛,燃燒內心」奉為圭臬的男人,第一次,在自己真實的情感面前,不戰而逃。
他害怕那份讓他心神蕩漾的碰觸,害怕那種讓他失去掌控的悸動,所以,他選擇了最簡單、也最殘酷的方式——他逃跑了,並用一道名為「職責」的、冰冷的牆,將那個全心全意信賴著他的少年,隔絕在外。
而他這個怯懦的舉動,所換來的,便是少年那雙受傷的、充滿了困惑的眼睛。
那份懊悔,很快便被另一種更加洶湧、更加溫柔的情感所取代。
——憐愛。
他心疼。
他心疼那個努力想要融入這個世界,卻被自己親手推開的少年。
他心疼那個總是將太陽般的溫暖給予他人,卻在此刻,獨自一人,被留在了冰冷的黑暗中的少年。
他心疼他那份小心翼翼的、害怕自己又做錯了什麼的自責。
杏壽郎猛地從椅子上站起,動作之大,讓厚重的木椅在地毯上,發出了一聲沉悶的拖曳聲。
他走到窗邊,望向本家所在的方向。夜色深沉,他自然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的心,卻早已飛越了帝都的萬家燈火,回到了那座有著庭院、迴廊、以及那個獨一無二的少年的、寂靜的宅邸。
三五日?
不。
他一天,甚至一個時辰,都無法再多等下去了。
他犯下了一個錯誤。一個……不可饒恕的、傷害了那顆純粹之心的錯誤。
而煉獄家的教育告訴他,犯了錯,就必須親手,去將其修正。
他轉過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這間充滿了權力與窒息感的書房。
他要去見他的父親。他會用最不容置喙的、屬於繼承人的口吻,告知他,此地的「事務」已了。
他要去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自我施加的放逐。
他要去……回到那個有著太陽氣息的、真正屬於他的「家」裡去。
回到那個……有著竈門炭治郎的地方去。
杏壽郎離開後的第二日。
天,是從一場冰冷的、灰色的、漫無邊際的寂靜中,緩緩亮起的。
炭治郎準時在卯時起身。他用冷水一遍遍地潑洗著臉頰,那刺骨的涼意,是他唯一能用來對抗內心那片巨大茫然的武器。他換上劍道服,獨自一人,走向那座熟悉的道場。他的腳步聲,在清晨空無一人的迴廊上,被無限地放大,又被那更為巨大的空曠所吞噬。
道場裡,空無一人。
往日總會在那裡靜坐等待的、如同磐石般、能定住整個空間氣場的身影,今日,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位置。晨曦前的微光,透過紙門,在那片地板上,投下了一塊蒼白而虛無的光斑,像一塊冰冷的墓碑。
炭治郎深吸了一口氣。道場的空氣,似乎都因主人的缺席,而失去了原有的、那份莊嚴的溫度。
他握緊手中的竹劍,開始了那份被寫在紙上的、嚴苛的課業。
五百次「素振」。
「喝!」
他的第一聲吶喊,在空曠的道場裡,顯得如此單薄,如此孤單。沒有了另一道更為洪亮、沉穩的聲音與之共鳴,他的氣合,像一顆投入大海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漣漪,便被無邊的靜寂所吞噬。
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揮擊,更加大聲地吶喊,用一種近乎自殘的方式,試圖用身體的極度疲憊,去填滿內心那巨大的、空洞的感覺。他每一次揮擊,都在心中無聲地拷問自己: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是我……終究讓他失望了嗎?
汗水順著他的髮梢滴落,砸在地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清晰可聞的聲響。在這座空無一人的道場裡,這竟是他唯一的、能證明自己存在的伴奏。
早餐,是在那間寬大的餐廳裡,獨自一人用下的。豐盛的餐點,擺滿了整張矮桌。然而,食物入口,卻是味同嚼蠟。他第一次發現,原來,決定食物味道的,不僅僅是食材與技藝,更是……與你一同分享那份味道的人。
書法課上,他獨自一人研墨。墨條在硯台上,發出沙沙的、寂寞的聲響。他對著杏壽郎留下的字帖,一筆一劃地臨摹。他寫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專注,更加努力。
午後的茶道練習,更是變成了一場對著空氣的、荒誕的默劇。他為那不存在的「客人」,點茶,奉茶。當他將那碗費心打出的、泡沫細膩的抹茶,推向對面那個空無一人的位置時,一股巨大的、無法抑制的悲傷,猛地攫住了他的心。
原來……是這種感覺啊。
他終於,切身體會到了。那日,他向杏壽郎提出的那個問題——「那不是很寂寞嗎?」
原來,是這樣一種,連呼吸都會感到疼痛的、冰冷的感覺。
與此同時,那輛黑色的福特汽車,正以一種近乎急切的速度,在通往本家的道路上疾馳。
車後座,杏壽郎緊閉著雙眼,眉頭深鎖。他那身象徵著權力與體面的西裝,此刻卻顯得有些褶皺。司機從後視鏡中,能窺見這位年輕的少主臉上,那種他從未見過的、混雜了焦慮與痛苦的神情。
杏壽郎的腦海中,反覆回放著同一個畫面。
——少年在玄關,那雙努力隱藏著受傷神情的、清澈的眼睛。
他記得,在自己轉身上車前,少年那恭敬的、深深鞠躬的背後,那雙緊緊握住、因用力而指節泛白的拳頭。
他以為自己是在教導少年何謂「堅韌」,卻沒意識到,自己所給予的,只是名為「冷漠」的傷害。他以為自己是在守護「秩序」,卻親手,摧毀了兩人之間那份更為寶貴的、名為「信賴」的連結。
他,煉獄杏壽郎,平生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
「再開快一些。」他對司機下達了簡短的、帶著一絲沙啞的命令。
當汽車的引擎聲,終於再次打破煉獄本家的靜寂時,已是黃昏。
杏壽郎幾乎是在車還未停穩時,便推開了車門。他沒有理會前來迎接的管家與僕役,那張總是帶著溫和威嚴的臉上,此刻,是一種近乎猙獰的焦急。他徑直,朝著一個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
——劍道場。
他拉開那扇厚重的木門。
道場內,夕陽的餘暉,正透過西邊的窗格,投下一片巨大的、溫暖的、近乎於悲壯的橙紅色光斑。
光斑之中,一個孤單的身影,正機械地、不知疲倦地,揮舞著竹劍。那早已超出了課業所要求的數量。少年只是在用這種方式,來麻痺自己的內心。他的劍道服早已被汗水濕透,緊緊地貼在身上,勾勒出那副因過度疲勞而微微顫抖的、纖細的脊背。
聽到開門聲,炭治郎的動作一滯。他緩緩地、有些僵硬地,轉過身來。
當他看到那個本不應在此刻出現的、逆著光的身影時,他的眼中,先是閃過一絲全然的、不敢置信的驚訝。
隨即,那份驚訝,被一種更為濃厚的、害怕自己又做錯了什麼的惶恐所取代。
「師……師父……」他的聲音,沙啞得幾乎不成樣子,「您……您回來了!今天的課業,我……」
他想解釋,想證明自己沒有懈怠。
但他所有的話語,都被一個突如其來的、溫暖而有力的擁抱,徹底地,堵了回去。
杏壽郎穿過了大半個道場,穿過了那片溫暖的、橙紅色的夕陽,在炭治郎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時,便將那個還帶著一身汗水與疲憊的、纖瘦的身體,緊緊地、緊緊地,摟進了懷裡。
這個擁抱,不帶一絲一毫的情慾。
它更像是一個在風雪中跋涉了許久的旅人,終於找到了歸屬的篝火;更像是一個瀕臨溺斃的人,終於抓住了救命的浮木。那份力量之大,幾乎要將炭治郎的骨頭勒痛。
炭治郎手中的竹劍,「哐當」一聲,滑落在了地板上。
這是杏壽郎二十六年的人生中,所做出的、最不符合「禮法」,卻也最遵循「內心」的一個舉動。
他將那個因過度疲憊而微微顫抖的、纖瘦的身體,緊緊地、近乎兇狠地,圈在自己的懷中。他能感覺到少年最初的、因驚嚇而產生的僵硬,能感覺到那身被汗水浸透的、冰涼的劍道服,以及衣料之下,那份真實的、溫熱的、屬於生命的體溫。這份溫熱,在此刻,竟成了他用以對抗自己內心那片冰冷懊悔的、唯一的救贖。
他將臉,深深地、埋進了少年汗濕的、還帶著一股青草與陽光氣息的頸窩裡。他像一個在風雪中跋涉了許久的旅人,終於找到了歸屬的篝火;更像是一個瀕臨溺斃的人,終於抓住了救命的浮木。
「……對不起。」
那句沙啞的、破碎的道歉,是他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帶著血與鐵鏽味道的真心。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瞬間解開了炭治郎心中所有的枷鎖。連日來的困惑、不安、自責、以及那份被強行壓抑的委屈,都在這一刻,徹底地決堤。溫熱的淚水,從他那雙緊閉的眼眸中,爭先恐後地湧出,迅速地,浸濕了杏壽郎肩上那昂貴的、來自西洋的西裝布料,留下了一片深色的、灼人的印記。
他猶豫了片刻,終於,也緩緩地、抬起自己那雙因過度揮劍而顫抖不已的手臂,有些笨拙地,回抱住了身前這個,同樣在顫抖著的、高大的身軀。
在淚水與汗水交織的、鹹澀的模糊視線中,他感覺到自己所有的堅強,所有的忍耐,都在這個懷抱裡,被溫柔地、徹底地,瓦解了。這個懷抱,比他想像的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更加溫暖,更加……令人安心。
他張開嘴,想說些什麼。想說「沒關係」,想說「您回來了就好」。
然而,從他那因哽咽而顫抖的唇間,吐露出的,卻是另一個,他已然逼迫自己忘記了三日的稱呼。
「……杏壽郎……先生……」
那聲音,很輕,很輕。被淚水浸潤得破碎不堪,帶著一種近乎於哀求的、全然的依賴。
「師父」這個詞,代表著敬意、紀律,也代表著一道無法逾越的、名為「身份」的鴻溝。它屬於那個嚴肅的、完美的、遙不可及的指導者。
而「杏壽郎先生」,卻是屬於那個會帶他去銀座、會與他分享鰻魚飯、會在他睡著時,讓他安然依靠的、獨一無二的、溫柔的「煉獄杏壽郎」本人。
在情感徹底崩潰的這一刻,他本能地,呼喚著那個給予他溫暖的「人」,而非那個給予他秩序的「師父」。
就是這個稱呼。
這個被淚水濡濕的、脆弱的、輕聲的呼喚。
它像一道溫柔的閃電,準確無誤地,擊中了杏壽郎內心最深處、那座由「禮法」與「職責」所構築起來的、冰冷的城池。
城牆,轟然倒塌。
他心中那份被他強行壓抑了多日的、名為「憐愛」的情感,再也無法抑制。它如同被解開了束縛的、最兇猛的洪水,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猶豫,所有的、關於「身份」與「體面」的考量。
他心疼。
他心疼懷中這個,明明自己承受著巨大的孤獨與壓力,卻還在為他的疏離而自責的、善良得近乎愚蠢的少年。
他心疼這個,明明擁有著比誰都更加耀眼的、太陽般溫暖的靈魂,卻被自己,親手,逼入了一個冰冷的、充滿自我懷疑的角落。
他以為,逃避,是為了保護。
直到此刻,他才終於明白,他那份自以為是的、名為「秩序」的保護,對這個少年而言,才是最殘酷的、最深刻的傷害。
他錯了。錯得離譜。
他,煉獄杏壽郎,這個被譽為煉獄家百年不遇的麒麟兒,這個在劍道與學問上都未曾有過迷茫的男人,在「情感」這門最基礎的、也最深奧的課題面前,敗得,一塌糊塗。
然而,也正是在這場潰敗之中,他第一次,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真心。
他做下了一個決定。一個與他過去二十六年的人生信條,完全相悖的決定。
他決定,不再逃避。
他決定,要直面自己心中,那團連他自己都感到畏懼的、名為「愛」的、熾熱的火焰。
杏壽郎緩緩地、卻又無比堅定地,鬆開了那個近乎窒息的擁抱。
但他沒有退開。
他伸出雙手,穩穩地,扶住了炭治郎那還在輕微顫抖的肩膀,迫使少年抬起頭,與他對視。
炭治郎的臉上,早已是一片狼藉。淚水與汗水,混雜在一起,順著他那張還帶著少年稚氣的臉頰,不住地滑落。那雙酒紅色的眼眸,被淚水洗滌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地,清澈見底,像一對溫潤的、破碎的紅寶石。
杏壽郎靜靜地凝視著他。
他那雙金紅色的眼眸中,不再有昨日的疏離,不再有方才的懊悔。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炭治郎從未見過的、深沉的、溫柔得近乎於悲傷的決心。
然後,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用他那隻因常年握劍而生滿厚繭的、粗糙的拇指,輕輕地、帶著一種近乎於虔誠的動作,拭去了少年臉頰上的一道淚痕。那粗糙的指腹,與少年細膩濕潤的皮膚,形成了一種令人心悸的、溫柔的對比。
「是我錯了。」杏壽郎開口,他的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我不該推開你。」
他看著少年因他的話語而微微睜大的、濕潤的眼睛,繼續說道:
「再也不會了。」
這是一句承諾。一句,他將用盡此後所有心力,去遵守的承諾。
「還有……」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溫柔,幾乎像是在凝視著什麼稀世珍寶,「私下無人時,你可以喚我杏壽郎。」
這句話,像一道溫暖的、和煦的春風,吹散了兩人之間最後一絲冰冷的、屬於階級與身份的隔閡。
炭治郎怔怔地看著他,淚水,再次無法抑制地,奪眶而出。
然而這一次,那淚水中,卻再也沒有了半分的悲傷與困惑。
他只能用力地,點了點頭,喉嚨裡發出一個小小的、帶著哭腔的「嗯」聲。
杏壽郎看著他那副又哭又笑的、可憐又可愛的模樣,終於,忍不住,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帶著無盡寵溺的輕笑。
他伸出手,並不是像師父那樣,去拍他的肩膀。
而是像兄長,像……更親密的什麼人那樣,輕輕地,揉了揉少年那頭柔軟的、溫暖的、還帶著汗濕的紅髮。
在道場那片正在被夜色吞噬的、最後的橙紅色餘暉中,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對視著。
一切,都不必再言說。
有些東西,已然在方才那個擁抱、那個稱呼、那滴眼淚中,徹底地,改變了。
「師父」與「弟子」的身份外殼,已經被敲碎。
露出來的,是兩個赤裸的、互相吸引的、名為「煉獄杏壽郎」與「竈門炭治郎」的,溫暖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