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在晴光下伸展至天際,波面如鋪開的巨幅藍綢,柔軟而無垠。沙灘上潮水進退如呼吸,舒緩低吟。誰知這萬頃琉璃之下,別有天淵?水面如鏡,深處卻有無聲的伏兵——暗湧。
暗湧是深淵裏的隱秘行伍,潛行於澄澈之下,像人心深處未解的經緯。它並非驚天怒濤,自有其溫柔的暴烈。洋流在幽暗中交纏、推擠、角力,恰似我們心底盤踞的脈絡——未癒的舊傷、深藏的懼怖、難言的渴念,沉落如巨石,攪動著魂魄的暗流。昔時在此處,曾有巨輪折戟,鋼鐵之軀如「里斯本丸」號滿載悲劇沉入幽暗;更久遠的年月裏,海盜帆影亦在此傾覆,野心與貨物一同沉淪。它們的骸骨散落深淵,無聲改寫著洋流的軌跡,如同生命裏那些無聲的轉折,以無形之力牽引著今日的航程。
漁村裏,鬚髮如風蝕礁石的老漁夫,臉上刻滿風浪的溝壑,講述著「水鬼拉腳」的傳說。那水下之力,在他們口中化作幽靈冰冷的指爪。我幼時曾在碧波中嬉戲,雙腳突被無形之力攫住下拽,瞬間如墜冰窟——海水溫柔環抱你,底下卻蟄伏著絕望的拖曳。這深淵之手,豈非命運無形推搡的隱喻?當我們立於淺灘自以為安穩,腳下卻冷不防被一股不可見之力拖向莫測的深處。
暗湧之力潛伏既久,終有迸發之時。它會在毫無徵兆的剎那驟然顯形,馴順的浪花忽如亂石崩雲,船隻在劇烈顛簸中傾側,人如螻蟻般滑倒驚呼。人心自以為築起了堤防,卻終被韌性十足的暗湧一點點侵蝕了基座。恰如那些被壓抑至深的情感與創痛,終在某個臨界點上破繭而出,讓表面的安穩頃刻傾覆。深藏的力量一旦衝決,其勢便如天地驟然撕裂,再難輕易彌合。
海面復歸平靜後,沙灘上散落著斷裂的船板、傾倒的桅杆與纏結的漁網,像大地裸露的傷口。而暗湧,已悄然退入深淵,重歸沉寂,彷彿從未攪動過半分波瀾。它潛伏著,靜待下一次力量的積蓄——深淵的秘語永恆如是:表面風平浪靜之下,總有暗流在深處運行。
我們皆是航行於命運之海的舟楫。每個看似安寧的「此刻」,腳下無不潛伏著錯綜的情感經緯與記憶暗流。生命的長河從未真正止息,總在靈魂的深壑中奔湧,積蓄著改變航向的勢能。這幽深的暗湧,既似潛藏的毀滅之力,亦如孕育新島嶼的熔岩——它們是古老經驗沉潛於深淵的低語,於我們航程的最底層,無聲塑造著潮汐漲落的韻律。
每一次波濤的平息從非終點,不過是深淵再次屏住了呼吸。當我們以為風暴已遠,腳下那溫柔、持續而無聲的搖晃,正是暗湧在低吟:它從未遠離,只是沉潛至更幽微處等待著。等待下一次,我們在生命的深流中猝然照見自己不可測的深度——那暗湧,終究是我們行於世間時,靈魂深處最古老而永恆的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