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市人語喧沸,我拎著滿載的塑膠袋,穿過濕漉漉的街巷。巷口蹲踞著賣魚的婦人,手浸在腥紅血水裏,刮鱗聲如碎玉,一尾鯇魚在她掌中掙扎扭動。那水盆微傾,血色液體潑瀉於地,只一瞬便滲入污黑路面縫隙,徒留幾縷腥紅蜿蜒。婦人用圍裙揩了揩手,水面倒映她漠然的神情,濺出之水,沒有半分商量餘地,回歸塵土,便是永恆的訣別。
小時候家中曾有只被視若珍寶的青花瓷茶盞。有一日母親失手碰落,滿盞溫熱茶水與青瓷碎片一同飛濺開來,在地板上繪出複雜且無可收拾的圖譜。母親蹲在碎片旁,神情恍惚,彷彿那些碎片割傷了她的心脈。她顫抖著雙手欲將它們重新拼合——那徒勞的姿態,烙在我心頭,竟比瓷器本身更加銳利,更加疼痛:原來世間有些裂痕,縱使流乾眼淚也無法黏合如初。這城市歷經滄桑,昔日殖民地街景,早已被新時代的建築驅散。某日途經旺角舊樓,一塊褪色招牌從高處墜落,摔得粉碎,砸到地面時聲響沉悶。行人四散驚叫,但很快又恢復了流動。清潔工迅速掃走殘骸,瀝青隨之覆蓋砸痕——這城市自有一種可怖的遺忘本領,彷彿一切從未發生。然而記憶卻像滲入地底的水漬,無法蒸發,亦無法被鋪蓋;它們在日光無法照耀的地方,持續著陰暗的侵蝕。
多少人事的結局,竟似廚房水槽漩渦中的殘羹剩水。戀人爭執,投擲的言語如滾燙開水潑出,灼傷對方後便無法收回;事業的挫敗,如同失手打翻的整瓶牛奶,白浪四濺,瞬間覆蓋地板,徒留酸腐氣息瀰漫空氣。這些潑灑出去的液體,不過是我們在命運面前笨拙的姿勢——失足滑倒的瞬間,傾覆的豈止是容器?更是我們對自己能力的錯覺。
曾經以為悔恨是解藥,渴盼時光逆流,將潑濺之水重新收回掌中。然而悔恨終究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灼傷。那些覆水早已滲入地下,浸染泥土,融入根脈——它們並非消失,而是以另一種更隱秘的方式參與了世界的塑造:化作草木深處的汁液,成為河流遠行的眼淚,甚至蒸騰為雲,等待在另一片天空落下。它們最終以另一種形態存在,與我們的生命悄然融為一體。
我們在歲月長途上跋涉,腳下踩著無數潑灑過的廢墟。當舊夢碎裂如飛濺的水滴,那並非終點,而是我們以另一種形態活著的新證據——被潑出去的水,其實並未死去,它們在看不見的地方,默默地流動、凝聚、蒸騰、降落,以沉默之力參與宇宙的循環。
我們無法收回任何一滴潑出去的水,正如無法收回逝去的時光與改變的昨日。當覆水已成定局,自責與挽留便如那婦人對著滲入地面的血水皺眉,或母親面對無法復原的碎瓷徒勞拼湊——皆是對不可逆之物的徒然抵抗。
走出街市,天空驟然灑下細雨。雨滴輕敲塑膠袋,像溫柔又無法拒絕的提醒。手上水珠滑落,滴在陳舊的石階面上,瞬間消融不見。我忽而悟到:那些潑出去的水,其實都未曾自白蒸發。它們滲入城市的紋理,浸潤著我們的記憶,最終變成我們血液裏流動的鹽分。茶跡已漬入骨裏,時間的湯水潑灑後,便以無形的方式在我們體內盤桓——它成為你靈魂的濕度,成為我骨髓深處的鹹澀。
原來世間並無覆水難收,只有我們不斷跌倒,又不斷吸收著曾經潑灑出去的自己。
當你明白潑出去的水其實已經成為大地的一部分,你便開始學會在濕潤的土壤中種植新的生命。覆水自有其去處,而我們仍有前路要走——你潑出的每一滴水,都在塑造這片海的鹹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