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裡瀰漫的氣味,是藥水的刺鼻、消毒液的凜冽,再糅雜著食物殘存的、難以消散的餘味,層層疊疊,織成一張無形之網,將人困囿其中。他躺在那張狹窄的病榻上,如同被暗處滋生的無形藤蔓所纏繞,病魔日夜不歇地啃噬著他身體的每一寸肌骨。昏沉中,雙目緊閉,意識卻如脫韁的野馬,在無垠的黑暗裡惶恐地奔突、掙扎;偶有片刻的清醒,映入眼簾的唯有慘白的天花板,以及窗外一陣陣低迴嗚咽的風聲。他近乎無意識地伸手,摸索著床頭櫃,指尖觸到一張冰冷的排號單,翻過背面,竟是密密麻麻寫就的日後遺言。忽地,胸腔深處一股腥甜翻湧而上,喉間爆發出難以抑制的劇烈咳嗽,他掙扎著伏向床邊,幾口鮮紅的血沫濺落塵埃。血珠滴在排號單上,迅速暈染開來,宛如一朵淒厲綻放卻又瞬間凋零的花——那一刻,他忽然徹悟,這日日負載靈魂的皮囊,原來早已在無聲中悄然朽壞,行將就木。
當那無形的靈魂終於掙脫了軀殼的禁錮,竟得以尾隨自己僵冷的肉身,一路飄向那眾生最後的歸處。焚化爐前,他看著自己被無聲地推送進去,沉重的爐門隨之緊閉,嚴絲合縫。爐膛內,烈焰陡然升騰,如猛獸般猛烈舔舐、吞噬。不多時,灰燼便紛紛揚揚,最終只餘下薄薄一盤灰白之物,安置於冰冷的鐵盤之上。那鐵盤涼意刺骨,恍如古井幽深,唯有那尚存感知的靈魂,默默地感受著那曾經溫暖的軀體,其最後一絲餘溫,正絲絲縷縷地消散於無際的虛空——這肉身的棲息之所,終究化作了天地間最原始、最無垢的微塵。推開殯儀館沉重的門,步入外界,天地竟似被水洗過一般清明。晚風徐來,拂過面頰,意外地裹挾著草木初萌的清冽氣息。他踽踽獨行於寂寥的長街,目光不經意間被前方街角所吸引。一對年輕的戀人,旁若無人地緊緊相擁著。他們情難自禁,唇齒相依,眼神裡閃動著歡喜的淚光,如星辰般璀璨。他駐足凝望,心頭卻再無半分嫉妒或哀傷,唯有一片澄澈的明悟,如同無聲的月光靜靜流淌:自己這漫長的一生,是否從未真正體味過愛與被愛的滋味?原來生命長河最深處、最洶湧的波光,竟是在那相擁的熾熱、相離的淒楚與相互守望的綿長瞬間,迴旋激盪。沉溺於浮世迷途的他,竟讓那生命中最精純、最耀眼的光華,悄然流逝了。
暮色四合,愈加深沉。他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踱至郊野一方幽靜的荷塘。塘水波瀾不驚,平滑如鏡。清冷的月光如霜似霰,灑在塘中初綻的新荷之上,影影綽綽,亭亭靜立於深邃的夜色裡。四野寂然,萬籟俱靜,唯有水面清淺的光華,倒映著漫天星斗。倏忽間,一顆流星掙脫天幕的束縛,拖著璀璨的尾焰,劃破長空,無聲無息地墜入遠方墨色山巒的懷抱——那瞬間的輝煌與寂滅,彷彿疊印著人間無窮無盡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
他獨自佇立在水邊,緩緩抬起頭,望向那浩瀚無垠、深邃莫測的蒼穹。宇宙亙古長存,萬古如斯。曾經如毒藤般死死纏繞他靈魂的得失、榮辱、愛恨、聚散,此刻皆如輕煙薄霧,在廣袤天地間消散無形。一切沉重的枷鎖已然脫落,靈魂彷彿化作天地間一縷最輕盈的呼吸,最終融入那永恆而浩瀚的星辰大海之中。
垂首,目光再次落回平靜的水面。新荷的倒影亭亭玉立,靜默無言,卻蘊藏著難以言喻的磅礴生機。一個洞見如電光石火般擊中了他:原來這滾滾紅塵中的劫數,正是自我救渡的舟筏。生如朝露之短暫晶瑩,死若秋葉之靜美飄零,竟不過是宇宙浩瀚呼吸間一次最自然不過的吐納。當浮華層層剝落殆盡,靈魂赤著雙足踏上歸途,方始明瞭,那劫難的深淵之底,竟悄然隱藏著一扇通往永恆澄澈與光明的大門。
紅塵滾滾,眾生碌碌,渺如螻蟻。那所謂的劫數,未必意味著深淵的吞噬與湮滅。它更像是一面被歲月風霜反覆磨礪的銅鏡,清晰地映照出靈魂深處每一道隱秘的褶皺——是初生啼哭時尚未觸及的襁褓溫暖?是暮年病榻上悄然錯過的窗外月光?抑或是情愛迷途中,指尖不經意間滑落的、如星光般璀璨的瞬間?
劫灰飄散之處,新荷亭亭而立。原來生命如同朝露般短暫,亦如電光般倏忽。在這浩瀚無垠的宇宙間,我們不過是一粒有幸擁有了覺知的微塵。當靈魂終於卸下得失鑄就的沉重鎧甲,赤足坦然地踏過生與死那道無形的界碑,在亙古長存的寂靜天穹之下,指尖竟能觸碰到劫灰深處那尚未冷卻的餘溫:那餘溫裡,封存著我們初臨人世第一聲啼哭所迸發的光芒,烙印著戀人唇齒相接時擦燃如星火的剎那悸動,更蘊藏著萬物最終歸於永恆寧靜時,天地間所瀰漫的那份最宏大、最深邃的慈悲。
於是,劫灰飄落之處,新荷亭亭而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