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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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去年開始我就一直對《聖經》中的〈約伯記〉非常感興趣,但一直沒有時間去好好細讀這卷書,終於在最近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好好細讀了這卷被堪稱為「智慧文學」[1]之一的經典。

烏斯地有一個人名叫約伯;那人完全正直,敬畏上帝,遠離惡事。 〈約伯記〉1:1

烏斯地有一個人名叫約伯;那人完全正直,敬畏上帝,遠離惡事。 〈約伯記〉1:1

對〈約伯記〉的興趣其實始於去年開始的信仰反省:到底在基督教信仰中的上帝是個怎麼樣的上帝?我們對這位上帝的認識又是如何?在這個反省過程中,〈約伯記〉這個書名不知為何時常跳入我的腦海中。

近來基督教會中有種傾向於將信仰真理扁平化為只為個人的需要而服務的現象,舉凡生命遭遇到的困難、痛苦和沮喪,都能在上帝那邊得到幫助等心靈雞湯的內容充斥在許多教會的講道主題中。上帝確實是我們的幫助和安慰者(參〈詩篇〉54:4、77:2、86:17、119:76…),但那僅僅是上帝的某一面向,而非全貌。將信仰扁平化為只是獲取祝福和安慰的管道,實將信仰當作滿足個人需求的工具,且將創造宇宙天地且豐富的上帝變成利益交換的對象(例如,奉獻金錢或時間在教會的服侍便能換取上帝的祝福)。

事實上,許多基督徒一生忠心跟隨上帝,但他們的生命充滿苦難,且並沒有從上帝那裡獲得任何實質的好處。但儘管如此,他們仍然持續相信上帝。如果「沒得到任何實質好處且又充滿苦難」是許多基督徒的信仰實況,我們該如何解釋這樣的現象?信仰不就是為了得到祝福嗎?是上帝不理會他們嗎?〈約伯記〉正是針對此一議題而成書。在上帝眼中被看為正直好人的約伯,在上帝的允許下受撒旦的攻擊而深陷苦害,儘管面對許多他無法理解的苦難,但他仍然信靠上帝到底。而約伯展現出的生命態度可謂徹底駁斥了撒旦所言:人相信上帝是因為「有利可圖」(參〈約伯記〉1:9-11;2:4-5)[2]。〈約伯記〉不僅帶出人信仰上帝的動機問題,對我而言,也帶出在充斥無法解釋的苦難的生命中,該如何面對生命、信仰和上帝等具存在主義色彩的議題。約伯在遭遇各種苦難以及要求與上帝抗辯之後,在最後竟說他如今才真正親眼見到上帝,也就是說,他從前並未真正認識耶和華上帝,但現在對耶和華上帝有更進一步的理解(參〈約伯記〉42:5)。因此,約伯這個更進一步的理解是什麼,是我們值得細究的問題。

人真的能夠「無利可圖」地相信和跟隨上帝嗎?

耶和華問撒旦說:「你曾用心察看我的僕人約伯沒有?地上再沒有人像他完全、正直,敬畏神,遠離惡事。」撒旦回答耶和華說:「約伯敬畏上帝,豈是無故呢?你豈不是四面圈上籬笆,圍護他和他的家並他一切所有的嗎?他手所做的都蒙你賜福,他的家產也在地上增多。你且伸手毀他一切所有的,他必當面棄掉你。」 〈約伯記〉1:8-11

在〈約伯記〉第一章8節描述了上帝對約伯的觀點:約伯是個正直且敬畏上帝的人。而隨後撒旦馬上挑戰了上帝這樣的說法,表示約伯對上帝如此忠心的緣故是因為他從上帝得來許多實質的好處,若上帝將這些好處從他生命中拿走,他必定會離棄上帝。在這裡可以看到撒旦提出了一個信仰觀點,即:人與上帝之間的關係是建立在「互利」的基礎上,信仰的本質無非在於「有利可圖」。人願意相信上帝且過一個信仰生活,無非是為了獲取自己的好處。在撒旦看來,約伯敬畏上帝並且行善的種種舉止是因為上帝特別照顧且祝福約伯,約伯才因此持續這樣行。

撒旦對上帝的挑戰是一個現今普遍存在的問題:信仰是否需要上帝的回報?且是現實的回報?撒旦認為,人皆是存著「報償」的心態在信仰上帝,而這也點出許多信仰者的信仰狀態。無可否認,許多人是因為遭遇困難,而在選擇信靠上帝後,經歷了上帝的恩典,並成為了「基督徒」。但對上帝的信仰是否只在於能夠「獲益」?我們對上帝的認識應該只停留在「報償」的概念上嗎?〈約伯記〉的作者便是透過撒旦提出的觀點指出,信仰若是建立在「報償」的基礎上,這樣的信仰內容是有瑕疵的,因為這樣的人信仰上帝並非是單純「愛」上帝的緣故,而是因為有利可圖。事實上,許多人信仰上帝並不求任何實質的東西,只求與上帝有很好且親密的關係。如同耶穌所說他與天父以及與我們的關係:

我愛你們,正如父愛我一樣,你們要常在我的愛裡。 〈約翰福音〉15:9
你們要彼此相愛,像我愛你們一樣,這就是我的命令。〈約翰福音〉15:12
我在他們裡面,你在我裡面,使他們完完全全地合而為一,叫世人知道你差了我來,也知道你愛他們如同愛我一樣。 〈約翰福音〉17:23
我是葡萄樹,你們是枝子。常在我裡面的,我也常在他裡面,這人就多結果子;因為離了我,你們就不能做什麼。 〈約翰福音〉 15:5

我是葡萄樹,你們是枝子。常在我裡面的,我也常在他裡面,這人就多結果子;因為離了我,你們就不能做什麼。 〈約翰福音〉 15:5

〈約伯記〉一書要指出,人對上帝的信仰態度應該是「無利可圖」才正確。若我們仔細閱讀〈約伯記〉便會發現,約伯在遭遇苦難後並未抗議上帝為何他對上帝的付出最終換來的是痛苦,而是問上帝他到底做錯了什麼,並且直接上訴至上帝面前,認為他並沒有如他三位朋友(以利法、比勒達、瑣法)所說,犯了應受懲治的罪。我們由此可以看出,約伯跟上帝緊密的關係以至於他了解他能夠將他所不理解的遭遇直接傾訴於上帝。約伯並非因為沒得到實質好處而抗議上帝,而是想要了解且傾聽上帝,發生在他身上的苦難究竟是為什麼,並且勇於對上帝提出抗辯,主張他並未犯罪而不應受到如此對待。耐人尋味的是,在〈約伯記〉的最後,上帝並未回答約伯提出的問題,反而指引約伯觀看祂所創造的宇宙世界後,約伯卻承認自己的無知並閉口不言,而徹底降服在上帝面前。我們不盡要問:究竟約伯在遭遇看似無法理解且不合理的苦難後,最終為何卻選擇降服而不再向上帝發問?我們的信仰狀態真的能夠達至如約伯最後那樣的境界:對所遭遇到的一切不再問為什麼?

事實上,〈約伯記〉要指出能夠達至這樣的信仰境界,乃是因為相信上帝是賞賜一切的主。人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上帝所賜與,人在世上一切所需用,甚至人的生命氣息都是上帝賜與的恩典。因此,我們除了感謝以外,應別無所求。而當人有真實的信仰之後,也會發現上帝對人也是毫無所求。上帝是自有永有且豐富的上帝,祂並不需要從人獲得什麼。而事實上,上帝是毫無條件地把所有一切賞賜給人,使人能夠享有上帝所賜與的一切,而人所能給的,本來也都屬於上帝的。上帝會賞賜給人祂所有的一切,乃是因為祂是愛的上帝。既然上帝已賞賜祂所有的一切給我們,且對我們毫無所求,為什麼我們還要向上帝獲取更多呢?真正的信仰根基就是「愛」,且唯獨「愛」就夠了。

神愛我們的心,我們也知道也信。神就是愛,住在愛裡面的,就是住在神裡面,神也住在他裡面。 〈約翰一書〉4:16

神愛我們的心,我們也知道也信。神就是愛,住在愛裡面的,就是住在神裡面,神也住在他裡面。 〈約翰一書〉4:16

人為何會無緣無故遭受苦難?

〈約伯記〉一書透過約伯與三位朋友的對話帶出人為何會遭遇苦難的問題。以利法、比勒達和瑣法這三位朋友對於約伯為何遭受如此苦難的看法大致相同,而作者透過這三位朋友的說法帶出以色列人長久以來的觀念,並試圖以約伯的遭遇來打破此一傳統觀念,即: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樣的觀念普遍深植於以色列人的觀念中,上帝既然是公義的上帝,必然保守且使那些敬畏祂的人興旺,並懲治那些違背祂律令的人。這樣的觀念除了也是〈箴言〉中常出現且相當典型的論調(參〈箴言〉10:27–30),也出現在先知文獻的教訓裡(參〈何西阿書〉8:7; 10:13、〈以賽亞書〉3:10–11)。從以利法以及〈箴言〉中的觀點來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一個不變的因果定律,因此約伯的處境使以利法質疑約伯的人格,因為一個真正相信且敬畏上帝的人,必定會獲得上帝的拯救而脫離苦難(參〈箴言〉11:21)。然而,約伯在遭遇苦難後,卻對上帝發出怨言,而一個敬畏上帝的人應該是一個對上帝有信心和盼望的人,因此以利法便質疑約伯是否如同如一章1節所說:是一個完全正直的人。而從比勒達和瑣法的觀點皆可看到,他們認為脫離苦難最佳的解決辦法就是向上帝認罪。因此,以利法、比勒達和瑣法的觀點,皆是約伯是「罪有應得」的因果定律論。

然而,人受苦難是否是因為罪有應得,耶穌曾指正這樣的看法:人受苦,並不一定和犯罪有關(參〈路加福音〉13:1–5、〈約翰福音〉9:1–3)。在我們日常經驗所觀察到的時常是「好人受苦、壞人亨通」這樣的現象,〈約伯記〉正是針對此一議題傳達:人生命中遭遇苦難,並不代表是來自上帝的懲罰。然而,上帝為何使災難臨到好人,甚至是像約伯這樣一生忠心且敬畏祂的人?若仔細讀整本〈約伯記〉,便發現我們找不到任何答案。我們看到的是約伯在最終停止質問上帝,而選擇謙卑下來。

耶穌過去的時候,看見一個人生來是瞎眼的。門徒問耶穌說:「拉比,這人生來是瞎眼的,是誰犯了罪?是這人呢,是他父母呢?」耶穌回答說:「也不是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顯出神的作為來。 〈約翰福音〉9:1–3

耶穌過去的時候,看見一個人生來是瞎眼的。門徒問耶穌說:「拉比,這人生來是瞎眼的,是誰犯了罪?是這人呢,是他父母呢?」耶穌回答說:「也不是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顯出神的作為來。 〈約翰福音〉9:1–3

面對充滿苦難的生命,人生是否還能有意義?

約伯在最後終究還是得到上帝加倍的祝福,這樣的結局讓我們看見上帝終究是待人公義的上帝,使我們至少還能夠接受這樣的結局。但我們還是必須問:如果結局並非喜劇收場呢?這個問題對我們是有意義的,因為在我們平常的觀察中,並非所有人的結局都是以喜劇收尾。有的人死於非命,甚至有的人一輩子都受盡各種苦難或疾病的折磨。事實上,許多人並非如約伯最終得到上帝的賞賜。如前所述,整本〈約伯記〉並非把重點放在「上帝的賞賜」,而是讓我們透過約伯的經歷看到,人在遭遇苦難後卻能夠對上帝有更深一層的認識。然而我們還是得問:若生命是一場苦難的話,生命還能有意義嗎?這是一個非常實在的問題,因為當人在痛苦當中,便很自然會問道生命這樣活著是否還有意義。

〈傳道書〉可以說是整本《聖經》中以探討「人生意義」為主軸的一卷書,而作者對此得出的結論為:「日光之下無新鮮事,一切都是虛空;人生的智慧就是敬畏上帝、謹守祂的誡命。」整卷書看似相當消極,因為作者在多處提到,人生在世勞碌不息,常不以所賺取的為足,然而辛苦勞碌所得的,最後卻分毫也帶不走。事實上,人生命中時常感到有意義的事物,往往都是那些我們眼目所見且能透過勞碌得來的東西。透過勞碌得享我們所要的結果,使我們感受到生命中的勞碌和繁忙是有意義的。而〈傳道書〉道出的是,人生命的「有限性」(死亡),使得這一切勞碌和勞碌所得之物顯得虛空,人生在世汲汲營營於財富或名譽,最終卻和一生貧窮、什麼都沒有的人一樣,空手離去;這一切盡都是虛空。每個人「他怎樣從母胎赤身而來,也必照樣赤身而去;他所勞碌得來的,手中分毫不能帶去。」(〈傳道書〉5:15)但奇怪的是,人往往只有在生命遭遇痛苦、疾病或困苦時,才會驚覺人的有限性和世上一切的虛空。就如同約伯在經歷痛苦時對「生命」提出的疑問:若生命就是苦難一場,這樣活著的意義在哪?不論人在世上如何,人的生命短暫且最終都難逃一死(參〈約伯記〉7:7–10),而既然生命又是苦難一場,那為何不趕快去死(參〈約伯記〉3:20–22)?約伯因此埋怨自己的出生(參〈約伯記〉3:11–16),且認為上帝若是愛他應該趕緊結束他的生命(參〈約伯記〉6:9–10)。

約伯在苦難中提及對「生命的本質」的反思。首先,人的生命的有限性(死亡)是一項人無法逃脫的事實。人人都希望逃脫苦難,永無止盡的苦難往往使人自問苦難何時才會結束。當發現生命的盡頭便是一切苦難的終點時,人常常會希望生命盡快結束,而在這樣的反思中,人往往才意識到生命本身的「無可預測性」以及生命的「有限性」。從這裡便帶出另一個問題:有限和無法掌握的生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些生命的特性便迫使人詢問生命意義的問題:既然生命是無法掌握以及有限,人面對許多無法掌握且改變的事情總也往往無能為力,這樣的生命有何意義?人無法掌握未來如何、死亡何時到來,而若生命的本質是苦難一場,人生在世是否有意義?

生命必須不斷被肯定──尼采的生命哲學

一生受飽受疾病纏擾的德國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父親在尼采四歲時因腦疾而去世。據說尼采當時親眼見到父親在疾病中的痛苦過程,而尼采這一生的健康狀況也和他父親一樣,經常有劇烈的頭痛、胃痛,甚至視力惡化的情況(參《瞧,這個人》,尼采著)。受到自身人生經驗的影響,尼采對生命本質的看法是「充滿痛苦的」,在這點上他除了受到叔本華的哲學影響外,在他早期的思想中,他也相當肯定古希臘文化的人生觀。尼采認為,古希臘人的特點正是高度意識到生命悲苦的本質,但並不因此對生命的價值予以否定。古希臘人意識到人生命的荒謬和痛苦,認為人的生命皆是受到命運的主宰,而對於為何遭受如此命運是得不到任何解釋和意義,故古希臘人認為存在是荒謬的。尼采在其著作《悲劇的誕生》中講述了一個古老的神話故事:傳說中彌達斯國王(König Midas)在森林裡追捕酒神的伴護西勒諾斯(Silenus),卻始終抓不到牠。當國王終於抓到西勒諾斯時,國王於是問他:「對人而言最好且最卓越的東西是什麼?」西勒諾斯默不吭聲,在國王再三逼問之下,西勒諾斯突然大笑說:「可憐的族類阿,無常與苦難之子,你為何逼我說出你最好不要聽到的話呢?那最好的東西是你根本無法達到的,那就是:不曾出生,不要存在,成為無(nothing)。然而,那對你次好的事情是:趕快去死。」(參《悲劇的誕生》§3,尼采著)

The very best thing is utterly beyond your reach not to have been born, not to be, to be nothing. However, the second best thing for you is: to die soon.

The very best thing is utterly beyond your reach not to have been born, not to be, to be nothing. However, the second best thing for you is: to die soon.

不同於希伯來人的思想,古希臘人並不相信所謂的「神義論」(Theodicy)[3]。在古希臘人的認知中,世界並非由某個造物主所造,人所遭受的命運亦與任何超越宇宙萬物的主宰無關,也無法從中得到任何解釋。因此,面對生命的悲苦,古希臘人並不會選擇去尋求上帝的解釋或慰藉,而是轉由藝術來拯救人生。若以尼采的話來說,古希臘人與基督徒的不同在於,他們不會為了消解生命的痛苦而遠離並否定現世生命的價值,並期盼在上帝中得到慰藉;也不會期盼在宗教信仰中能得到死後來世生命的確據,而將生命的盼望寄託在另一個彼岸的世界。尼采肯定的古希臘精神是:即便生命的荒謬和悲苦是人不可逃脫的事實,古希臘人對此強有力的回應是透過悲劇藝術的創作來肯定生命,而非否定生命[4]

只有作為一種審美現象,人生和世界才顯得是有充足理由的。 《悲劇的誕生》§24,尼采著。

在尼采看來,古希臘文化中的悲劇的誕生,是兩個神對立和調和的結果,即太陽神阿波羅(Apollo)和酒神戴奧尼索斯(Dionysos)。

太陽神阿波羅代表的是視覺藝術。太陽是一切光線的來源,是得以讓我們看到世界真相的條件,太陽的光輝也是使得萬物呈現「美」的外觀的條件。因此,在藝術創作中,太陽神除了象徵事物個體化的原則之外,它也是產生美的幻相的力量。尼采認為,美的外觀本質上是人的一種幻覺,美的幻覺特別表現在人的夢境中,因為在夢境中我們時常會看到超凡入聖的美麗景象,而在夢境中所看到的事物是超越所有現實事物的更完美的形象。因此,太陽神精神象徵著製造美的幻相的衝動,並叫人不去追究世界和人生的真相,而在夢裡所見的美麗假像中感受到深刻的喜悅。為了活下去,必須為生命製造幻相,幻相使得我們人生的每個瞬間變成是值得活的。

與夢的類比告訴我們有關這個天真的藝術家的事情。如果我們想像在做夢的人,在幻想的夢幻世界中對著自己大喊:「這是一場夢,我要繼續夢下去」,且如果這迫使我們得到這樣的一個結論:他從觀看自己的夢中產生了強烈的、內在的愉悅,但如果在另一方面,這看上去得以帶出如此內在的愉悅而去作夢的能力取決於我們完全地遺忘[現實的 ]日常,它的恐怖的糾纏,則我們便可將所有這些現象詮釋為在阿波羅下的引導,種種夢境的預言者。 《悲劇的誕生》§1,尼采著。

酒神奧尼索斯代表的則是狂醉,象徵著情慾的放縱、衝動、破壞和生命力的綻放。酒神的象徵意義來自希臘的酒神祭,在酒神的祭典中,人們打破一切禁忌,瘋狂濫飲,陷入一種狂喜和狂醉狀態。這種狀態消弭了人與人以及人與自然的界線。每個人在國家及社會中都有固定的角色和自我認知,這使得人久而久之與他人以及自然相分離,個人的情緒或衝動也因為個體的角色而有所限制。在尼采看來,酒神代表的是一種面對悲觀主義的生命觀,因為相對於太陽神精神是沉湎於美的幻相,酒神精神卻是要破除幻相,而直視生命的悲苦事實。酒神雖然在表面上是狂醉,但實質上卻是清楚知道生命恐怖的事實。在酒神祭中,個體的狂醉以及毀滅使得個體復歸於自然,個體除了能夠直接面對生命的悲苦之外,同時在個體毀滅與自然融為一體之中也能感受到自然的生命意志的力量,它的豐盈和不可毀滅;因而產生出一種快感,並藉之作為一種肯定人生的生命力量。因此,酒神象徵的是不斷地毀滅和創造。而尼采看重的正是酒神精神這種在不斷毀滅中又能夠不斷創造的力量,在酒神祭中的狂喜含狂醉象徵著就是個體的毀滅以及拾獲衝動和創造的生命力,生命正是需要這種不斷創造的力量,才能夠面對並克服生命的恐怖事實。而在希臘悲劇藝術中,除了需要酒神充滿生命力且無形無序的創造力量外,也需要阿波羅賦予一確切形式的力量。

這是戴奧尼索斯式的悲劇最首要的影響:國家和社會,甚至人與他人之間的鴻溝,都讓步給這使人回溯至自然之心(das Herz der Natur)的強大的同一感(Einheitsgefühl)。 《悲劇的誕生》§7,尼采著。

尼采在晚期的著作中較少提到酒神和太陽神,而轉向以另一個概念為討論其生命哲學的核心,即: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權力意志本質上即尼采崇尚的酒神精神,是一種自然的生命本能,其表現在對力量的欲求:「對我來說,生命本身就是求生長、求延續、求能量:缺乏權力意志的地方就有衰退。」(參《敵基督》§6,尼采著)尼采認為,自然(以及包含人本身)的生命本身就是其生命力的展現,其背後力量就是權力意志,即一種慾望、本能或驅力:「一個生物最高的要求是發現它的力量──生命是權力意志;自我保存只是它的一個間接與常見的結果。」(參《善惡的彼岸》§13,尼采著)尼采認為,權力意志作為生命的基本原則,人便是透過權力意志的力量來不斷肯定生命並超克、提升自己的生命。對尼采而言,一個真正具有高貴精神的人,必須不斷揚棄生命的醜陋面,並不斷肯定人生,甚至必須到一個地步,就算生命重來一次且甚至是永恆地不斷回歸,還能夠大喊「再來一次」;即尼采所謂的「愛命運」(amor fati)。

我想要愈來愈學會把事物的必然視為美,如此一來,我就能加入把事物變美的行列。熱愛命運:從今以後,這將會是我的愛!我不想對醜陋的事物發動戰爭。我不想控訴、不想在控訴提出控訴的人。我唯一的否定將會是撇過眼不看!總的來說,將來有一天,我只想當個對凡事都說好的人! 《快樂的知識》§276,尼采著。
我表示人類之偉大的公式是amor fati〔熱愛命運〕:人們別無所顧,不願前行,不願後退,永遠不。不要一味忍受必然性更不要隱瞞之──所有理想主義在面對必然性時都不外乎是謊言 ──而是要熱愛之 …… 《瞧,這個人》,尼采著。

「人的有限」和「上帝的無限」

面對苦難,我們能否像約伯最終那樣選擇謙卑,而不再向上帝追問意義?還是採取尼采的作法,直視生命苦難的事實和無意義,並給予生命肯定性的價值?人都難以接受無法解釋的生命遭遇,人終究是一個追問意義的動物,人生在世無論遭遇好壞,人必然會問為什麼。基督徒更應該認真思考,約伯最後未得到任何答案的結局終究意味著什麼。實際上,〈約伯記〉讓我們看到的是:人的有限以及上帝的無限。有限的人憑藉其有限的智慧,無法洞悉上帝對於整個世界和個人的安排的意義何在。而〈約伯記〉正是教我們認識到,創造宇宙天地萬物的上帝,祂的創造和計畫並非憑人有限的智慧所能完全認識和理解的。因此,約伯在觀看完上帝所創造的天地萬物後便承認自己的無知和有限。如果人都無法理解上帝各樣雄偉創造的意義,人怎能完全理解自己的生命並要求上帝對我們所受到的各樣遭遇給予解釋?人怎能命令上帝將祂所安排一切的意義指示我們,又怎能要求上帝照我們的意思去行,要求祂必須賜福給我們?

耶和華說:我的意念非同你們的意念;我的道路非同你們的道路。天怎樣高過地,照樣,我的道路高過你們的道路;我的意念高過你們的意念。 〈以賽亞書55: 8-9〉

〈約伯記〉最終教我們認識到人在上帝面前僅是有限的受造物,而上帝是超越且創造一切萬物的主宰。相對地,尼采卻沒看到人的有限性,以為人的生命就其本質而言具有無限的力量,這個力量使人能夠在面對生命恐怖的事實時不斷賦予肯定、價值,並能夠自我超克。在尼采看來,人是永遠能夠一直不斷向上提升,不斷地超越自己的物種(Übermensch)。若比較兩者來看,約伯看到的是人的有限性,而尼采看到的是人的生命力量的無限性;約伯看到人是上帝所造的受造物,而尼采看到人無窮的生命力量,而認為人應該成為自己生命的主宰,一切價值的創造者。因此,約伯選擇承認自己的有限並謙卑下來,而尼采選擇成為自己的主宰,自己作自己的主,自己的生命自己打造。

但對於無法理解的苦難,我們真的能放下疑問而不去追問意義嗎?向上帝追問「意義」本身就是一種求得到「邏輯上的理解」的活動,而基督徒在面對信仰上無法理解的事情總是希望能夠得到一種「邏輯上的理解」,使自己安頓在其上。但忽略的是,人與上帝的關係其實是建立在「信心」之上,而信心的根基又是建立在對上帝的「愛」之上。蓋恩夫人說,若我們發現自己在對上帝的認識上遇到瓶頸時,我們應當學習停止用「知識」來認識上帝,而更多用「愛」來認識上帝。約伯是個對上帝有信心的人,因此他相信他的所作所為在上帝面前站立得住,因為他「知道」上帝是公義的。然而,約伯卻沒看到自己的自以為義,而一再要求上帝對他所遭受的苦難給予解釋。約伯自以為他認識上帝,但僅只是風聞,直等到他真正謙卑在上帝面前,他的內在經歷了一個轉變,他才真正(內在地)親眼見到了上帝(參〈約伯記〉42:5)。而謙卑便意味放下自己以「邏輯上的理解」來認識上帝(己生命),而選擇降服於上帝面前並用「愛」來認識祂(聖靈的愛內住的生命),如同耶穌與天父愛的關係(參〈約翰福音〉15:9,12; 17:23)。



[1] 猶太人將舊約分為三部分,分別為「律法書」、「先知書」和「聖卷」。舊約中除了「律法書」和「先知書」外,其餘都被歸為「聖卷」。「詩歌」和「智慧文學」皆屬於「聖卷」;被列為「詩歌」或「智慧文學」的作品有:〈詩篇〉、〈箴言〉、〈約伯記〉、〈傳道書〉和〈雅歌〉。耶穌曾說:「摩西的律法先知的書,和詩篇上所記的,凡指着我的話都必須應驗」(〈路加福音〉24:44b);由此可知,耶穌是讀整本舊約的。

[2] 我聽過不少人在解釋〈約伯記〉時主張,約伯儘管深陷苦難,但因為他忍耐到底且不離棄上帝,因而在最後獲得上帝賜與比先前更多的祝褔(〈約伯記〉42:12-16),以此來勉勵大家忍受苦難及各種試煉最終的結局必定會是上帝預備更多的祝福。我相當不認同這種說法,約伯遭遇的災害使得他失去了他十個孩子和所有財產(〈約伯記〉1:2–3; 14-19),雖然上帝之後「補償」約伯,但除了財產的增加外,後來再得到的十個孩子已不是原來的十個孩子。我認為後來得到的十個孩子對約伯而言並沒有什麼特別意義,因為以逝的親人對我們而言就是無法被其他人、事、物取代。因此,我不認為上帝後來的賜與對約伯(或對我們)有特別重大的意義,也非〈約伯記〉一書所要表達的重點。事實上,〈約伯記〉讓我們看到,約伯始終是一位敬畏上帝的人,他平時謹守耶和華的律例,也因顧慮他的孩子也許在無意中得罪上帝而時常為他的孩子獻祭,並且在遭遇苦害時始終不得罪上帝。約伯的生命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人與上帝的關係可以是如此地純粹和緊密。

[3] 所謂「神義論」,即在猶太-基督教傳統中的核心問題,如果上帝是良善的,為何會允許苦難和邪惡在世上發生。由《約伯記》中可以看到,希伯來人也相當重視這樣的問題,並試圖對此問題提出解釋。

[4] 叔本華哲學、柏拉圖主義和基督教皆被尼采抨擊為否定生命的哲學。



【閱讀資料】

  • 尼采,《悲劇的誕生》。
  • 尼采,《快樂的知識》,萬壹遵譯,商周出版。
  • 尼采,《瞧,這個人》,孫周興譯,大家出版。
  • 蓋恩夫人,《從禱告中經歷神》,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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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briel L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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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5
1517年路德(Martin Luther)在德國發起了宗教改革,這股改革的浪潮很快地也席捲了法國,特別是在那些經濟上較為落後且對執政當局相當不滿的地區。在法國最富有影響力的宗教改革家為喀爾文(John Calvin),他的神學主張影響了當時法國社會的各個階層,尤其是當時法國的工人階層和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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