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也能快樂嗎?」
八月,我跑了幾趟醫院,選定了日子,想趁著夏天的尾巴還能擺動時,與從小就在喉嚨內不斷反覆發炎的一對扁桃腺說再見。
二十號下午接到召喚,前往醫院辦住院手續。過程不困難,卻很繁瑣。手中握著一張表格似闖關遊戲,每完成一個任務就得到一個大勾勾,而最終的獎品是三天兩夜的病房之旅。抽完血,照完心電圖和X光後天色已黯淡下去,我也被護士領到病房休息。
病房只有兩個床位,我睡在靠近門的位置。整理好個人用品後我躺在床上讀書,村上春樹。埋頭良久,發覺那樣的魔幻不知何時緩慢地流出,像漏氣的氣球,靜悄悄地轉移、充斥整個現實世界。
靠窗的隔壁病床住著一位伯伯,雖然只有一步之遙,但我們不會見到彼此。病床都是以拉簾隔開的,廁所只有一間,除便溺之外大家幾乎都是在床上等手術或術後休息,因此我對他的認識全然建立在聲音上:他與家人談話的聲音、回答護士問題的聲音云云。那位伯伯是來洗腎及治療腿疾的,聽護士與他的互動,應該已經固定在這家醫院治療很久了。他聲音低沉,口音極重地說著台語,不太認真咬字所以每句話都像麻糬一樣糊在一起。連從小講台語長大的我,要理解他的話都很吃力。
入夜後,每位來探訪病人的親友們都離開了,剩下我和伯伯在各自的床上。
「喂!」我被突如其來的大聲嚇到。「你怎麼不過來?」
起初我以為他在講電話,並沒過多理會,後來他的音量越來越大,幾乎是用咆哮的方式吼著:「你到底要去哪裡,為什麼要離開我?」中間好幾次護士來關心,卻也於事無補。一直熬到早上情勢才舒緩,我也終於能睡一會兒。
起床時已是下午,護士來囑咐手術時間無法確切,請我耐心等候。耳邊傳來伯伯與他家人若有似無的閒聊,和昨日他的囈語形成強烈對比。陽光弱弱地從左側打來,映過他們的隔間打在拉簾上,他的剪影模糊地拓印,佝僂的身軀緩慢移動,頓時有種皮影戲的既視感。
內觀,是印度的古老修行法。前陣子有友人與我分享他去了為期十天的內觀行程。參與者會住在一個特定場地,遵循嚴格的作息生活。除了老師的指導外,封閉來自外界的資訊。不閱讀和書寫,不與人交談,最好也不要有眼神交流。
「其實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觀察自己的狀態。」
「不會受不了嗎?這麼長時間都不能跟人接觸。」
「一開始確實滿難受的,在頭一兩天就把能想的事情想完了,但也因為如此,接下來不會再受到那些事情的侵擾,反而更能專注『存在』本身。」
「存在?」
「嗯,存在。其實人就算什麼事都不做,每一秒都有幾千萬的細胞在死去;光是用力拍手,也會有數以萬計的紅血球受損。明明看似什麼都沒發生,卻有好多事情改變了。說起來很玄妙,但我確實在內觀的某一刻,感受到那些細微的流動。」
曾經我以為人能夠活得自由自在的途徑,是完全放棄心中衡量生活方式的形狀。那樣的消極並非不願負重,只是過度放大每個無聊、不具重大意義的時刻,試圖用一種——無論是喜怒哀樂——情緒去填滿空虛。形狀不存在了,生活不再被切割成區塊分類處理,反倒能像把小石子踢進湖水一樣,石子落在哪,漣漪就在哪。然而,倘若那份無聊中,有一種我的意識和狀態是我從沒有發覺的呢?晚了十分鐘洗的馬克杯、睡到下午而錯過的清晨陽光,看似不重要的小事,在我起心動念的同時,如果真有種幽微正如同細胞死去一樣在發生呢?這樣的我,會不會也在冥冥之中,成為了某種被傲慢和無知追趕、操弄的皮影戲?
爾後才明白,伯伯口中的喃喃自語,是說給我聽的。
沒過多久,我被推進手術房。我躺在台上看著麻醉師顛倒的臉,他說了些什麼……接著我聽到有人在呼喚我的名字,睜開眼睛,手術結束了。醒來剎那,疼痛猶如猛烈的浪拍打上來,我雖有意識但無法自由調度我的身體。這些手術的副作用,在術前我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但真正令我驚訝的,是這太過輕盈的時空跳躍,而且是那種剪去中間,再將兩片布縫起來的輕盈。
我被推回病房,和來時的路線一樣。因為麻醉還在作用,看什麼都像在搖晃。來照顧我的家人說,手術結束後醫生有拿一小罐玻璃瓶出來讓他們確認,裡面裝的是我的扁桃腺。
「兩顆圓圓的小球,看起來就像豬肉。」他們是這麼評價的。
出院後有接近一週無法正常說話,我發現腦袋的聲音比想像中清明許多。平時沒有察覺就脫口而出的話,此刻長出了允許再次為自己辯護的空間;連再見這麼簡單尋常的詞彙,都變得煽情。我想,人的一生應該有許多事是這樣消失的。下意識地,我曾經接受它們在不斷往復的日子裡變得渺小。再回顧時,我們已經在某個遙遠的夜晚做完了道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