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元十七年,春寒料峭。
神都的繁華,如精心調製的胭脂,濃烈卻浮於表面。鎮北侯府的青篷馬車在熙攘街道上艱難前行,車輪碾過青石板,轆轆聲單調,與市井喧囂格格不入。
車內,蘇雲染端坐,背脊筆直,一身未換的靛藍騎裝洗得發白,邊緣猶見北疆風沙的淡痕。她淡瞥一眼窗外軟紅十丈的帝都,便收回目光。這裡的香風暖霧,只讓她愈發思念北疆遼闊的天空與帶著草腥的風,心口悶得發慌。「小姐,前面就是朱雀門了。」車外,老僕蘇忠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難以言喻的緊繃。
蘇雲染「嗯」了一聲,乾脆地放下車簾,將那片虛浮熱鬧徹底隔絕。掌心傳來堅硬觸感,是臨行前父親塞給她的匕首──一柄來自狄人酋長的貢品,鋒刃窄薄,適合一擊致命。
「雲染,」父親的聲音沉穩,卻透著她從未聽過的疲憊,「此去神都,名為伴讀,實為質子。天子聖心難測,鎮北侯府樹大招風。謹言慎行,但……我蘇家的風骨,不可折。」
風骨。蘇雲染指尖拂過冰冷刀鞘。在這座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城裡,風骨二字,重逾千斤,也脆如琉璃。
馬車駛過深深門洞,光線驟然黯淡,彷彿從喧鬧人間一頭扎進了沉默巨獸口中。宮牆之內,連空氣都變得沉滯,流淌著陳舊木料、千年薰香和無處不在、鐵鏽般的壓迫感。
引路太監麵皮白淨,表情像是用尺量過,分毫不差。他將她送至鳳儀閣──先皇后舊居,如今三公主慕容晞的寢宮。殿宇恢弘,飛簷鬥拱氣派猶存,卻處處透著被時光遺忘的冷清,連宮人走動都腳步無聲,像一抹抹飄忽的影子。
一位氣質沉靜的中年女官迎上前,規矩行禮,動作標準無可挑剔:「奴婢婉娘,參見蘇姑娘。往後姑娘在宮中的起居事宜,皆由奴婢打理。」她抬眼時,目光在蘇雲染臉上極快地停留了一瞬。
「陛下有旨,蘇姑娘在此居住期間,需兼任三公主殿下的伴讀,明日便需前往氍慶宮書齋聆訓。」
「有勞婉娘。」蘇雲染微微頷首。質子與伴讀,一暗一明,本就是一體兩面。皇帝既要藉父親之力鎮守北疆,又要將鎮北侯的嫡女握在掌心,這份「恩典」,她懂。
稍作安頓,蘇雲染決定先在鳳儀閣週邊走走。與其被動等待,不如主動熟悉這囚籠地形。行至一處連接後苑的僻靜迴廊時,卻聽到了壓低的哭泣與倨傲的斥責聲。
「連路都走不穩,要這雙眼珠子何用?不如剜了乾淨!」
蘇雲染蹙眉望去,只見一群衣著鮮亮的宮人簇擁著一位滿頭珠翠、眉眼飛揚的華服少女,正是大公主慕容明珠。跪在地上的小宮女瑟瑟發抖,臂彎處掛著一個樣式簡樸的食盒,顯然是鳳儀閣所用。
而迴廊盡頭,一個身形纖細、穿著半舊月白宮裝的少女靜靜站立,彷彿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場景。她容貌極美,卻蒼白得缺乏血色,像一尊易碎的玉瓷娃娃,正是三公主慕容晞。她整個人籠罩在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寂裡,唯有緊握在身側、微微顫抖的手,洩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
蘇雲染瞬間明了──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羞辱。慕容明珠的目標,從始至終都是那位試圖用沉默隱沒自己的三公主。打殺奴才不過是幌子,踐踏慕容晞那點可憐的尊嚴,才是目的。
「皇姐,是兒臣管教無方,衝撞了皇姐。」慕容晞上前一步,聲音清冷柔婉,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帶著沁人的涼意,「還請皇姐高抬貴手,饒她這一次。」
「饒她?」慕容明珠嗤笑一聲,鳳眼斜挑,滿是譏誚,「本宮教訓奴才,何時輪到你來插嘴?怎麼,先皇后當年沒教過你什麼是規矩嗎?」
這句「先皇后」像一根毒針,精準地刺入慕容晞的痛處。她臉色又白了幾分,嘴唇微動,卻終究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蘇雲染緩步上前,儀態從容地行了一禮,聲音不大,卻清晰地打破了僵局:「鎮北侯府蘇雲染,見過大公主,三公主。」
慕容明珠被打斷,不悅地瞥向她,目光在她那身與宮廷格格不入的騎裝上掃過,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你就是鎮北侯府的那位……蘇姑娘?”她刻意在“那位”上咬了重音,暗示其質女的身份。
「是。」蘇雲染直視慕容明珠,目光清正,不卑不亢,「雲染初入宮闈,於禮制尚未盡熟。方才遙見鳳駕在此,故不敢貿然上前。只是心中困惑,宮規之中,是否明言行人在宮苑迴廊巧遇上駕駛,必須即刻迴避?」
她句句引據宮規,態度恭謹,卻字字如刀,直指慕容明珠在此並非進行正式儀駕,無權要求他人必須迴避,更不該在此公然訓斥宮人,有失體統。
慕容明珠臉色變了又變,她沒想到這個邊疆來的質女如此牙尖嘴利。狠狠瞪了蘇雲染一眼,又剜了默立一旁的慕容晞,終是冷哼一聲:「好個鎮北侯府!我們走!」
一群人悻悻離去,迴廊下驟然空曠,只餘下低聲啜泣的小宮女和靜立原地的慕容晞。
慕容晞這才緩緩抬頭看向蘇雲染。那是一雙極美的眸子,清澈如秋水映月,此刻卻盛滿了複雜的情緒──感激、驚訝,以及一種深不見底、與這深宮融為一體的憂傷。那憂傷如此沉重,讓蘇雲染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多謝蘇姑娘。」她輕聲道,聲音依舊柔婉,卻似乎多了一絲極難察覺的溫度。
「舉手之勞。」蘇雲染看著她,看著這深宮寒獄中無聲凋零的花。心底某個堅硬的部分,被輕輕觸動了。她們或許身世迥異,但在此刻,都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她沒有再多言,微微頷首,轉身離去。
慕容晞凝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那背影挺直,帶著北風般的利落與決絕,與這宮中所有的柔靡圓滑都不同。指尖傳來細微的痛感,她才發現自己剛才緊張得指甲早已深深掐入了掌心,留下幾彎鮮明的月痕。
**【現在】**
氈帳內,阿蘅聽得入神:「所以婆婆和三公主的初遇,是在鳳儀閣附近的迴廊?那位大公主,當真如此跋扈?」
年邁的蘇雲染摩挲著手中溫潤的玉珮,目光彷彿穿透了氈帳,回到了數十年前那個春寒料峭的午後。
「是命運指引我走到了那條迴廊。若晚到片刻,若選擇另一條路……」她輕輕搖頭,佈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感慨,「可命運沒有如果。那一眼,便讓我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一個被華美宮牆囚禁,卻依舊試圖保持尊嚴的靈魂。」
帳外北風呼嘯,捲起千堆雪,彷彿在回應這個跨越了數十年的緣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