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面青銅鏡,古銅色的內裡刻著歲月的斑駁,映照出的卻非當下容顏。鏡面浮動著前世光影的漣漪——它是一名時間旅人,背負著記憶的沉重行囊,在命運的掌中輾轉流徙。永恆竟是一場周而復始的囚禁,而記憶正是不堪重負的包袱。時間這最精明的當鋪老闆,早已將靈魂中所有的重負——悲歡、情愛、榮辱——都典當殆盡,只留下這具遊蕩的、空洞的軀殼,在無盡輪迴裡踽踽獨行。
某一世,它曾是石器時代的母親。新生命掙扎著衝破她身體的藩籬,撕裂般的劇痛讓她幾乎咬碎牙齒。目光透過茅屋簡陋的孔隙,望見天邊星子如永恆的眼。當稚嫩啼哭終於衝破黑暗,她疲憊地擁著那團溫熱的生命。此刻,永恆竟濃縮成此刻的凝視,彷彿死亡與誕生在此刻和諧相擁,成為同一場盛大儀式的兩面。然而永恆竟也是虛幻——那稚嫩花朵很快凋零於某次殘酷饑饉。她緊抱小小遺骸,淚水無聲,落在莽荒粗礪的大地上,如同雨滴滲入鴻蒙,未留下絲毫痕跡。
又有一世,它化身中世紀教堂裡卑微的畫匠。終日伏在幽暗角落,用指尖虔誠的微光描摹穹頂聖徒的莊嚴。腋下舊瘡因寒冷潮濕的空氣反覆侵蝕,隱隱作痛。當最後一抹聖光終於在他指下輝煌誕生,他顫抖著後退,目光逡巡過自己刻在聖壇角落的名字。驀然回首,牆角處竟有模糊的指紋印痕——那是前世某一世,同樣卑微的他曾在此處砌築過冰冷的石牆!永恆時光如同無邊的海,此刻波光竟與他靈魂深處的記憶瞬間接通,彷彿在無邊黑暗中擊出微弱卻清晰的迴響——然而這微光轉瞬即逝,無人留意。再一轉世,它成了維多利亞時代殖民地的風塵女子。粗礪手指笨拙地縫補客人遺落西裝的肘部,窗外木棉樹靜默,無聲凝視這卑微處境。當某晚胸口劇痛如鐵錘重擊,腥甜上湧,她咳出半朵猩紅的木棉花,沉重地墜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生命隨之熄滅。永恆竟是一場不斷熄滅的焰火,這朵血染之花,是今生卑微軀殼獻祭的最後華美。
這一世,它降生於香港這沸騰的熔爐。霓虹光影在摩天樓宇間流淌奔湧,人流挾裹著喧囂碾過狹窄街道。某日它偶然駐足,彌敦道巨大廣告牌反射出冰冷強光,上面赫然印著中世紀壁畫上聖徒熠熠生輝的衣飾圖案!那一抹繁複聖潔的金線花紋,分明出自它前世卑微畫匠之手!記憶洪流驟然沖垮堤壩,前世那熟悉的指尖顫抖與腋下舊瘡的隱痛,瞬間如電流穿透全身。那永恆時光的波濤深處,竟有它此刻靈魂的倒影在無聲閃爍!
永恆輪迴,原來只是記憶的海不斷湧上岸邊,又退去,把前世的碎片遺落在今生的灘塗之上。
後來,它常坐在某座唐樓低矮的天台之上。晨光熹微,寧靜如初。它俯下身子,細細點數著磚縫裡正搬運著麵包屑的螞蟻。這渺小的隊列,竟也是時空的遺跡,牠們不知疲倦地穿越微塵構成的世界,如同它不知疲倦地穿越靈魂的萬古洪荒。
此刻,時間彷彿終於卸下重重鎧甲,裸露出最本質的清寧。在數不清的喧囂與黯淡之後,永恆原來並非宏大的宣言,它竟如此靜默地藏身於這微塵世界的秩序裡。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宇宙,微小如螻蟻,竟托起那宏闊時空的遺跡——原來永恆並非要旅人永恆跋涉,而是醒來,在這方寸之間認出那渺小事物所蘊含的無限時空。
原來所謂永生,並非抵達某個終點,而是知曉每一瞬皆含藏萬古。當沉重行囊終於卸下,旅人恍悟:永恆就在悉心數過的每一隻螞蟻身上,在微小秩序裡認出的那方宇宙——原來時間這無垠海洋,不過是為了將永恆結晶成此刻凝視的一粒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