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巡慶功宴結束後已經接近午夜,成員們倆倆一組搭車返回宿舍休息。
李旻浩收到訊息的時候正從白霧氤氳的浴室裡走出,脖頸連著鎖骨被熱氣蒸出一片紅,放在床頭充電的手機螢幕被橫幅通知點亮幾秒後又暗下去。他伸出手去碰,螢幕沒有立刻反應,倒是指尖沾上的水滴在玻璃表面拖出一條模糊的濕痕,李旻浩坐在床沿繼續把頭髮擦乾,一直等到髮尾不再向下滴落水珠時才重新滑開手機,看見一條七分鐘前的訊息靜靜地躺在螢幕上——
是金昇玟。說自己現在在他宿舍門口,讓他給他開門。
此時已是凌晨一點,這幾天首爾的夜氣降至十度以下,好像開始染上初冬的顏色了,李旻浩心想這個人真的瘋了,他不確定金昇玟是不是還等在門口,又想以他的性子這種事也不是做不出來,最後還是妥協地套上衣服走去確認。
甫一開門,冷空氣便爭先恐後地湧了進來,溫差讓身上尚存一絲暖意的李旻浩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肩膀微微一縮,連呼吸都變得又輕又薄,門外的金昇玟隱匿在無聲中,輪廓近乎和夜色融在一起。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衝鋒衣,拉高的衣領遮住下巴,頭髮乖順地蓋在額前,只一雙眼睛被李旻浩身後洩出的玄關燈光照得發亮。
風吹過來帶出細碎的摩擦聲,李旻浩的視線順著聲音垂落,才注意到金昇玟的手裡還拎著一個塑膠袋,裡面的鋁罐堆放得整齊,透過半透明的白塑膠隱約可以辨認出應該是他們常喝的那款啤酒。冷意已從半開的門溜進屋內滾了一圈,李旻浩挑眉,暫時按下所有想問的話讓金昇玟先進入屋內。
門在他身後闔上時,光也從門縫間緩慢掐斷。
「呀。」李旻浩喊。
金昇玟彎下腰脫鞋,腳步微微踉蹌了一下,在李旻浩下意識伸手扶他前又穩住了身形,那雙鞋被擺在了李旻浩的運動鞋旁邊,袋子隨著動作持續發出沙沙聲,裡面的啤酒罐則因這一連串的晃動東倒西歪。
「呀金昇玟。」
被喊到名字的人終於捨得抬頭。
「這是什麼意思?」李旻浩下巴微挑,在示意他手裡的東西。
「啤酒。」
「哈?」
很不對勁。這個金昇玟有百分之一百二十不對勁,雖然對他還稱不上十分了解,但李旻浩就是覺得面前這位的行為舉止反常得怪異,他回想了一下方才慶功宴上,儘管和金昇玟的座位隔了一段距離,仍能從餘光瞥見他舉杯的次數多了一點。
像是為了向他證明什麼,金昇玟從袋子裡抽出一罐Asahi,瓶身仍覆著數顆細密的水珠,在昏黃的燈光下映出細微的閃。他知道李旻浩還在等他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偏偏這正是金昇玟最拿手的,在李旻浩的耐心即將告罄的前一刻收手,就像在摸貓時總能精準掌握什麼時候能順著毛摸下去,什麼時候會忽然被咬一口。
「我是來和哥一起慶功的。」
「什麼?」
「因為世巡結束了,最後一次CINEMA也結束了,哥和我都為了這首歌付出很多心力。」金昇玟停頓幾秒,抬眼觀察李旻浩的表情,又接著說:「這是屬於我們的一首歌,所以我想要另外和哥兩個人一起慶祝。」
他把話說得很慢,刻意留下空隙給予李旻浩足夠多的時間打斷,就算被拒絕了也沒關係,他早在發出訊息的那一刻就為所有可能的結局鋪好後續。自己的宿舍距離這裡不過五分鐘路程,他會一個人拎著那袋啤酒原路返回,洗漱完後坐在桌前寫今天的日記,然後上床睡覺,也許還會在睡前看一眼kkt訊息,但不是為了得到任何回應。
一時之間沒有人再說話,玄關的聲控燈在這陣短暫的靜默中熄滅,又因棉質拖鞋踩在地上的悶響重新亮起,李旻浩轉身往房間的方向走,金昇玟明白這代表他同意了,於是立刻跟了上去。
這不是他第一次進入李旻浩的房間,發現裡面的空曠程度和剛搬入時差不了多少,角落依然堆放著未收拾妥當的行李。金昇玟關上門往裡走,在落地窗前找了個靠牆的位置席地而坐,動作自然得近乎熟悉,他取出兩罐啤酒並排擺著,仰起頭望向李旻浩,安靜地等他一起坐下。
也許是因為另一個不屬於這個空間的人的存在,李旻浩默默環視起自己的房間,發覺被金昇玟坐著的地板、被金昇玟靠著的牆、被金昇玟沾染過的所有一切都變得陌生起來。他再度意識到,這裡不是那個他們曾一起劃定界線又為彼此抹去的地方,也沒有那些零散的、他們一起共享的痕跡,而當李旻浩久違地想起這些事時,居然生出一種幾乎被忘卻的懷念。
李旻浩坐到了他對面,順手抽走一罐啤酒扯開拉環,氣泡在夜裡散開細微的聲音,他仰頭灌下第一口冰涼的酒液,察覺到金昇玟的目光一直跟著他的動作移動,他放下罐子,用口型對他說:看什麼看。
金昇玟笑了笑,也學著他打開罐子喝了一口,然後朝李旻浩舉起啤酒。
「慶功宴的話,得要碰杯才行吧。」
「……好寒酸的慶功宴。」
鋁罐相碰,發出一聲不成比例的脆響,他們曲起的指節也在那一瞬相貼。
金昇玟的嘴貼在罐口,慢吞吞地回覆:「是嗎?我覺得這樣剛剛好。」
和有著漫天彩花盛大煙火,以及幾萬名見證者的故事不同,此時此刻,在舞台燈光照射不到的房間裡,是一部專屬於金昇玟和李旻浩兩個人的電影。
「你看起來好像真的挺捨不得的。」
「難道哥沒有嗎?」
「是因為剛結束所以才會不捨吧?但又不是第一次這樣了,以後也還會有很多次站在世界各地的舞台上的機會。」
「……哦,原來剛剛說的是巡演嗎?」
「不然呢?」
「好吧。」金昇玟垂著頭,低聲抱怨起來。「哥明明知道我指的不是這個。」
而李旻浩只是假裝沒聽到。
巡演是一回事。誠然,那場橫跨五大洲、走遍三十多座城市,由無數汗水與淚水構築而成的重要旅程,對他們而言是一個無可替代的里程碑,然而仍有別具意義的故事在這其中上演著。
「很久很久以後,當我想起這一年,最先湧上來的是和哥一起共同填滿的回憶。」金昇玟喝掉最後一口罐底殘存的酒液,感覺心臟飄飄然的輕。「我很高興。」
於是李旻浩想起了某個他們一起寫歌的凌晨。他們曾共度過許多比今夜的首爾還要冷的夜晚,金昇玟每次都會在見面時替他帶一杯咖啡,只有平安夜那天是個例外。他整個人被包裹在黑色長羽絨裡,儘管握著兩杯熱可可,曝露在空氣裡的手背和指節還是被凍得發紅,卻似乎渾然不覺,說是為了應景,將其中一杯遞給李旻浩。作為回報,或是別的什麼,李旻浩從口袋裡拿出被捂得發燙的暖暖包蓋在他手背上。
後來他們怕喝了太甜膩的東西影響發聲,所以直到錄製完第三遍Verse2的demo才有人想起早被放涼的兩杯可可。音檔裡的時間紀錄著二十五號午夜三點,已經是聖誕節了,因為他們都是半五十的大人所以沒有聖誕老人從天而降,也可能只是因為這間房子沒有煙囪。金昇玟倒是記得祝他一句聖誕快樂,但是不記得歸還那個暖暖包,不過那也沒關係,因為接著就是春天了。
最後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裡,他們書寫的雙人曲在前奏磅礴而盛大的鼓點中正式上映,將他們的名字綿綿地纏繞在膠卷的兩端。
落針可聞的房內,李旻浩彷彿又聽見監聽耳機裡傳來的,來自金昇玟的聲音。
「哥覺得呢?」
「我記得這個問題我已經回答過了吧。」李旻浩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坐在對面的人,問他:「你想聽的是什麼?」
「想聽真話。」
「好像也從來沒說過違心話。」
「我想聽的話,哥就會講嗎?」金昇玟的呼吸在這一刻開始變輕、變得漫長,手指卻無意識捏緊了鋁罐。「我想聽的是,只對我說的真心話。」
過了半晌,李旻浩開口:「做得很好啊,昇玟尼。」
聽說拍攝MV的那天是整個冬季最冷的一天,說出口的每一個字、每一口吐息都化成白霧不停向上飄。金昇玟站在佈景前對著攝影機做介紹,臉上的腮紅被掃得重了些,和凍紅的耳尖差不多顏色。李旻浩隔著很遠的距離,看見他身後升起一小輪月,是片場搭建起的燈架,映出他側臉暖融融一小片光,模糊了熟悉的面部輪廓,李旻浩下意識摸了摸身上的皮衣,憶起手機留羽絨外套的口袋裡,遂放棄了拍照留念的想法。
天漸漸黑了,溫度隨著時間推移一點一點下降,連音響的訊號線也被凍住導致放不出音樂,工作人員提來的小型暖爐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幸好也只剩下最後一個場景。在等待的間隙裡金昇玟擺弄起吉他,那是他從拍攝戶外場景時就一直背在肩上的那把,而李旻浩坐在他的左前方,兩個人間隔不遠也不近,他看出金昇玟的手指在低溫的侵襲下僵硬得按不太住弦,動作顯得有些笨拙,他對此卻樂在其中。
重新修好音響後拍攝得以繼續進行,被佈置成廢墟的場景裡突兀地設置了兩支直立式麥克風,因為懷抱著那種就算末日降臨也要唱到最後一刻的珍貴心情,所以在如同電影般廣闊的樂器合聲中,李旻浩和金昇玟笑著碰了碰拳,場記板在鏡頭前乾脆俐落地合上。
接著帷幕落下,這首歌在又一年冬得以被觀測之時,盛大地退場。
「一起酣暢淋漓地把想傳達的故事用歌聲唱出來、帶到了世界各地,應該覺得痛快啊。」李旻浩移開了視線,眼睫以不自然的頻率快速搧動,「因為付出了真心所以覺得可惜,但是也不必感到遺憾,這樣在往後的時間裡回想起來,才會是最幸福的。」
金昇玟幾乎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要撞破胸口,伸手握在李旻浩腕上,李旻浩似乎還想往後躲,只是沒有成功。
「我現在知道了。」
「……知道什麼?」
「哥最喜歡的人是我。」
李旻浩翻了個白眼,金昇玟笑得肩膀顫動,一直等到他笑夠了,李旻浩隨手撈起床尾的抱枕往他臉上丟去,飛出的角度刁鑽,差點碰翻地上的瓶瓶罐罐,被金昇玟眼疾手快地救了回來,攬進懷裡抱著,將下巴枕在上方,壓出一個柔軟的弧度。
他們在這段期間又各開了一罐新的啤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些安可場前的假期裡做的事,話音與呼吸間的留白像一片淡色的陰影,幽幽地籠罩著兩個人,在這樣霧一般長久而空曠的靜謐裡,李旻浩竟覺得有點睏了。
「哥。」
李旻浩從喉嚨裡擠出一聲含混的單音節當作回應。
「話說回來,哥的生日快到了。」
「嗯。」
「哥是第一個祝我生日快樂的人。」
「嗯。」
「我現在和哥說生日快樂,就也是第一個祝你生日快樂的人了。」
「……」李旻浩還想再扔一個抱枕過去,可惜另一個放在離他較遠的床邊,作為反擊他回應道:「那我也祝你明年生日快樂。」
「我對哥是認真的。」
一雙帶著醉意的黑眼睛望了過來,像有風從遙遠的地方捲過漢江,攜著濕漉漉的潮氣,讓李旻浩覺得自己的心臟也變得濕潤,某一處角落正無聲地軟化。
哥哥。金昇玟坐直了身子,用很認真的表情和語氣說:
我祝你長命百歲,永遠不死。
李旻浩簡直要被荒唐得笑出來,不知道他一向聰明的大腦是被多少酒精泡得遲鈍了才會說出這種祝福。
明明我的夢想是自然死亡。他沒有這麼反駁,只是飛快地眨著眼睛問:「我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十月二十三日。」
「原來是在裝醉啊。」
「我們不是命運嗎?」
當黑夜從暮色的罅隙間墜入天邊,白晝便沉進地平線底,日復一日,總是如此。誰知道呢?等到他們一百多歲的時候,已經是兩千一百多年了,也許那時人類已經發明了時光機,或有躺進去就能讓人長生不老的醫療艙,百歲無憂不再是人類無法實現的夢。誰知道呢?
金昇玟其實想說的是,李糯哥,祝你平安健康、天天幸福。因為他從好久以前就覺得永遠這個詞既漫長又短暫,他從前並不相信永遠,但如果命運允許他們就這樣陪著彼此走過一天又一天,是不是也足夠稱得上永遠?
誰知道呢。
李旻浩回過神,把金昇玟再度伸向塑膠袋的手輕輕拍掉。金昇玟沒有吭聲,抱著抱枕坐在原地,整個人流露出一種恬淡而乖巧的溫順,看來雖不至於真的喝醉,但也差不了多少。
「你打算把這裡全喝完嗎?我不負責把醉鬼安全送回他的宿舍……你想流落街頭嗎?」李旻浩站起身,腳步落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悶響,大有一副要趕人的架勢。
金昇玟也跟著他的動作抬頭。「哥的床還有位置。」
「你也知道是我的床。」
「不可以嗎?」
「……」
一站一坐的兩道影子投射在窗簾上,微微飄動起來。金昇玟又得寸進尺地追問,不可以嗎?
喝了酒的金昇玟是一個固執的人,李旻浩如此評價,實際上有可能不喝酒的金昇玟也是這樣。他沒有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彎腰收拾起地上的殘局,打算把金昇玟趕去浴室,金昇玟伸手抓住他的袖口說腳麻了,聲音貼在呼吸上,黏黏糊糊的,像他還沒摘掉牙套時的口音。
如果李旻浩往後退一步,那片衣料就會從金昇玟的手裡滑出去,接著金昇玟會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扶著牆壁自己慢慢站起來。
可他沒有,他們都沒有。啤酒的氣味在混著冷意的空氣裡慢慢消散,地上一圈又一圈濕痕也乾涸了。
李旻浩只是垂著眼,思緒還懸在遠處,像需要花時間來判斷那句話的真實性,然而沒等他思索太久,那隻仍扣著他袖口的手就忽然發難,下一瞬,他被一股力量急切地向前拉,整個人頓時失去平衡,跌進交融的氣息裡。
「金昇玟,現在是真的醉了嗎?」李旻浩的手臂還僵硬地懸在半空中,不知道該落在哪裡。
「可能吧,你猜。」金昇玟將額頭貼在李旻浩的肩上,聞到了當初住在同一個宿舍共用同一間浴室時,哥哥常用的沐浴乳,夾雜著一點苦麥芽的香氣。他希望讓這種味道停留在記憶裡再更長久一點,又怕它往後只能存在於夢裡,所以軟著語氣說:「就這樣待一會吧,拜託。」
李旻浩偶爾會在他和金昇玟鮮少擁有的溫情時刻裡,感到一種奇異的割裂感。二十五歲的金昇玟,也許再年輕個一兩歲的金昇玟,都很少在鏡頭前向他示弱或是撒嬌。而究其原因可能是那個像魔咒般施加在他們身上的設定,有某一段時間,他們甚至無法明確分辨鏡頭前後的界線,太刻意想要展示什麼,或避免曝露什麼,都導致他們連私底下的關係都被纏成一團混亂的結。
不過那也都只是從前了。
分界線出現在李旻浩開始覺得作為弟弟的金昇玟似乎長大了的那一天。也許是摘掉牙套的時候,也許是他看出金昇玟第一次嘗試在舞台上忍住不讓眼淚往下掉的時候,他才發現,那截至關重要的線的彼端,早已被金昇玟交付到自己手裡。
但他也知道,不必再去展示什麼或避免什麼了,無論如何他們始終都是金昇玟和李旻浩。從前用手遮住嘴巴朝他笑的金昇玟、玩遊戲時故意問是不是喜歡他的金昇玟、跨越大半個舞台奔向他的金昇玟,都和如今的金昇玟重疊在一起。
李旻浩的手最後還是搭上他的後背,熱意熨貼在掌心,用摸貓的手法,很輕很輕地拍了拍。時間從一個跨度裡撥至另一格空間,金昇玟終於抬起頭。
傳聞中一起看過初雪的人會永遠幸福。在首爾尚未有飄雪跡象的十月,金昇玟的吻落在他嘴角,他以為,應當落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