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灰塵與記憶之間,學會告別」
今天下午,決心要將這一直以來塵封的小房間整理出來,心想若我再不動,這裏怕是早晚會淪為蟑螂螞蟻的天堂。
這個三坪左右大小的房間呈長方形。一進門的對面角落被衣櫃佔據了大半。最遠的窗邊擺著一張床頭雕花的雙人木頭床架,從枕頭到床單一致的鴿灰棉質布料隨意地鋪在床墊上。右側有一張書桌,那是剛搬進來時不顧友人勸阻,硬是從家具店扛回現居四樓我家的戰利品(腰椎到現在偶爾還是會彈出來對我抗議。)
因為過去種種貪圖便利又抱著眼不見為淨的心態,忙碌砌成的夜晚,小房間成了我傾倒暫時不願觸碰之燙手山芋的避難所。工作緣故帶回家中寄放的十公尺串燈,小房間。鄉下家人在冬天時寄來,印上各種紅色玫瑰、成雙金魚或是鴛鴦的枕頭,小房間。出國旅行時一股腦熱而總覺得自己某一刻用得到的按摩神器,小房間。諸如此類的物品毫無章法地散落在各處。
幻想裡頭早已因被流放至邊疆般的怨念,催生成各種魑魅魍魎時,我鼓起勇氣打開了門。走進,拉開窗簾,午後的暖光通過前陽台穿透窗戶進入,踩在床褥上而揚起的灰塵在空氣中無聲地懸浮著。我用手揉了揉眼睛,並沒有看見鬼魂,反而像遇到久別重逢的老友那樣,努力地想看清楚它身上的每一條皺紋。
關於印象中那些唯恐避之不及的小山芋,在悠悠的歲月裡好似不再燙手;每樣物品獨有的記憶與溫度經過時間不斷消化,重新被空間自行梳理。再一次發覺時,它們彷彿擁有新的生命一般,除了紀錄著一個名為「 我 」曾經的點滴外,還多了份光是存在著就用力發散的驕傲感受。
然而取捨是一門太深刻的學問,承載著一個人的關懷或一段青春的熱血之後,許多物品與思念的形狀模糊地重疊在一起,依依不捨的或許是跨越時時刻刻緊握手中把玩的階段,如同一座金屬雕像,從曾經的黯淡被摩擦得發亮,爾後又黯淡下去。
在一切懷物之情落葉般頻頻墜地後,氣氛開始劍拔弩張起來,環顧四周,我知道這是一場長期抗戰。最後選擇的折衷方法是手拿一樣物品,先考慮它在生活中的實用程度,接著在腦海中搜尋它在我生命中帶給我的意義,如果浮現的畫面太過扁平(線條般構成的簡單示意圖),則慎重的道別;若眷戀具體成風吹雲湧,那麼一粒沙我也是要捏緊的。
就這樣,從整理到打掃,天空默默被塗上淡紫色的暮靄,將兩大袋回憶的包裹提下樓時,沒了平時的倔強,手痠得厲害。目送它們上了那台播放著〈少女的祈禱〉的靈車,呆站了幾分鐘後,想起什麼似的匆匆上樓。
這才發現,真正被留下來的東西其實很少,被賦予過多情懷的我,積極的想賦予世界一些什麼;蠟燭般地燃燒時,說是要照亮,卻也忽略了什麼可燃、什麼不可。
在用力甩去這些頭殼中如水泥一樣厚重、黏稠的想法後,我開始佈置小房間。
一張波希米亞地毯居中,省去書櫃,直接將書本疊成一幢一幢參差不齊的歪斜高樓靠牆擺放,落地燈安置在床邊,地板擺上矮茶几,盤算著能與來訪的友人席地而坐、飲酒作樂。書桌前,把市場買的淡雅黃花隨手插在空的威士忌瓶中,心想這便是綻放了。 面對眼前慘白的牆,我想起前陣子在淡水河邊拍的底片,挑了幾張合適的貼了上去。至此,才算是大功告成。
小房間開始慢慢有了生氣,我靜靜坐在書桌前,想感受這流動得特別緩慢的幾個小時,怎麼把百無聊賴的日子,掏金似的,從砂石中洗出黃金。
對於我這樣一個Z世代的小孩,終究是在逃的。先是逃避傳統價值觀、逃避太容易連結的複雜人際關係、逃避快速帶來的空虛及存在焦慮,最後才能像他人一樣,逃避死亡。網路時代有太龐大的資訊在竄入腦袋,好多分享告訴我們人如何成功,而愛情不像過去需要等待郵差如盼望邱比特,總是期待他射出的箭,發發都百步穿楊。理解人終有一天會死亡後,逃避對我來說就不再可恥了,否則我將怎麼活下去?我想此刻,虛度光陰應該才是人生中的當務之急吧!
關於小房間,有一件事我沒有據實以告。雖然整理它的決定像一顆種子深埋心中良久,但打在大腿上的那一支腎上腺素,是穿越記憶長河中的某一個片段,與那時的室友激烈地爭執後他遞給我的。
過去,在這一大一小兩個房間的租屋處,我與他住了兩年。
有別於後來對小房間的疏離,它曾經是我心中認為魔法發生的地方。室友當時就住在小房間,再用力繃緊一些就會斷裂的每個夜晚,我會像一頭被驚嚇的野獸衝撞進來,可能是燈光、可能是他習慣點燃的線香、可能他熟練的像個馴獸師一樣,有些沙啞的嗓子能把任何不安,溫柔地稀釋成滄海一粟。
他對於小房間的規則與每個擺放是很有講究的。以前的我不太創造生活中的儀式感,他會指著我剛闖入後虛掩著的門對我說:「把門闔上,感覺我要被它吸進去了。」或著拿著五顏六色的玻璃紙站在桌燈前,反覆交叉比對,試出他今天想要小房間擁有的氛圍。因為受了他的影響,我後來也成為了積極打點空間的人。
他提著行李離開的時候,天空陰暗潮濕,空氣悶悶的,好像馬上就要下雨了。我只是蹲在床邊,低頭用兩根手指不斷捏起床上的棉絮。不說再見的原因,是我不敢看他最後一次關上門的樣子。
包裹我長大的毯子,在醫生宣告我嚴重地對塵蟎過敏前是從來不洗的。對於他的總是托起,我近乎瘋狂的依賴。現在想起,我像極了電影中太過偏執的科學家,追求永恆及刺激;總是在躑出後計算什麼時候落下。如此,我走進一步,他就後退一步。當時的我全然不曉得,那樣的後退是不容許我眨眼的流星,每一顆每一顆地錯過、落下然後死亡。想許願的剎那,我已經置身再也看不見任何星體,孤獨又漆黑的宇宙。
如同小房間收納我對物品蠻橫的執著,它也收納了室友的離去。在決定轉動門把之後,我讓自己沿著想念的軌跡攀爬,不斷搖晃著的溼滑繩索上,一次次伸手將自己再向上提。然而越靠近,越怯懦。我想,或許身體早已明白有些投擲是不會落下的,所以才驅動自己拚命渴望,渴望再次回顧這樣的歉疚時,汲取小房間每片殘留的記憶拼圖,一點點地拼湊出,一段關係怎麼從熱烈轉化成游絲般的虛幻。
做完這些後,我才終於可以不再需要許願。
我再也沒有見到他了,不曉得他過得好不好。在他落腳新的住處時,有沒有像過去踏進小房間一樣,蹦蹦跳跳地親吻每一個角落,以指揮家的姿態,把空間譜成有著他強烈風格的交響樂?再次走入小房間,這一次我有關好門,日常的喧囂已經因為入夜而寧靜下來,落地燈昏黃地照在牆壁上,反射照亮整個房間。情緒不再尋求被放下,在這個空間,喜怒哀樂相互融合與共存。好久以後我會記得,過去的某一天,我不只是整理了小房間,也整理了一段充滿著愛的簡單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