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領腦海中的回憶存款」
我對得利卡箱型車存有一個很深刻的畫面,是那胖胖的車身離去時,搖搖晃晃的背影。
外婆在我很小的時候開著一台手排得利卡貨車,他在某些日子會突然出現,從我的家把我載走。路程的交談已然模糊,只記得她用右手帥氣地操作著複雜的排檔桿。車子總是停在四周都是田野的一間房子旁,他牽著我下車,把我放在那間房子裡後,就會戴上斗笠匆匆地往田裡去。對還太年幼的我來說,一間房子可以好龐大,而龐大讓我害怕。有時候我會哭著追出去,跟在外婆的屁股後頭,我能感覺到他聽著我的腳步,但沒有回頭。
到菜園的時候已經有很多人了,他們彎著腰,用手中的鐮刀努力採集著我說不出名字的蔬菜。我跟外婆一起蹲著,他一邊砍,我一邊收。我們從菜園的頭一路採收到尾巴,接著把手中好幾捆的蔬菜整齊地排在藍色小貨車上,看著它們跟汗水一起被載走。
聽說在父母離異後,我原來是跟著媽媽的。外婆那時就做著替人採收果菜的工作。某一天從菜園回來,看見又餓又髒的我,再也不忍心我待在疏於照顧我的母親身邊,於是通知了我的爺爺。爺爺趕來後什麼都沒說,只是抱起我,開車離開了那裡。
有時會想,每天看著果菜被載走的外婆,有沒有在無形中窮盡別離的意義,用如常排解相思。
那片廣袤的田野在一年裡有幾個月是休耕的,我和住在附近的鄰居小孩們偶爾會光著腳丫 在上面撒野。微風終日吹拂的時節裡,空氣中都是泥巴和青草混雜的味道,我們捏起一顆顆泥球丟向對方,蝴蝶在旁飛舞。有時意外砸中這些小天使們,黏稠的泥塊將屍首碾得扁平,再緩慢地融入土地裡,幾乎難以分別。來不及,或者不懂得說再見的年紀,事物還是隨著某種宇宙的規律殘酷地推進。
我不清楚去向,也不過問濫觴。可是當下的那些生活得被搓成相同的齒痕,與上一秒緊緊咬在一起。或許我在某個茶餘飯後聽家人談起這段「不風光的往事」時就已明白,有一種毀滅從我出生前就開始,我只能假裝它與我無關。因此,開車只要短短半小時的路程,卻如同另一個遙遠的國度,每一次的穿越,都錯綜複雜地交織著如絲的情感,待我發現,已是包圍我的天羅地網。
三年級的某天夜裡,我在睡夢中被一陣騷動吵醒,昏昏沉沉走到樓下,看見爺爺正提著一個麻布袋。聽著車子越來越遠的引擎聲,爺爺說外婆剛剛來過。我湊到麻布袋旁一看,一雙黑珍珠般圓潤發亮的雙眸定定與我對視,是雞。爺爺怕牠在客廳大鬧一番,所以把牠關在鐵門與鋁門中間約一人肩寬的小空間。牠倒不吵也不鬧,伸長脖子站得直挺挺的,總像是在凝視什麼。隔天起床,我衝下樓要去看牠,急急忙忙地撞上了從廚房做完事出來的爺爺。噹啷一聲,他手中的鋼盆倒置著撞擊到地板。伸手去掀,裡面竟有一顆紅殼的雞蛋,牠碎裂在地板上,流出橙紅色的蛋黃。昨天的母雞已經變成雞湯了,連牠被宰殺前下的最後一顆蛋也被我親手摔碎。
後來外婆的腿不大好,我也越來越少去鄉下那間房子了。他偶爾還是會出現,見面時總是一手把我抱起,然後不厭其煩地說:「快要抱不動你了。」某次,外婆托朋友開著得利卡載他來。那天他跟爺爺喝了酒,迷茫之際說要教我唱一首歌。打開家庭式KTV,翻了翻歌本,點了一首李翊君的《萍聚》。
升國中之後就再也沒見到外婆了。聽姑姑說,我的母親再婚後生了兩個女兒。某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我悄悄地去臉書搜尋了他的名字,彈出的照片是一張看起來幸福洋溢的全家福,主角是我媽跟三個陌生的面孔。其實說陌生有些不精確,因為看著照片裡大女兒的臉龐,竟有些難以割捨長在我身上的輪廓。這個我從未、也或許終其一生不會見面的人,此刻的笑容明明如此單純可愛,那時的我卻只能對這樣的表情得到一種翻譯:「我贏了。」
我想,依外婆的個性肯定忙得不可開交;連我這樣過於遙遠的眷戀都奮不顧身的他,又如何拒絕眼前嗷嗷待哺的依賴呢?
時間是這樣令我們淡忘回憶的,就像放上兩張極其相似的圖片,接著要你找出差異之處的那種遊戲。可能是落葉,或是光影變換的角度,一次一點地更換,試圖召喚腦海中的畫面時,才發現同個角落已經面目全非。
忙碌的日子接踵而至,從國中會考、高中學測,到我大學畢業開始工作,再次提起外婆已是去年過年,我與我爸守歲時的閒聊。
「以前過年外婆還偶爾會來。」
「嗯。他在你小時候很疼你。」
「好久沒見到外婆哦!小時候能見到的人都是被迫選擇的。因為被規定要去上學所以見到同學,或是幫忙跑腿所以見到雜貨店的阿婆。我也算長大了吧?明年過年去看外婆好了。爸,你還記得地址嗎?」
「地址我有點記不太起來,在內壢附近。外婆去年告別式我還有去一次。」
那個記憶中的田野原來在內壢。
我知道他刻意把語氣調整地自然,努力用平淡幫我稀釋生離死別的濃烈感受。察覺到後我也很有默契地避開了話題,過沒多久以疲倦為由逃上樓。房門關上的那個瞬間我才敢哭。
我想起那個菜園種的是紅鳳菜。我想起蝴蝶的墜落不是因為偶然,是我害怕明白活下去要提著多大的勇氣,所以讓牠跟記憶一起模糊。我想起最後一次見外婆,他要我去買莎莎亞椰奶,要套保力達一起喝。
萍聚最後的兩句歌詞是:「人的一生有許多回憶,只願你的追憶有個我。」
外婆在生命的最後有沒有想起我呢?如果真的有人生跑馬燈,我有沒有在外婆的跑馬燈中呢?這些問題我再也不會知道答案了。我與外婆間不會有新的故事發生,從此只會有我怎麼去挖掘深埋心中、那曾經再不觸碰就要腐爛了的緬懷。
之後在路上遇到得利卡時我都會多看兩眼,我先可以幻想自己還是坐在副駕,像正要展開冒險的水手乘風破浪。隨著意識漸漸剝落,再次回到身體,我會目送得利卡的離去,如同埋葬外婆帶給我的童年回憶,沒有再見,卻有太多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