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坦白說,初次看《PTU》時 ,我沒有太大的感覺,同時,覺得本片跟杜琪峯其他作品比起來,實在過於平淡無味,直到重新在大銀幕看完,才「恍然大悟」其中靜態裡的瘋狂張力。
《PTU》本質上講述了屬於香港式的團結精神,也是杜琪峯一再強調的「Blue Curtain」(沉默藍牆),只要彼此之間穿上制服就是自己人。因此,片中人物為了「保護」同事,時而游走在法律邊界的灰色地帶,甚至表現出了可能比黑社會更殘暴的手段。何謂亦正亦邪,正是這些PTU警員們顯露出來的另一面,威嚴但卻貼近真實。杜琪峯電影裡的角色一向未有深入細微的性格刻畫,而在《PTU》裡倒是發揮作用,讓所有人保持一貫性,突顯出了團體中的紀律,再再提醒我們,沒有人能夠獨自行動。誠然,這樣反英雄(Antihero)的表現手法,在緊要關頭時,每個人的意見都成為不可被淹沒的聲響。於是乎,這裡沒有規則、沒有正義,亦對應了「口徑一致」的「圓滿」結尾。
但過於盲目的「撐人」精神,也讓杜琪峯坦言電影中與普世價值的矛盾:「他們有保護自己的方式,是對還是錯?這是錯的,但他們卻都這樣做,因為世界是這樣運行的。」 如果說,《PTU》呈現了警員們相互包庇的情誼,但因本身的正面形象,令人頗有微言;那《黑社會》裡的爾虞我詐、對立廝殺,似乎與《PTU》成為一組可供觀賞、玩味的對照,呼應到杜琪峯的主旨:「警察和罪犯就像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哪裡有小偷,哪裡就有警察,兩者缺一不可。」換言之,彼此之間混沌不明的界線,讓整起事件變得棘手複雜;而警察與黑社會宛如擺盪在天秤的兩端,如果稍有不慎,擦槍走火,表面的死水也會掀起波瀾陣陣。
片中圍繞「尋槍」為主線,「結案」在凌晨四點。電影中許多的突發狀況,卻只留存於一夜之間,並在平凡的日常玩出新花樣。「重複」便是其中的一大要點,從開頭肥沙跟馬尾火鍋店裡的一場戲中,那位不斷被強制換位的紅衣小哥起初不起眼,卻成為風浪中的一枚關鍵棋。杜琪峯將戲的時間線拉長,抓住觀眾那顆懸吊的心,在最為普通的場景裡卻不「尋常」,在意料之外的反轉下,得以獲得快感的滿足。在蓬勃的香港電影裡,拍出「好看」電影的導演很多,但在細節上下功夫的人卻很少,甚至拿「廢片」段落充數的也不勝枚舉,但銀河映像一直都是那抓住微小光景的少數者。
「重複」的必要突顯了事件的重要性外,也說明了真實生活的荒謬是隨處可見。彷彿見到卓別林時代的黑白默劇經歷史的轉變後,加以延伸為現代的風格,別具諷刺性。而反覆相同的行為模式,使原先鏡頭裡不起眼的路人也成為焦點。因此,我們留心注意時,這些人好比莎士比亞《皆大歡喜》的劇本所訴說的:「世界是一個大舞台,所有男男女女都只是演員。」
電影本身就是一個大舞台,人物像舞台劇的走位表演,宛如告訴觀眾:好戲準備上演。周遭黑壓壓一片的夜景,也似舞台上遮罩的方式,是整部電影不可或缺的設置。換言之,故事地點發生在尖沙咀,人物時停時留,街景卻永遠沒有變化(在這一夜中),人煙稀少,寧靜異常;彷彿提醒我們這座城市才是永恆的主角。而那深不可測的「黑幕」隨時環繞所有人身旁,特意避開周邊的打光,則是杜峯有意而為之;彷彿能看到胡金銓另一種再現,利用雲霧繚繞的手法遮蔽空間,使畫面望去更「乾淨」,整體調性達到一致,讓觀眾專心,只需瞄準人物為「標的」。
若說尖沙咀是舞台的中央,空蕩的場域則對照香港當年的社會環境。電影歷時三年完成,從千禧年著手拍攝,恰巧遭逢SARS病毒肆虐的時期,無意中半寓言了香港「空城」的現狀;尖沙咀宛如被抽離的真空世界,眼前充滿不確定性,也似病毒的潛伏其中、無孔不入。
有趣的是,多方警員的巡邏之下,本是被有所「保護」的地方,卻連連發生事端,甚至有些就是他們「親手造成」的意外。誠然,從肥沙丟槍後就奠定了電影的走向,消失的槍預示著城市很可能變成一個危險地帶,失去槍支的肥沙也等於是被去勢的「普通人」,身陷在白道與黑道兩方的夾擊下,我們彷彿回到1998年《暗花》時期的進退兩難,困境之中如何夾縫生存?人可以在相同的地方跌倒兩次,似乎不足為奇,但作為警察的肥沙,這象徵了某方面的失能,一人溺水,全人陪葬;使我地暫處於一種「無政府主義」的狀態,即便警員們來來往往,但尋槍不到的焦灼仍舊沒消失。這不禁讓我憶起九七前最後一次癲狂的《伊波拉病毒》(1996):電影結尾時,染病的黃秋生到街上大吐口水,將病源散播到路人身上,形成可怖的驚悚場景,全面失控,無人倖免。兩種對比的極端,卻能是相互拉起時間線對換結果的可能。但不同的呈現是,《PTU》不深入寓言性的恐慌之中,又或者說,對於未知的不安,「最壞」(當時的情況來看)的時候早已捱過,因此,在逆襲中望見曙光,讓人得到寬慰才是要緊。
所以,一夜的時間線其實可以被分割成無數個方塊的日常生活,一切只需在天亮前「維持原狀」。於是乎,在那場兩方大佬的決鬥中,他們選擇(或者本能地自動忽略)忽視眼前打破車窗偷拿零錢的小孩,因他不構成立即的威脅性;又可以說,如此反覆的「日常」不知上演了多少遍,習慣成自然到不足以「奇觀」,甚至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放過人」都不算,因為比起眼前的大危機,此般的「惡」微小到不需用職權來管轄。「安定」才是目的,無非就是讓全部人、事、物保持平衡的和諧。事故的最終,即便出了人命,但在他們眼裡則是「沒事發生」,清血完後的現場又是一個無異之地,不著痕跡;之後,夜間溜達的孩子成了「最大贏家」,騎著腳踏車默默自由出沒,沒人注意。從尖沙咀開始又或到下個城市,只要有人、有警察,同樣的事必定會一再發生。而我們都只是台下的群眾,靜靜看著身陷歧途卻又無法輕易離開的人們,瀟灑地只為今宵、不顧性命,成為夜晚的陪葬者;如搶劫幫的其一員,再也等不回那通女友未接的來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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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TU》雖極低成本,但劇情一點不馬虎,是杜琪峯的意義之作,評論到本片時他說:「這部戲象徵了我的電影理想,它充滿個人格調,是為自己而拍的,與這三年來針對市場所拍的商業喜劇完全不同。」彷彿回到1997年同為杜琪峯執導的《十萬火急》,全片講述消防員其職業的團結,《PTU》亦是如此。只不過,它把箇中人性的一面攤開——團隊間的沉默協作,不再是單純的正義同心,而是偏袒徇私,也是人之常情。最後,失落的手槍被「巧合」找回,完美收場結束;但觀眾卻明白,過程是建立在謊言、暴力與交易上的,那身無形的制服,是責任卻也可能是累贅,但卻是彼此間道不明的情誼。於是,夜色中的城市舞台,有警察與黑社會混雜游走,而真正運行的操守,從來不是冰冷、死板的法律,而是生存本能與集體默契的展現,這正是《PTU》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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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據任達華採訪時稱,電影殺青那天時,一直沒有脫掉制服,直到兩個小時後,跟制服說聲再見後才離去;拍戲的過程中也深深認定自己是一位真正的警察,很少有部電影令他有這樣的感受。「我信杜琪峯。」──任達華
他說出這句話時讓我感動非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