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林火山/𝚂𝚘𝚗𝚜 𝚘𝚏 𝚝𝚑𝚎 𝙽𝚎𝚘𝚗 𝙽𝚒𝚐𝚑𝚝/麥浚龍/𝟸𝟶𝟸𝟻/香港
《風林火山》從2017年拍攝到後製結束,一直被傳為神秘的「都市神話」。歷時八年,終於在今年坎城影展「午夜展映」單元現身,如今也在台正式上映,好讓觀眾得以在大銀幕一窺傳說。
電影的世界來自一個1994年的「城市」--恍如隔世,藍色不再屬於天空的色彩,也不屬於我地;街上人人一身黑色大衣,有台智慧型手機則不足為奇,科技的智能生活在此與現實並行同步。此地彷彿以虛構包裝偷渡出另一個香港--在懷舊與現代化並存之間,真實的世界反而容不下生存;真真假假、夢裡來去,我們不再試圖分清這個會下雪的地方是否依然是我們熟悉的香港,抑或是,「下雪奇蹟」反而更顯現了那層心照不宣的隔膜,因為有些東西不能直白的坦露。嚴峻的氣候讓「變形」的城市彷彿末世降臨,也讓所有人心中都有個捱不過去的「孤島」,連結成所謂的遺憾。
在黑白之間,有另一種灰色。當鏡頭上的鮮血混於雪白的剎那間,便明白所有殘酷死亡都來自這片土地的反噬。電影中留下許多空白和複雜敘事,堆砌成語焉不詳的謎團實屬費解,但在一片片拼湊回去時,才釐清其中的道理原來都是環環相扣--從一開始,命運從非人所控一旦注定了結局,便無法洗牌重來。
開幕第一段,在「Light」一語之後,李霧童在隧道的床上醒來,往外走是他的「行動廚房」,雖並未交代他睡在這裡的原因,但這是少數難見的白晝場景,也說明著整部片的世界運作全然顛倒。當販毒成為常態,社會頹靡籠罩,橋言集團的次子李霧童亟欲「洗白」家族的販毒史,解決方式卻要迎來更大的「破壞」;開頭突如的銅鑼灣隨機槍戰雖不知原由,卻變相改變了另一種結果。從有利者的角度看來,一切似乎都為那個「沒有繼承權」的人鋪路--讓一名精神錯亂的炸彈客成為毀滅的引信,使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永遠閉嘴。
《風林火山》英文片名為Sons of the Neon Night,意思是霓虹燈之子,明顯地指稱了屬於八、九十年代繁盛奪目的香港景象,然而,現今記憶中的香港正逐漸褪去它原生的色彩,如同《風林火山》呈現的灰白色調相似,一去不復返。片中李霧童就像是被代進了「香港」的角色,拼命抹去與父親之間的關聯,渴求營造新世界來改變家族歷史,正是「生在這個家庭我沒得選」的無奈--彆扭又迂迴的展現,恰恰卻是想證明自我的價值。但一轉身,他拿毒換藥,達到控制全局便以停止販毒,因為他明白藥所提供的「幻想」讓人苟活,懷抱「假希望」才能獲得救贖。
「執念」對一個人來說如此重要,那是唯一能抓緊的線索。因此,電影裡的主要人物都在心中有所執--李霧童的洗白、王志達的移民、狄文傑的抓兇、程文星的還命,在他們寫滿遺憾的生活裡,注入了微弱卻持續流動的「活水」,好讓他們足以前行。在電影裡,他們不僅頹喪,人物的關係也十分疏離,之所以落得更絕望境地,是他們未曾擁有深層的情感交流。
在傳統香港警匪片的「雙雄結構」中(本片或可視為李霧童與狄文傑/王志達的變奏),男人之間的情誼往往被浪漫化、被視為一種道義的延伸,然而,《風林火山》拒絕這樣的情感投射。它彷彿亟欲抹去電影中美好的「人性濾鏡」,讓角色之間的溫情僅成曇花一現的錯覺。那些短暫的溫度,終被城市的寒冷吞沒。
不留餘地,全為了自己。人性裡的「貪」借李霧童的口談到王志達報謊價的行為,亦指稱了所有角色上不同「貪」的理解--亦是對「身份」的恐慌及存在的不確定性,藉由做出一些行為來填補那些「缺」。誠然,如金城武(李霧童)在幕後花絮裡所言:「每個角色好像都是在演導演的一部分。」因此,我們或許能稱每個角色既有一條完整的故事線,卻也都是不完整的碎片。
而在片中,麥浚龍飾演的麥俊賢是臥底警員,於是,一個個被取消的身份都宣示著「曾經的我」已死亡;他成為眾人情感宣洩的「出口」,喃喃唸著:「是否可以洗牌重來?」,但早在多重的身份中辨識不出自己的原樣--究竟我是誰。
然而,「我是誰」倒不如說是「誰(可以)是我」的疑惑,或許早潛伏在香港的集體潛意識之中。
《風林火山》再再主張「個人主義」的重要,但也表明了那條與「家庭」無緣連結的根。片中幾乎人人有兒有女,甚或麥俊賢也沉溺在一名父親的假象之中; 然而最終,他們都將與孩子分離,也沒有機會看見他們長大成人,甚至連初始的樣貌都未知。是以,被迫拆散的命運也恍如無望的未來,象徵中途斷裂的血脈與無法延續的身份,直指找不到歸屬的「下一代」。
而關乎後代的思考,則落到了結局劉思欣腹中的胎兒。於此,不免令人想起《黑社會以和為貴》(2006)中的 Jimmy 仔——他同樣對孩子懷抱「希望」,想讓子女遠離罪惡,成為醫生或律師,不料,「黑社會」的頭銜卻成為世世代代的「詛咒」。但在《風》裡,孩子卻成為母親上位的「保命符」,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亦是繼承人的關鍵;當生命的延續不再是希望,而是城市運作的「籌碼」,一切出於本能生存--新生命注定背負舊世界的債。而對於這個懸而未決的生命,電影終究留下了一份不解之謎。
誠然,「無根」的家庭命題對應著城市本身的飄流。對角色而言,「家」的想像早已不再完整,何處都只是暫時的棲身之所。然而,回望《風林火山》的結構,它終究只是一場「黑吃黑」的權力鬥爭;但那絕望的世界,揭示的或許不只是命運的荒蕪,更是人們對「重生」的渴望——面對一個更「壞」或更「好」的世界,我們都無處可退,只能選擇放手。
-
「這世界也不是我的地頭,就當我在宇宙飄流。」
-
後記:
老實說,我都十分沉迷在電影塑造的氛圍中,一種要死不活的又安靜異常的瘋感蠢蠢欲動。即便故事不是那麼完整,但都讓我看得享受;一班電影界、音樂界、文藝界的大咖們聚集一起,已成絕唱。另外,我對有人說導演在模仿王家衛,甚至拿來與當年大家「看不懂」的《阿飛正傳》評比,這樣的說法都讓我覺得不太公平,不能因為香港只有一個王家衛會拍這種「純」文藝片就相似吧,其實電影本質、內容都不完全相同,又何來比哪一部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