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的家就是座落在六號兵營(彰化縣埤頭鄉和豐村埔尾基地,也就是現在的陸軍砲兵部隊測考中心)後面的一間小雜貨店。
為什麼叫六號呢?時間回到1932~ 1942年的日治時期,日本在濁水溪浮覆地(俗稱溪底),約今日的埤頭、田尾、二林一帶,設置6個官營移民村,讓日本農民移居臺灣,並以一至十二號為組別,而我們村的編號是六號。
老一輩的人都習慣以號來稱呼自己住的村莊,我們從小耳濡目染,六號自然而然就成了家鄉情感的代號。
在1950年代相親是司空見慣的結婚管道,爸媽也不例外。爸爸是田尾海豐崙人,個性溫文儒雅,包容性高;媽媽是埤頭埔尾在地人,性子急,很有主見。透過相親結婚的他們,雖然個性南遠北轍,但有互補作用,也相互攜手奮鬥一生。
當年結婚沒多久,爸爸就入伍當兵了。媽媽因為有一手車縫及做衣服的好技藝,就跟她的堂妹進入了埔尾基地(六號兵營)工作,後來移出兵營,在村里繼續縫紉工作。成就以後在兵營旁邊開雜貨店的緣分。
開雜貨店是緣分也是地緣。當年謀生不易,大舅說服外公把兵營後面靠飛機場旁的農地給媽媽耕種。爸媽又向二舅買了農地旁的一塊地,也就是雜貨店所在的地方。

雜貨店旁的我家農地

小時候在古井旁洗澡
爸爸退伍不久後,在1956年25歲那年,開起了雜貨店,做阿兵哥及村裡的生意。雜貨店的外觀,就跟那個年代的鄉下建築一樣,是俗稱的「竹管厝」。前方有2根柱子,屋身以大竹筒為主架構,厚竹條編織為牆面,再敷上土灰,旁邊挖了一口水井,四周圍了當年家家戶戶都有的竹籬笆。
1960年在原本的竹管厝旁,蓋了紅磚平房,也就是現在的雜貨店,爸爸還在牆上寫下落成日期,紀念雜貨店另一個階段的開始。紅磚平房是由做土水師的二舅,用一磚一瓦慢慢砌成的。紅磚屋有一個小閣樓,我們小時候常爬木樓梯上去玩,也透過小窗戶偷看來來去去的阿兵哥,也算是小樂趣。
當時,雜貨店沿用了我阿公賣布的商號~源發商店。但這個名稱卻只在爸爸飲水思源的心情裡,及我們小孩看見源發商店店章的印象中,因為雜貨店從竹管厝到紅磚屋都沒有招牌。

後來蓋的紅磚屋半閣樓造型很特別
媽媽回憶雜貨店剛開時說:「彼時陣干焦有600元現金,只能簡單割一點貨來賣。」所以,開張時只擺幾罐零嘴如柑仔糖、土豆之類的。
溫文儒雅的爸爸大部分負責看店,精明能幹的媽媽則常常外出批貨。媽媽通常會騎著雙台腳踏車到北斗、永靖等地批貨;雙台腳踏車是1960年代做生意常用的載貨工具。媽媽雖然高,但很瘦,騎著雙台腳踏車載滿貨品很辛苦。當時的鄉村路都是泥地又小條,有時天黑路很暗,對一個年輕的婦女而言,甚是害怕。但為了家計,媽媽沒有喊苦及退縮,而且越做越多,越有幹勁。
辛苦中,當然也有片刻的幸福時光,哥哥就常說:「很小的時候,媽媽騎腳踏車載著他,耳邊總是會輕聲響起,孤夜無伴守燈火,清風對面吹,十七八歲沒出嫁,想著少年家……」媽媽愉悅地哼唱著<望春風>。
小時候的雜貨店

媽媽與我們四個兄弟姊妹合影
1958至1964年,姐姐、哥哥、我和弟弟各隔2年相繼出生。家裡多了4個小孩,雜貨店賣的東西也越來越多,只要村民或阿兵哥要買什麼,爸媽就會輪流騎著腳踏車去北斗、永靖、田中批貨回來滿足大家需求,小至1元就能買10顆的糖果,大至一根根又長又筆直的甘蔗。
因為做生意的關係,我們從小的生活就是熱熱鬧鬧的。姊姊1、2歲時,還曾被駐防的美國大兵抱上直升機玩。沒多久美軍撤離了兵營,聽村裡的人說美國大兵離開兵營前,把吃剩下的牛肉罐頭埋在兵營後面的農田裡,村民得知消息後都把它挖出來吃。可惜我還未出生,不知道美國罐頭是什麼滋味?
當時我們年紀還很小時,也不知道大人的繁忙與煩惱。常常把兵營及飛機場當成玩樂的場域,度過很快樂及有趣的童年。而離家幾千里的外省阿兵哥有的把異鄉當故鄉,其中更有幾位我們稱呼伯伯的,常常在爸媽很忙時幫忙照顧我們,與我們建立很深的感情;有一位伯伯甚至在退伍後還保持數十年的往來。
兵營來自各省的外省兵南腔北調,個個鄉音濃厚,爸媽也被訓練了一身聽功,並且學會了說國語。
忙忙碌碌的生活
1975年,我們4個兄弟姊妹慢慢長大。爸媽也更勤奮地經營雜貨店。除了旁邊的農田要耕種外,媽媽也接洗阿兵哥衣服的工作,還有車臂章、車布旗、修改衣服、賣冰、賣水果、賣檳榔、煮水餃、煮泡麵,樣樣都做。雜貨店已經不是一般的𥴊仔店了。
當時阿兵哥常常到雜貨店喝酒吃宵夜。正值國三的哥哥除了要幫忙外,環境也吵吵鬧鬧的,沒甚麼時間讀書,就要利用深夜讀書。還好做生意的小孩有沒因為賣東西而荒廢學業,哥哥考進了台中第一志願的高中。
媽媽則常常忙完白天的工作,晚上還要蹲在地上,刷洗一大堆的軍服。國一的我,不忍心看媽媽如此辛勞,也會拿起刷子幫忙刷洗。記憶中的國中對我而言,除了課業壓力很大外,有剩餘時間幾乎都在幫忙雜貨店,所以,青春的滋味是苦澀的。
後來因為生意很好,競爭也來了。隔壁開了一家新雜貨店,還雇請年輕妹妹賣東西。當年正值春青年華、長得標緻、已有婚約的姐姐,被動加入了競爭行列。每當阿兵哥出來時,媽媽就會喊姊姊:「緊出來!緊出來!」。姊姊自然也不喜歡這樣的競爭模式。但是,這樣的日子並沒有很久,姊姊在1977年就遠嫁日本了。
隔年我考上了彰化第一志願女中,因交通問題只能住宿學校。剛住校的第一周放假回家,馬上就吃了剛上市的蝦味先配汽水(蝦味先的宣傳吃法),家的味道與與感覺回來了,但卻只有短暫的假日時光。
離鄉之愁總是重重的壓著我,第一次離家的我非常不習慣,大家一起睡大通鋪,晚上晚自習,每天都過著很有紀律的生活,這對於從小就很野放及自由的我來說,像個籠子罩住了我。
三個月後我提出休學的想法,記得當時媽媽說了一句話:「我都能忍耐了。」可見父母也是非常想念在外的兒女。但當時的我一心只想離開睡醒讀書、讀完書睡覺的日子。
休學後,雜貨店依舊忙得不可開交。我每天在賣東西、泡麵、準備重考中度過。休學的一年,不知泡了幾千碗的麵,在泡麵中考上了台中第一志願的商專,也開始了五專生活,以及每個假日、寒暑假都回家幫忙賣東西的日子。
冷清與熱鬧的日子
1985年小孩相繼離鄉讀書、工作。爸媽依舊守著雜貨店,每天準時開門關門;陪伴他們的就是批貨、賣東西,以及阿兵哥上門的日常。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阿兵哥的生意也有時冷清、有時熱鬧。媽媽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真可惜!生意才好沒幾天,阿兵哥又要走了(3、4個月的定期移防)。」所以,農夫是看天吃飯,我家雜貨店卻是看阿兵哥吃飯。

雜貨店正面
1989年8 個月大的女兒送至六號請媽媽幫忙照顧。此時,雜貨店的生意稀稀落落。爸爸到附近新開的屠宰加工廠上班;因為日文聽、說都好,只要有日本廠商來視察,都會請爸爸幫忙做翻譯。而媽媽依舊守著雜貨店。
女兒在雜貨店生活4年。懂事後,若有阿兵哥上門買東西,她都會很天真地說:「阿嬤,怎麼會有阿兵哥來我們家買東西?」天真無邪的一句話,道盡雜貨店生意的無奈。
1999年雜貨店的春天又來了。海軍陸戰隊至兵營訓練,我家雜貨又迎來另一波生意高潮。阿兵哥在休息時間,常常在兵營圍牆內叫喊買東西;我家雜貨店與圍牆隔約2、3公尺,媽媽經常來回奔跑賣東西,跑了好幾個月,膝蓋都受不了,可見當時生意盛況。
此時,也有星光部隊(新加坡軍隊)駐紮兵營。星光部隊有各色人種的軍人,也會到雜貨店買礦泉水,但會說:「太貴了,可以算便宜一點嗎?」向一家小雜貨店殺價,也算特別。
10年前已屆80高齡的爸媽逐漸將店交由弟弟經營。但媽媽依舊在早上7點會叫喊爸爸:「緊去開門!有人欲買物仔。」60幾年來天天開門做生意,已成一種無法改變的生活慣性,爸媽辛苦一輩子,還是無法放下雜貨店。

爸爸80幾歲時還依舊看店做生意
此時,弟弟也將雜貨店販賣的版圖跨過了門前的小路,開始送貨到營區的5、6個角落定點;也應阿兵哥需求,除了賣飲料也賣滷味。直至2014年營區改建,暫時沒有阿兵哥進駐,變成做建築工人的生意。弟弟除了送貨到工地,工人中午也會到雜貨店吃炒飯、滷味、蛋花湯。我家雜貨店快變成小吃店了。爸媽依舊在店裡幫忙,但年歲已高有時也力不從心。

改建後的陸軍砲兵部隊測考中心
2018年營區改建完工後沒多久,遇到COVID-19疫情,兵營有段時間成為防疫旅館,新穎的營區空蕩蕩的,只有幾位阿兵哥留守。疫情後阿兵哥進駐,但規定只能從大門進出,位在後門的我家雜貨店,自然而然又進入了沉寂。
沒有阿兵哥買東西的雜貨店,就像一般座落在鄉間的小雜貨店一樣,村民會來買個煙、買個酒、買個日常用品;也有人喜歡坐在店門前喝個小酒,享受寧靜的時光。時間會改變一切,一切在未來還會一樣嗎?
歲月像一首歌

68年來,爸媽曾經度過生意很好的歲月;度過被眼紅找麻煩的歲月;度過競爭激烈的歲月;度過沒有阿兵哥冷清的歲月;度過兵營改建,專做工人生意的歲月……
歲月像一首歌,一首旋律時而輕快、時而低沉、時而澎湃,很複雜、很難唱的歌。
溫文儒雅不與人爭的爸爸、要做生意又要照顧4個小孩的媽媽,是如何度過這幾十年來風風雨雨的歲月?如何吟唱自己的人生?(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