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人潮如漲落不息的潮水,推搡、擁擠、喧囂,我裹挾於其中。驀然間,一陣熟悉的香水氣息似舊夢餘燼,無聲飄至鼻端,喚醒沉睡的神經——剎那間,燈火闌珊處,竟是她。
昔日纏綿的倩影,此刻佇立在眼前。曾經照耀過我的臉龐,映亮過少年心事的清澈眼眸,如今被一層難以刺穿的隔閡籠罩。視線相接,只瞬間便彼此移開,那輕輕一瞥,竟如寒刃劃過心湖,驚起一池苦澀冰凌。她微微頜首,嘴角一彎陌生的弧度如禮節性刻痕,隨即側身,高跟鞋敲擊著人行道,如同兩枚清脆的休止符,果斷地截斷了尚未成形的樂章。我們隨人流走進電梯,門閉如斷念。空間驟然狹窄,空氣凝重如鉛。她側身而立,目光如凍僵的蝶翼固執停駐在樓層數字的跳躍上,彷彿那閃爍的LED微光裏藏著救贖的密語。沈默的重量沉沉壓在胸口,每一秒都如漫長掙扎;電梯彷彿被時間膠著,箱體上升,心靈卻無可挽回地下墜。燈影明滅之間,我們猶如兩艘曾在同片海域揚帆的船,如今早已沉沒於各自遺忘的深谷,只剩這冰冷的鐵匣子,盛滿舊日沉船的殘骸,如棺木般緩緩上升。曾經日日相守的兩個人,如今竟已淪為「最熟悉的陌生人」。
電梯門終於開啟,她疾步而出,身影迅捷如驚鴻掠過鏡面,沒有一絲遲疑。我亦如釋重負,惶惶然匯入另一股人潮。恰在此時,那瓶久違的香水氣息再次如幽靈般縈繞鼻端。我循著氣味回頭,望見她已匯入街角洶湧的人流,只剩一抹飄忽背影,恍若斷線的箏,倏忽沒入城市的地平線。原來那香水,竟是她留給歲月最後的暗號,成為我孤身憑弔時一縷若有若無的遺跡——徒然證明著曾經存在的溫存,也宣告著當下徹底的消隱。
暮色四合,我踽踽獨行。方才那場靜默的對峙,竟已化為令人心口窒塞的巨石。那時光隧道裏的少女,曾與我雙手緊扣,在校園鳳凰木投下的疏影裏共同想像過未來的天空;她清泉似的笑聲曾是我世界最明亮的註腳,彷彿足以填滿每一寸虛空。如今,那束光卻已熄滅,那聲笑語已飄散。這具曾經與我分享過心跳的軀體,這雙映照過青春幻夢的明眸,竟在咫尺之間,將我從記憶之冊中決絕地刪除。她。竟然。沒認出我。
行至冷清報攤,隨手拾起一份過期新聞的殘骸。恍然間,那紙上模糊的鉛字竟扭曲幻化成一張廢棄的舊鈔——它也曾光彩熠熠,承載過熾熱的許諾與期待。如今其上的圖案與數字仍在,卻早已不再具有交換溫度的能力。這輕飄飄的紙片,不正如我們之間那早已貶值的回憶?昔日灼熱的誓言,最終亦不過泛黃紙張上褪色的墨跡;曾經親密無間的那個人,如今在街頭相逢,竟比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更陌生。
這殘酷的都市,何嘗不擅長將昨日最熾熱的心,煅造成今日最冰冷的鐵?當初那笑靨如花的人,終被時光沖刷成面目模糊的舊影。街市喧囂依舊,人潮如恆河沙數般奔流不息。偶遇的剎那不過生命長卷中一粒微塵,卻足以將靈魂震出深深凹痕。
舊情如過期的船票,縱使緊攥手中,又豈能再渡那往昔之河?原來人海中最痛徹心扉的陌生感並非來自生人,而是曾經把心都揉進你胸口的人,如今連眼波都吝於為你流轉——記憶尚未褪色,靈魂卻已相隔天涯。
當熟悉的幻影在街頭擦身而過,我們才驚覺,原來人世間最荒涼的陌生,並非素不相識,而是從心上人變成陌路,那曾經緊握的手,如今連眼神也吝於為你停留。
記憶的餘溫尚存,心魂卻已飄零於兩個永不相交的軌道。相認的瞬間,竟是失散永恆的開始——那擦肩而過的風,吹散的豈止是歲月,分明是靈魂間最後一縷彼此熟稔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