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曰:「井冽寒泉食」。昔人鑿井得泉,鄭重書於竹簡之上。井水清冽,寒泉可飲,寥寥幾字照向今日浮世,竟成搖搖欲墜的舊夢,映出我們靈魂深處悄然流失的甘甜。
幼時村頭有井,青石壘就,石縫間佈滿柔軟苔痕,如時間織就的暗綠絲絨。井水清冽得令人心驚,彎腰望去,幽深水鏡裏映出浮雲,甚至映出自己稚嫩的眉眼。井繩吱呀呻吟,陶罐緩緩沉入清涼深處,待汲水而出,水珠立時滾入嘴角——那沁入骨髓的微涼,似有生命般直抵喉中,如瞬間啜飲一截初融的冰雪,又似噙住一小片澄澈的秋天。那涼意,是大地深處默默吐納的呼吸,清冽得足以令舌尖震顫,也足以洗去滿身塵土。
世事卻漸漸翻轉。水龍頭替代了轆轤,瓶裝水擠開了陶罐。塑料瓶裏盛滿流水線上冰冷而機械的「純淨」,瓶身標籤華麗地印著雪山湖泊的風景——那不過是被資本精心包裝的生意,恰如我們悄悄被置換的靈魂。塑料瓶在手中流轉,涼意薄薄地貼在皮膚上,卻終難滲入心脾。瓶內陽光徒勞光地折射閃爍,哪裏尋得見青苔溫柔纏繞的井沿?水入口中,竟如無味無覺的液體,徒然滑過喉嚨。那機械流水線上「生產」的「純淨」,竟如無形幽靈,悄然抽走了水中的魂魄與土地的體溫。後來歸鄉,那口井已然荒廢,井口被厚實木板覆蓋,如大地無奈合上的舊傷口。輕輕推開木板,探頭望去,井底殘留著薄薄一層水,渾濁如淚,水面漂浮著枯葉殘枝,如歲月丟棄的殘骸。井壁青苔已枯死,墨綠轉作深褐,再不見昔日的生機。那位曾教我們汲水的老阿婆,蜷縮在遠處屋簷下,混濁的目光慢慢掃過井臺,又緩緩垂落。她枯槁的手上凍瘡結痂,皺紋深深刻著泥土的印記。她喃喃自語:「好水沒有了,人心也就乾涸了。」 寒泉枯竭,豈僅水源斷絕?那曾是滋養我們靈魂最本真的滋味,最為珍貴的「冽」意,如今竟已無處可覓。
現代都市裏,我們手捧價格各異的瓶裝水,瓶身標籤上印著異域風景,不過是資本精心譜寫的誘人旋律。我們自以為在花錢購買清泉,實則不過是縱情啜飲著工業精心包裝的「水」的幻象。更令人扼腕的是,人人手中那方寸熒屏,竟成了新的汲水轆轤。指尖不斷劃動,瘋狂汲取著無窮無盡的信息洪流——那閃亮如浮沫,喧囂如濁浪。我們喉嚨焦渴,竟在數據喧囂的海洋裏大口痛飲著閃爍不定的光影。靈魂深處,那曾由井水澆灌的澄澈與寧靜,正被這虛擬之泉沖刷成碎片。
井冽寒泉食,五字如明鏡高懸。井水枯竭,豈單是水源的消失?那曾滋養生命,連接我們與大地血脈的深根已被斬斷。我們為虛假的「純淨」標籤支付金錢,卻任由真正的清泉乾涸;我們沉溺於屏幕裏閃爍的浮沫光影,靈魂深處卻愈發乾渴難耐。
當寒泉枯竭,瓶裝水只餘下空洞的冰涼,屏幕的喧嘩填補不了靈魂的寂靜——我們是否終將察覺,那曾經浸潤唇齒、滋養性靈、天地間最本真的甘甜,已然消逝於貪婪與麻木的深壑?
這井水映照出的,豈止是飲水之變?它分明映襯著我們靈魂深處那眼不斷下陷的枯井——它曾湧出生命源頭的澄澈,如今卻只剩下對浮沫的貪婪痛飲。當指尖在屏幕上劃出汲水的漣漪,誰在啃食我們靈魂的鈣質?
井臺苔痕斑駁,而瓶裝水標籤上的雪山倒影,只不過是資本精心投射於瓶壁的幻夢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