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曆,被無形的手,一連翻過了數頁。
煉獄家的時間,有一種亙古不變的、莊嚴的節奏感,如同道場中那座古老座鐘沉穩的鐘擺。太陽在卯時升起,將第一縷光灑在道場的地板上;墨汁的香氣在辰時瀰漫,縈繞於書房的靜默之中;茶釜的沸水在未時低吟,訴說著一期一會的禪理。
炭治郎就像一塊被投入深海的、乾燥的海綿,以一種近乎饑渴的姿態,吸收著這一切。他的世界,被濃縮在這座廣闊卻也隔絕的宅邸之內。他的每一寸感官,都用來記憶竹劍的重量、墨汁的黏稠度、以及抹茶滑過喉嚨時那先苦後甘的層次。杏壽郎如同最嚴格的工匠,觀察著這塊璞玉的變化。他看到少年握劍的手心磨出了薄繭,看到他純白的劍道服上,因反覆的清洗而微微泛起毛邊。他看到炭治郎正坐的姿態日漸沉穩,脊梁也愈發挺直。他甚至在夜深人靜時,路過炭治郎的客房,會看到少年在窗紙上的倒影,正就著燭光,一遍遍地在空中比劃著漢字的筆順。
這份勤勉與堅韌,讓杏壽郎感到滿意。他正遵循著煉獄家歷代的傳統,將一個靈魂,鍛造成理想的形狀。
直到某日的書法課上,他才終於在那看似完美的、緊繃的弓弦上,發現了一道細微的、瀕臨極限的裂痕。
那是在臨摹一幅草書字帖時。
書房內,只有硯台磨墨的沙沙聲,與兩人吐納間悠長的呼吸聲。炭治郎正懸著手腕,全神貫注地書寫一個「心」字。他的姿態無可挑剔,神情也一如既往地專注。
然而,就在他落下最後那一個臥鉤,即將收筆的瞬間——
他握著筆桿的手指,出現了一絲幾乎無法被肉眼捕捉的、極其細微的顫抖。
就是這一顫,讓那本該圓潤飽滿的筆鋒,出現了一個微小的、浸潤開來的墨點。
一個完美的「心」字,就這樣被一個小小的瑕疵,破壞了。
杏壽郎的金紅色眼眸,微微收縮了一下。
他的洞察力,能在一場高速的劍術對決中,捕捉到對手最細微的破綻。此刻,他同樣清晰地「讀」出了那個墨點背後的一切——那不僅僅是技巧的失誤,更是少年身體與精神,在長達七日的、不間斷的極度緊繃後,所發出的、無聲的悲鳴。
他抬起眼,仔細地觀察著炭治郎。他看到少年在放下筆後,那悄然垂下的、略顯沉重的肩膀;看到他在凝視著自己作品時,那雙總是神采奕奕的眼眸中,閃過了一抹轉瞬即逝的、深沉的倦意。
杏壽郎擱下自己手中的筆,心中一個聲音清晰地響起。
——或許,是自己太過嚴格了。
他回想起這幾天來,自己是如何將煉獄家數百年來的教育方式,幾乎原封不動地,施加在了這個少年身上。他下意識地,將炭治郎當成了一位需要被鍛造成鋼的武家子弟,卻忘了,他也只是一個年僅十八歲、遠離故土、正在用盡全力去適應一個全新世界的……溫柔的靈魂。
他想起了炭治郎在談論西洋劍時,那神采飛揚的模樣;想起了他送出瑪德蓮時,那份靦腆而真誠的心意。自己,是否正在為了追求「形」的完美,而過度地、磨損了他的「心」?
一把好弓,不僅需要拉緊,更需要適時的休憩與保養。否則,再堅韌的弓弦,也終有斷裂的一天。
杏壽郎做下了決定。
當那日的書法課結束,兩人一同在水台邊清洗著毛筆與硯台時,冰涼的清水流過溫潤的硯石,發出沙沙的聲響。杏壽郎用一種彷彿只是在陳述今日天氣般的、平淡自然的語氣開口了。
「竈門君。」
「是,杏壽郎先生。」炭治郎專注地沖洗著硯台上的墨痕,恭敬地應道。
「今天午後的茶道練習,就先暫停吧。」
炭治郎的動作猛地一頓。冰涼的水流過他僵住的手指,他卻絲毫感覺不到。一股寒意從心底竄起,他有些驚慌地抬起頭,眼中滿是困惑與不安。他以為是自己今天寫壞了那個「心」字,終究是讓這位完美的老師失望了。
「欸?是……是我哪裡……做得不好嗎?」
「不,你做得很好。」杏壽郎打斷了他的猜測,他的聲音溫和,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肯定,像溫暖的手,驅散了少年心中的寒意。「甚至,比我預想的還要好。」
他拿起一塊乾淨的棉布,細細地擦拭著自己手中的筆桿,然後抬起眼,金紅色的雙眸在正午的陽光下,顯得格外溫暖。
「只是,弓弦若是繃得太緊,容易斷裂。修行之道,在於張弛有度。」
「我們今天下午,不去茶室了。」
「換上你的西式服裝吧,我帶你去都內走走。」
「……欸?」
炭治郎徹底愣住了。他像一尊小小的雕像,手裡還拿著那方沉重的硯台,一動不動。他花了整整五秒鐘,才完全消化了這句話裡的訊息。
去……都內?
去那個只在書本與畫報上看過的、傳說中的、有著蒸汽火車、高大洋樓與無數新奇事物的,大正時代的帝都東京?
一瞬間,連日來積攢的、那些深藏在肌肉與精神深處的、如同鐵塊般的疲憊,彷彿被一股巨大的、名為「喜悅」的浪潮,輕而易舉地沖刷得乾乾淨淨。
他那雙略顯黯淡的眼眸,重新燃起了如同星辰般的光芒,甚至比初見時還要明亮。他忘記了禮節,忘記了手中還沾著墨漬,臉上綻開一個巨大而燦爛的、毫不掩飾的笑容,聲音也恢復了最初的響亮,甚至帶著一絲因不敢相信而產生的顫抖。
「真、真的……可以嗎!?」
看著少年那副喜形於色、幾乎要原地跳起來的模樣,杏壽郎的心情,也莫名地跟著輕鬆了起來。昨日那個被少年親手收起的太陽,此刻,正以一種更加耀眼、更加奪目的姿態,重新升了起來。
而這一次,是自己,親手為他撥開了烏雲。
杏壽郎點了點頭,嘴角勾起一抹溫和的笑意。
「嗯。去準備吧。」
看來,偶爾打破一下這「一成不變」的秩序,似乎也並非一件壞事。杏壽郎想。
教導他認識日本,不僅僅是古老的茶道與劍術。
也應當讓他看看,這個國家此刻正在發生的、充滿了活力與矛盾的、鮮活的模樣。
炭治郎幾乎是懷著一種莊嚴的儀式感,換上了他那套來自法國的、剪裁合身的西式三件套。他能感覺到熟悉的、柔軟的精紡羊毛布料,輕柔地貼合著他因晨練而依然緊繃的肌肉,像是一層溫柔的、屬於他自己的舊日盔甲。他仔細地扣好馬甲的每一顆鈕扣,將領帶打得一絲不苟,甚至還用指尖沾了點水,試圖撫平頭上那幾根不太聽話的、倔強的紅髮。
當他興沖沖地來到玄關時,杏壽郎已在那裡等候。
炭治郎微微一愣。杏壽郎也換下了和服,穿上了一套質地極佳、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這身裝束,讓他那本就挺拔的身形,更顯得如同一座無法撼動的、優雅的山嶽。他並未搭配西式禮帽,而是以一條暗紅色的絲質編繩,將一枚小巧的、祖傳的根付繫在懷錶鏈上,垂在馬甲口袋外。那一點古老的、屬於東方的精緻,就這樣,安靜地、固執地,點綴在他這一身代表著西洋文明的服裝之上。
他並非在模仿西洋,而是在駕馭它。
「準備好了嗎?」杏壽郎的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被炭治郎的興奮所感染的輕快。
「是!準備好了!」炭治郎用力地點頭,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煉獄家的福特T型車,駛出了那古老的、覆蓋著青苔的宅邸大門。炭治郎感覺自己像是乘坐著一艘小船,駛離了靜謐的港灣,匯入了名為「時代」的、波濤洶湧的大海。車輪下的碎石路,很快變成了平整的柏油路。窗外的風景,也從靜謐的庭院松柏,變成了鱗次櫛比的木造町屋與行色匆匆的路人。
他們的目的地,是帝都最時髦、最繁華的心臟——銀座。
當炭治郎踏出車門,真正站立在銀座街頭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混合了色彩、聲音與氣味的洪流,迎面撲來,讓他有了一瞬間的暈眩。
寬闊的街道上,紅色的有軌電車伴隨著「叮叮噹噹」的清脆鈴聲,如同溫順的鋼鐵巨獸,緩緩駛過。穿著傳統和服、踩著木屐的婦人,與身穿最新式直筒連衣裙、戴著鐘形帽的「摩登女孩」擦肩而過,她們身上散發著截然不同的、屬於舊時代的白檀香與新時代的玫瑰香水味。古老的瓦斯燈,與新潮的電氣路燈並肩而立,等待著夜幕的降臨。空氣中,混雜著烤栗子的甜香、高級香水屋飄來的花香、汽車排放出的嗆人煙塵,以及無數人身上所攜帶的、屬於各自生活的駁雜氣息。
炭治郎那異常敏銳的嗅覺,甚至能捕捉到更細微的東西——擦身而過的報童身上那股油墨的清香,以及從咖啡喫茶店裡飄出的、屬於遙遠南美的、醇厚的苦味。
「……哇。」他的口中,只能發出這樣一聲單純的、充滿了敬畏的感慨。
「這裡,就是現在的東京。」杏壽郎站在他身旁,聲音平穩,像一個沉穩的錨,定住了炭治郎那顆因過度興奮而快要飄起來的心。「傳統與西洋,舊時代與新時代,都在這裡交匯、碰撞,然後長出全新的模樣。」
「簡直……像一個萬花筒!」炭治郎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指著不遠處一棟宏偉的西式磚造建築,「杏壽郎先生,那是什麼地方?好氣派!」
「那是三越吳服店。」杏壽郎笑著解釋,「雖然名字是『吳服店』,但裡面從西洋化妝品到進口文具,無所不有。是如今帝都最時髦的去處。」
杏壽郎成了最完美的嚮導。他步伐沉穩,穿行在擁擠的人潮中,他自身的存在感,就足以讓周遭的人群,不自覺地為他讓開一條通路。他用他那洪亮而富有磁性的聲音,為炭治郎講解著這座城市的一切。那是歷史悠久的京橋,那是新開的咖啡喫茶店,那是活動寫真館的海報……
炭治郎像一個初生的嬰兒,貪婪地吸收著這個世界的色彩與聲響。
就在他們路過一個小小的攤位時,一股濃郁的焦糖甜香,鑽入了炭治郎的鼻腔。他停下腳步,看到一位老婆婆正在賣著一種用蠟紙包裹的、方方正正的奶油焦糖。他跑上前,用有些生澀的日語,禮貌地買了兩顆。老婆婆看到他俊秀的模樣和禮貌的態度,還多送了他一顆。
炭治郎跑回來,將其中一顆小心翼翼地剝開蠟紙,像獻寶一樣,遞到杏壽郎面前,笑容燦爛得如同銀座街頭最亮的櫥窗。
「杏壽郎先生,請用!這個,是日本的味道的Caramel!」
看著少年那雙充滿期待的、亮晶晶的眼眸,杏壽郎無法拒絕。他接過那顆尚有餘溫的糖,放入口中。與記憶中那塊奶油焦糖的溫潤不同,這顆糖的甜味更加直接、也更加質樸,帶著一種屬於市井的、毫不矯飾的生命力。
「嗯。」他點了點頭,「很好吃。」
就在這時,一陣下班的人潮,如潮水般從巷口洶湧而出。炭治郎一個不察,被人潮擠得踉蹌了一下,眼看就要被人群吞沒。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一隻溫熱的手掌,穩穩地、卻不容置喙地,扶住了他的肩膀。
杏壽郎不知何時已移動到他的身側,用自己的身體,為他隔開了大部分的衝撞。那隻手掌寬大而溫熱,帶著因常年習武而生的厚繭,透過薄薄的西裝布料,傳來一股令人心安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人多,小心些。」杏壽郎的聲音,近在耳畔,低沉而清晰。
炭治郎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他點了點頭,臉頰有些發燙。杏壽郎的手並沒有立刻移開,而是就這樣,半護著他,帶領著他,穿過了最擁擠的十字路口。
當夜幕悄然降臨,瓦斯燈一盞盞地被點亮,為銀座的街道鍍上了一層溫暖而朦朧的橘色光暈時,他們來到了一座小小的橋上。橋下,是倒映著燈火的、靜靜流淌的河水。
「好美……」炭治郎趴在冰涼的石製欄杆上,由衷地感嘆。
「嗯。」杏壽郎站在他身旁,目光卻並未看著風景,而是落在了少年那被燈火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充滿了活力的側臉上。
「這裡和南錫很不一樣。」炭治郎忽然說,「南錫更……安靜,更像一首優雅的詩,每一個轉角都充滿了藝術的細節。而這裡……」他努力尋找著詞彙,「這裡像一首交響樂!所有的聲音、所有的顏色、所有的新舊事物,都混在一起,聽起來有些雜亂,卻充滿了讓人心潮澎湃的力量!」
他轉過頭,看著杏壽郎,眼中閃爍著一種奇異的、發現了真理般的光芒。
「杏壽郎先生,我覺得……這份力量,和您在道場上教導我的『氣合』,有點像呢!都是一種……將生命力,用盡全力吶喊出來的感覺!」
杏壽郎聞言,心中劇震。
將帝都的喧囂,比作劍道的氣合?
這個比喻,如此的異想天開,卻又如此的……一針見血。
他一直試圖教導炭治郎的,是存在於道場、茶室中的,那份屬於舊日本的、沉靜的「和魂」。而炭治郎,卻以他那雙未經污染的眼睛,輕而易舉地,在這片由西洋文明與工業化催生出的、最混亂的現代風景中,發現了同樣的、生生不息的「日本之魂」。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今天下午,並不僅僅是帶著一位異鄉的少年,遊覽了一座城市。
他更像是在透過這雙眼睛,重新審視了一遍這個自己早已熟悉的、正在急速變化著的、名為「日本」的國家。
「走吧。」杏壽郎開口,聲音比平時溫柔了幾分,「晚餐的時間快到了。我知道一家店的鰻魚飯,味道還不錯。」
他率先邁開腳步。
炭治郎開心地應了一聲「是!」,快步跟上。
在無人看見的角落,杏壽郎看著自己方才扶過少年肩膀的那隻手,緩緩地、將其握緊。
那份隔著布料傳來的、溫熱而纖細的觸感,那份需要被保護的脆弱感,以及……那份蘊含在脆弱之下、足以洞悉事物本質的強韌,似乎都還殘留在掌心。
他想,教導他認識日本的這條路,或許,比他想像的,要有趣得多。
杏壽郎所說的那家鰻魚飯館,藏在銀座主街旁一條僅容兩人並行、被瓦斯燈染上溫暖蜜色的幽深巷弄裡。它像一顆被時光遺忘的琥珀,靜靜地,嵌在帝都繁華織錦的背面。
那是一間門口掛著深藍色暖簾的老舖。暖簾的邊角已洗得微微泛白,隨著晚風輕輕擺動,每一次掀起,都帶出一縷濃郁、甘醇、令人垂涎的、混合了備長炭煙火氣與醬油焦香的氣味。
拉開那扇因歲月而顯得厚重的木門,外界的喧囂彷彿被瞬間隔絕。店內光線昏暗,空間不大,每一寸被擦拭得油光發亮的深色木製樑柱,都像是被這股香氣浸潤了百年,沉澱出溫潤的光澤。
一位上了年紀、身著樸素和服的老闆娘見到杏壽郎,立刻露出熟稔而恭敬的笑容,那笑容中的暖意,是只有對待真正的、備受尊敬的老主顧時才會有的。「煉獄家的少爺,您今晚大駕光臨。」她的目光落在杏壽郎身後那個好奇張望的少年身上,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溫和的好奇,卻並未多問。
「叨擾了,」杏壽郎微微頷首,姿態依舊優雅,卻比在自家宅邸時,多了一份屬於熟客的、不著痕跡的鬆弛。「二樓的雅間,還空著嗎?」
「為您一直留著呢。」
他們被引至二樓一間小小的、僅容一桌的和室。推開木窗,窗外,是銀座繁華的、流光溢彩的夜景,像一幅用電氣與慾望繪成的、生機勃勃的浮世繪;窗內,則是這間老舖所固守的、屬於舊江戶的沉靜與溫暖。
坐定之後,杏壽郎沒有看菜單,只是熟稔地對老闆娘說:「兩份特上的『鰻重』,照舊。」
等待餐點的過程中,炭治郎還沉浸在方才的興奮之中。他趴在窗邊,看著樓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汽車與人群,眼中依舊閃爍著未曾褪盡的光芒。「東京的夜晚,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像一條流動的、由燈火匯成的銀河。」
杏壽郎沒有催促他,只是靜靜地為兩人倒上溫熱的麥茶。他看著少年那張被窗外五光十色的光影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側臉,心中某個地方,變得異常柔軟。
很快,兩份用精美的、繪有金色紋樣的朱紅色漆器食盒盛裝的鰻魚飯,被端了上來。
當杏壽郎示意炭治郎打開盒蓋時,一股比樓下更為濃郁、更為霸道的香氣,伴隨著蒸騰的熱氣,撲面而來。那香氣幾乎是實質性的,溫柔地、卻又不容抗拒地,佔領了炭治郎所有的感官。
他忍不住發出「哇」的一聲低呼。
只見那方寸大小的漆器食盒中,晶瑩飽滿的白米飯上,整整齊齊地鋪著一大塊蒲燒鰻魚。鰻魚被烤製成了最完美的、誘人的琥珀色,表面覆蓋著一層因反覆浸潤醬汁而形成的、油潤光亮的薄膜,邊緣處甚至還帶著些許因炭火炙烤而產生的、微焦的、如同蕾絲般的酥脆痕跡。
「請用吧。」杏壽郎的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分享心愛之物的喜悅。
炭治郎鄭重地點了點頭,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小塊鰻魚,連帶著下方浸透了醬汁的米飯,一同送入口中。
下一秒,他那雙總是清澈的眼眸,猛地睜大了。
炭火的炙烤,將鰻魚皮烤得微微焦脆,帶著一股迷人的煙燻香氣。而魚皮之下的魚肉,卻又被蒸得無比鬆軟、肥美,幾乎入口即化,豐腴的油脂與甘美的肉汁在舌尖一同迸發。那傳承了數十年的、鹹甜交織的秘製醬汁,完美地滲透進了每一絲魚肉與每一粒米飯之中。所有的味道,在他的口腔中,達成了最奢侈、也最完美的平衡。
這是一種……能讓人從心底感到幸福的味道。
「……好吃!」在將口中的食物細細品味、嚥下之後,炭治郎才由衷地、近乎呢喃地,發出了這聲讚嘆。那份美味,讓他幸福得連眉眼都舒展了開來,像一隻被溫柔順毛的小動物。
杏壽郎看著他那副純粹的、因美食而感到幸福的模樣,自己也拿起筷子,開始享用。他發現,與這個少年一同用餐,似乎連這早已熟悉的、頂級的鰻魚飯,都變得比平日里更加美味了幾分。
安靜地吃了一會兒後,杏壽郎忽然開口問道:「南錫的夜晚,是什麼樣子的?」
炭治郎正扒著飯的動作一頓,抬起頭。他沒想到杏壽郎會主動問起他在法國的生活。這個問題,在這樣溫暖而私密的氛圍中,顯得無比自然。
他想了想,眼中流露出一絲溫柔的懷念。「南錫的夜晚……很安靜。」他說,「那是一座古老的、充滿藝術氣息的城市。到了晚上,人們會在斯坦尼斯拉斯廣場上散步,或是在咖啡館裡低聲交談。那裡的燈光是昏黃的,空氣中總是飄著一股……烤麵包和舊書的味道。」
「聽起來,是個很適合靜下心來的地方。」
「嗯。」炭治郎點了點頭,眼神有些飄遠。「我很喜歡那裡。只是……」他低下頭,聲音也變輕了些,「只是,我總覺得自己像一個異鄉人。我的臉孔,我的名字……像一件我永遠也脫不下來的外套,時刻提醒著我,我不完全屬於那裡。」
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內心深處那份關於身份認同的、輕微的憂傷。
杏壽郎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也沒有評價。他只是將自己碗中的那塊幾乎沒有動過的、甜軟的玉子燒,輕輕地夾起,越過半個桌子的距離,穩穩地,放進了炭治郎的碗中。
「欸?」炭治郎驚訝地看著他。
「多吃一些。」杏壽郎的語氣平淡,像是在做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明日的晨練,我會將揮刀的次數,增加到兩百次。」
炭治郎看著碗裡那塊溫熱的、帶著一絲甜味的玉子燒,又看了看對面那個一本正經地宣布著明日嚴苛訓練計劃的杏壽郎,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份縈繞在他心頭的、淡淡的鄉愁與迷惘,似乎都被這份笨拙的、屬於煉獄杏壽郎式的溫柔,輕易地驅散了。
「是!」他大聲應道,重新拿起筷子,充滿了幹勁。
歸途的汽車裡,十分安靜。
窗外,帝都的璀璨燈火,如同被拉長的、流動的星河,不斷地向後倒退。炭治郎在最初的興奮過後,連日積攢的疲憊與今日的感官衝擊,終於一同襲來。他的頭一點一點的,眼皮也開始打架。最終,他沒能抵擋住濃濃的睡意,頭靠在冰涼的車窗上,沉沉地睡去了。
汽車輕微地顛簸了一下,炭治郎的頭,從車窗上滑落,然後,輕輕地、毫無防備地,靠在了身旁杏壽郎的肩膀上。
杏壽郎的身體,在一瞬間變得無比僵硬。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從少年身上傳來的、均勻的呼吸與溫熱的體溫。他能聞到,少年頭髮上那股淡淡的、屬於西洋香皂的清新氣味,混合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屬於鰻魚飯館的炭火香。
他側過頭,在車內昏暗的光線中,看著那張在睡夢中,完全卸下了所有防備與禮節的、安詳的睡顏。看著他微微顫動的睫毛,看著他因疲憊而略顯蒼白的臉頰。
一股陌生的、極其複雜的情緒,如同漲潮的海水,緩緩地,無聲地,淹沒了杏壽郎的心。那裡面有身為師長的憐愛,有身為強者的、本能的保護欲,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辨明其來源的、更深層次的、近乎於痛楚的悸動。
他沒有推開他。
他甚至對前座的司機,用一種極輕的、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吩咐道:
「開得……再穩一些。」
當汽車最終駛回那片熟悉的、被月光籠罩的靜謐之中時,杏壽郎輕輕地拍了拍炭治郎的臉頰,將他喚醒。
「竈門君,到了。」
「唔……」炭治郎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在意識到自己竟靠在對方肩膀上睡著後,臉頰瞬間漲得通紅,慌忙地坐直身體,結結巴巴地道歉。
杏壽郎只是搖了搖頭,說了聲「無妨」,便率先下了車。
他站在廊下,看著炭治郎向他鞠躬道謝,然後帶著一身的疲憊與滿足,回了自己的房間。
在少年拉上紙門的那一刻,四周,再度恢復了那種杏壽郎早已習慣了十六年的、巨大的、無聲的靜寂。
然而今夜,這份靜寂,卻似乎不再那般理所當然。它顯得……有些空曠。
杏壽郎抬起自己的右肩,方才那份溫熱的、柔軟的觸感與重量,似乎還頑固地殘留在那裡。
他想,「學生」這個詞,或許已經不足以,去定義這個闖入他生命中的少年了。
這個認知,讓他的心底,升起了一種陌生的、混雜著期待與一絲惶恐的、全新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