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不會只是其實一直都沒有發現⋯⋯」
下午,臉書的好友邀請突然彈出一個熟悉卻好久不見的名字。
國中時因為班級相鄰,經常結伴同行。還不曉得如何認真咀嚼關係的年紀,「友情」像是為了學會衡量距離而生的副產品,這樣的分隨著我們各自升上不同高中就自然而然地淡去。再次見到他的名字,腦袋瞬間召喚許多回憶襲來;我心想,那些回憶如果沒有經由這個名字連結,恐怕我這一生都不見得有機會想起來。再一次感慨於人類薄弱記憶的同時,也深深對命運鞠了躬。
寄出好友邀請後馬上打開對話,我們約好週末在咖啡廳見面。
仲夏的台北街頭帶著融化一切的決心悶燒,無風的人行道漂浮著熱氣折射後的些許波動。我提早十分鐘抵達,點了一杯咖啡後坐在一進門就看得到的位子靜靜看書。
在身體和心靈都還在長成的學生時代,對於自己的形狀是很不確定的。每一句說出口的話或做出的承諾都或多或少有一層膜的覆蓋,雖不是刻意虛偽,但那樣的模糊確實曾經讓我們看不清自己,甚至往往在拍板定案後才質疑自己的動機。脫離學生身份後,我鮮少主動聯絡過去的同學。或許是害怕一旦撕開了膜,眼前的人和自己都被迫以現在的狀態再次重溫過去,於是嶄新、鮮活的印象替代了彼此回憶中身影。那一刻過後,好像會從此失去還能在腦海裡自由想念的權利。
然而,等待他的時候卻完全沒有這種感覺。
可能我下意識地認為,像他那樣的人不可能輕易改變吧。相較於我對事物的柔軟和無所謂,他總是堅持在還能做些什麼時不會輕易放棄,像一個感受疼痛指數很低的生物,要坐下來好好細數傷疤才明白先前的倔強有多恐怖。
「叮鈴鈴——」
正這麼想著的同時,他推開了門,窗檐的風鈴被帶動發出悅耳的聲響。
「好熱啊!」
他這麼說著後隨手把包包掛在椅背上接著坐下來。
短短幾秒的相視,彷彿能看完一個人的一輩子。原來只要努力地看著,就能發現眼睛的後面還有東西。人的渴望、愧疚或著是愛欲,在同個瞬間幾乎一覽無遺。當然,我認爲一定有所謂的先決條件,譬如在遙遠的過去你們曾經凝望過同一片海,海的波光如照相機般在瞳孔最深處成像,至此看到什麼風景,都會有淡淡的蔚藍為底。接著,兩片蔚藍在嘗試捕捉對方的同時,悄然形成了一道橋樑。原來我是這樣看到的嗎?在那之前我從沒想過這件事情。
也是在這時我才發現,儘管幽微,但他對我來說其實很重要。
「你真是一點都沒變。」
我笑著把菜單遞給了他。他點了這間咖啡廳的人氣商品,威士忌咖啡。
「這麼早就喝酒不好吧?」
「有什麼關係,我覺得今天可能會過得很漫長。」
「我想也是。」
剛才還猛烈的陽光,穿透大片玻璃落地窗,轉化成了柔和的金黃映在他身後,耳邊傳來人們移動木頭桌椅與地板摩擦的聲音,陣陣咖啡香氣低調地從吧台飄散。不久,店員送來威士忌咖啡。我突然想到,我從來沒見過他喝酒的樣子。上次見面已是國中,在我們慢慢從呵護中走向人生的許多第一次時,你經歷了怎樣的冒險呢?第一次搬家、第一次一個人旅行,第一次熬夜唱KTV,光是舉起酒杯的手我都得用力搜尋相似的參考範例理解。
漫長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想把一切緩緩地收納進腦袋裡吧。
他從以前就有個標誌性的口頭禪,嚴重程度大概是若從別人口中聽到就會立刻浮現他的臉。同樣的說話習慣到現在還沒更改令我感到安心。我像是發現寶藏似地忍俊不禁,這麼跟他說。
「其實我當時會跟你這麼好,是因為這句口頭禪哦。」
他想了一下後這麼說。
「那時候,我是一個很需要把話講得完整且清楚的人,為了表達當下的情感,連聲音和光影變幻都得形容得鉅細靡遺。隨著經歷過越來越多次對話,我漸漸發現大多數的人往往只是在等待;等待聽到他們感興趣或能夠共感的話題而已,於是這句口頭禪就變成我用來進退及防備的武裝。如果我發現自己滔滔不絕對方卻意興闌珊時,我就會丟出『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進而說些他們也能加入的話題。可能是因為我在意別人眼光,不想被討厭吧。這句話下意識地變成了我的口頭禪。當習慣被建立時,我沒有注意到自己其實是需要被在乎的。」
我聽得入神,不管處在人生的哪個階段,總會懷抱令以後的自己費解的心情,到現在還是偶爾會冒出:「那時候怎麼會這樣想」的念頭。在洞若觀火前,如果學會承認當下的情緒都是真實的,就會覺得那時的自己就算愚蠢也無所謂。
「但是,有一次我跟你聊天的時候,我又拋出這句口頭禪。你停頓了一下,然後認真地看著我說:『其實你可以把想講的話講完。』那時候我才發現,原來不需要付出什麼也可以有人認真聽你說話;原來,不用成為什麼樣的人,才能值得擁有幸福。現在還保留著這個口頭禪,大概只是一種惡趣味吧。」
我不記得我說過那樣的話,但是終於恍然大悟。回憶偶爾放置錯誤的感想,靠著經驗憧憬、崇拜的人事物,或許像砂礫被珍珠質包裹一樣,給出了最體面的回應;而平平無奇、認為毫無波瀾的一句話,也可能成為他人迷津中的解套。我想,人很難全然了解自己,可是在做出不同選擇時,卻能夠藉由對方的視角,建構出你理解自己的方式。努力分辨每個當下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大概是能做到的最好的解答。
隨著時間流逝,我把短暫卻曾經強烈的情感用緣分這個藉口稀釋,如果沒有好奇和還想要繼續探究的心,我想我可能會理所當然讓它被遺忘。然而,像繞了一大圈卻始終能抵達終點一樣,從國中的分開到臉書的溫柔提醒,面對生命的呼喊,一次次都能收到感召,屢試不爽。
最後才能發現,啊!原來眼底的蔚藍是這個啊。
離開了咖啡廳,輕輕走在台北街頭,蟬從四面八方詠嘆著圍繞我們。午後微風徐徐,很是涼爽。我們若有似無地聊著彼此的感情、工作與生活。在一個十字路口分開時,我往左,他往右。我沒有回頭,因為知道彼此都大步地邁向下一個目的地,而寫下的故事,要再親口聽對方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