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荒園聽曲後,蘇雲染與慕容晞之間,似有無形的絲線牽繫,於沉默中滋生出一種難言的默契。白日裡在書齋,她們是恪守禮節的伴讀與公主,隔著數張書案,各自埋首經史子集。目光偶爾交會時,不似旁人般迅速移開,而是極短暫地停留一瞬,流轉著心照不宣的靜默。
這日午後,細雨綿綿,纏綿雨絲敲打琉璃瓦,簌簌有聲,將整座宮城籠罩在一片朦朧水汽之中,也沖淡了往日令人窒息的沉悶。書齋課程已畢,女官佈置了抄錄《女則》的功課。慕容明珠早已不耐煩地帶著宮人離去,其餘宗室女與伴讀也三三兩兩散去。寬敞書齋內,很快只剩下慕容晞與蘇雲染,空氣中只餘紙張翻動與筆尖劃過宣紙的細微沙沙聲,伴著窗外單調而讓人心安的雨聲。
慕容晞鋪開一張淺粉桃花箋,卻未立刻動筆抄寫那枯燥訓誡。她研墨的動作舒緩專注,墨塊在硯台上劃出均勻圓弧,發出輕微摩擦聲。目光偶爾飄向窗外迷濛雨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寥落。待墨研得濃淡適宜,她提筆蘸墨,並非抄錄《女則》,而是於紙箋一角,寫下了幾行清秀卻略顯孤峭的小字:> **重簾深鎖怯春寒,
> 細雨侵階更漏殘。
> 獨坐渾忘身是客,
> 一聲新雁過長安。**
字裡行間浸透著被深鎖的孤寂與漂泊無依之感。蘇雲染抬眸時,剛好看見她將那張寫了私語的詩箋,隨手壓在筆洗旁鎮紙下,便起身往書架方向走去,身影隱沒在層層書架後的陰影裡。
一股衝動湧上心頭。蘇雲染沒有猶豫,她起身,狀似無意地走過慕容晞的書案。目光迅速掃過那詩箋,心頭微微一緊,那詩句像一根細針,刺中了她心底同樣隱密的角落。她提起慕容晞擱在一旁的筆,在另一張素白箋紙上,略一思索,腕底運力,續了四句。她的字跡挺拔瀟灑,帶著北疆風沙磨礪出的不羈鋒芒,與慕容晞的清雅婉約截然不同:
> **莫道長安行路難,
> 風沙曾渡玉門關。
> 此身雖在錦繡裡,
> 心寄秋雲萬裡寬。**
寫完,她迅速將紙箋折成方勝,壓在自己未完成的功課下,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坐回原位繼續抄書,只有略微加快的心跳聲在耳邊鼓動。
慕容晞回來時,初時並未留意。直到她準備收起筆墨,才發現了那張被仔細折起的陌生紙箋。她疑惑地打開,映入眼簾的字跡讓她一怔,那筆力透紙的勁道,與宮中流行的館閣體迥異。而那詩句……
「莫道長安行路難,風沙曾渡玉門關……」她輕聲念出,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一股暖流伴隨著酸楚湧上。這是在回應她的孤寂,告訴她天地遠比宮牆廣闊。最後一句「心寄秋雲萬裡寬」,更是帶著一種她從未敢想像的自由氣度,像一陣來自塞外的長風,驟然吹入了她閉塞的心扉。
她猛地抬頭,看向不遠處正低頭「認真」抄書的蘇雲染。對方似乎毫無所覺,側臉在透過窗櫺的、被雨水洗過的清冷光線映照下,線條清晰而沉靜。
慕容晞的心跳莫名快了幾分,一種隱密的、被人理解的喜悅與悸動在胸腔裡蔓延。她沒有說話,只是小心翼翼地將那張詩箋撫平,與自己那首放在一處,墨跡一新一舊,一剛一柔,卻奇異地和諧,如同她們的靈魂在紙上悄然契合。她將兩張紙箋一同夾入了自己常翻的一本《詩品》中,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收藏一個易碎的夢。
這無聲的唱和,如同在密不透風的宮牆上,悄然開啟了一扇只屬於她們的窗。
傍晚時分,雨勢漸落。婉娘如常來書齋接慕容晞回鳳儀閣,並為她整理書案。當她拿起那本《詩品》時,夾於其中的詩箋悄悄滑落。婉娘拾起,目光在那兩種截然不同的筆跡上停留了許久。她認得慕容晞的字,也瞬間明了另一人是誰,更讀懂了那詩句間流淌的懂得與慰藉。
她沉默地將詩箋重新夾好,動作卻比平時慢了半分,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
是夜,婉娘尋了個由頭,來到蘇雲染所居的偏殿,送來新薰的、帶著淡淡冷香氣息的衣物。
「蘇姑娘近日與三公主在書齋,似乎頗為投緣。」婉娘語氣平常,像是隨口一提,手中整理衣物的動作卻未停,指尖拂過衣料的紋理,細緻而緩慢。
蘇雲染心下一動,知道白日之事未能瞞過她的眼睛。她神色不變,語氣坦然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維護:「三公主性喜靜,雲染亦是寡言之人。偶爾得見公主墨寶,清麗脫俗,心中欽佩,故而冒昧續了幾句歪詩,讓婉娘見笑了。」她將此事定位於文人間的尋常唱和,淡化其私密性。
婉娘抬起眼,深深看了蘇雲染一眼。燭光下,這少女眼神清亮,眉宇間自有股不容折辱的堅毅。她沉默片刻,將手中衣物最後一道褶皺撫平,聲音壓低了幾分:
「三公主……心思細膩敏感,是個極重情義的孩子。這宮裡,有些東西,看似是慰藉,卻也可能成為最易碎的軟肋,引來不必要的關注。先皇后當年……便是太過重情。」她話未說盡,卻已足夠。那未盡之語裡,藏著一段宮闈秘辛與血淚教訓。
蘇雲染聽懂了。婉娘在提醒她,這份剛剛萌芽的知己之情,在這深宮之中,既是黑暗中微弱的光,也可能因過於明亮而引來焚身之火。
「多謝婉娘提點。」蘇雲染鄭重道,目光清澈而堅定,「雲染明白,何者當惜,何者當避。必不會連累公主。」
婉娘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轉身離去,背影在搖曳的燭光中顯得有些沉重。
蘇雲染走到窗邊,推開支摘窗,晚風送來濕潤的泥土氣息與遠處模糊的宮漏聲。她看見鳳儀閣庭院中,慕容晞內室的燈火還亮著,在雨後的夜色中,顯得溫暖而孤單。
她知道,那扇窗後的人,與她一樣,藉著詩句尋求共鳴與慰藉。有些共鳴,一旦產生,便如種子落入心田,再難割捨。
**【現在】**
氈帳內,阿蘅忍不住追問:「婉娘是怕您和三公主走得太近,會惹來麻煩嗎?她說的先皇后……是怎麼回事?」
年邁的蘇雲染輕輕撫摸著膝上柔軟的羊毛毯,眼神悠遠。
「她是宮裡的老人,見得太多。」她的聲音帶著歲月沉澱後的沙啞,「她見過真心如何被權力碾碎,見過潔白如何被污濁吞噬。先皇后之事……具體緣由已成宮中禁忌,但大約也逃不脫‘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八個字。她的擔憂,是對的。」
「那您……後悔了嗎?當時沒有聽婉娘的話疏遠三公主?」
「後悔?」蘇雲染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裡飽含著無盡的複雜情緒,最終化作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阿蘅,有些人是宿命,是你在無邊黑暗裡唯一能看見的光。明知靠近會被灼傷,會引火燒身,也心甘情願。那詩,便是我們對這冰冷宮牆的反抗。」
「那詩呢?」阿蘅好奇地問,「後來還留著嗎?」
蘇雲染搖了搖頭,帳內燭火將她的影子投在氈帳上,像一道歷經風霜卻依舊孤寂的山巒。
「不在了。連同後來許許多多的信物,大多都在那場滔天風波裡……消散了。」她頓了頓,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卻帶著鏗鏘之力,「可刻在這裡的東西,風吹不散,火燒不盡。」
她抬手,輕輕按在自己早已不再劇烈跳動,卻承載了漫長回憶與不滅誓言的心口。
帳外,風聲依舊,如同永不停歇的嘆息,吟誦著那年書齋雨日,兩個少女未曾宣之於口,卻已刻入骨血的詩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