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壽郎已經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在那間狹長而又過於安靜的宿舍裡,來回地踱步。
房間裡的空氣,像早已凝固了一樣,沉悶得幾乎要令人窒息。連牆上那只代表著伊甸園精準時間的電子鐘,其規律的、細微的跳動聲,都顯得無比煩人。
炭治郎,已經離開他身邊,將近一週了。除了那份,由系統每日定時發送的、冰冷得像一塊金屬板一樣的胚胎檢測報告,他沒有收到,關於那個人的任何一絲消息——沒有任何一張,可以讓他親眼確認對方狀況的監控影像;沒有任何一條,能夠讓他稍感安心的即時數據。甚至,連一封最為簡短的問候簡訊、一通只有幾秒鐘的短促通話,都沒有。
那份報告裡,那些穩定攀升的、堪稱完美的數據,本該讓他感到無比的興奮。可此刻,他卻只從中,感覺到了更深、更濃的焦躁。
因為那意味著,關於對方的一切安好、一切狀況,他都是透過別人的手、透過別人的口,間接地傳達來的。而不是,由他自己,親眼所見、親耳所聽。
他不是沒有嘗試過,向中央系統,申請進入E區。那是他身為「合法伴侶」的、最基本的權利,也是這項毫無人性的計畫,在白紙黑字的條文裡,唯一明確保證的探視特權。
可他的每一次申請,都被各種冠冕堂皇的、無可辯駁的理由,冷酷地擋了回來——
「E區療養期,需要絕對的無菌隔離。」
「為避免干擾受試者孕期初期的心理穩定狀態。」
「您的臨時通行證,安全審查尚未完成。」
杏壽郎並不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所有這些該死的、專業的理由背後,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
富岡義勇,不想讓他出現在那裡。
每當這個念頭,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時,他的胸腔,就像被一團無形的、灼熱的火焰,狠狠地撕開。那火焰,瘋狂地燃燒著,燒得他,幾乎就要透不過氣來。
那不是單純的嫉妒,而是一種,更為深刻、也更為原始的憤怒。像一頭早已被他視為囊中之物的、最為珍貴的獵物,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被另一個同性,輕而易舉地奪走,還被堂而皇之地,圈進了對方那座,他無法踏足的、安全的籠子裡。
那是屬於他的——
被他親手抱過、被他深深吻過、曾在他懷裡,聽過那溫熱的、安穩的呼吸的。
怎麼能,就這樣讓別人肆意地染指?
那份被他用理智與軍紀,強行壓抑了數日的、灼燒般的憤怒,終於在一次高層級的例行會議結束之後,被徹底地,逼到了臨界點。
會議室裡擁擠的人潮,剛剛散去。他卻仍舊,獨自一人,坐在自己原來的位置上。他的手指,緊緊地扣在冰冷的桌沿,聲音,被他壓得極低,卻又像最為鋒利的刀刃一樣,一字一句地,嵌進了這片尚未散盡的、虛偽的空氣裡——
他要求,立刻前往E區,探望竈門炭治郎。
這不是請求,而是一個,不容任何置喙的、屬於軍人的陳述。
坐在主位上的主任,沉默了幾秒。他那雙總是充滿了算計的眼睛,似乎正在無聲地,權衡著什麼。然後,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沒過多久,一份蓋著最高權限紅色印章的、優先通行命令,就被放在了他的桌上——
那是,通往E區的、唯一的通行證。像一把,在他的手中,燙得發燙的、沾了血的鑰匙。
杏壽郎踏進E區那條漫長走廊的時候,他的腳步,比自己想像中,還要沉重。
這裡的空氣,和G區那充滿了競爭與荷爾蒙氣息的氛圍,截然不同。那裡面,帶著一種被刻意調配得無比溫潤的、近乎虛假的氣息。牆壁,泛著一層柔和的、能安撫人心的乳白色光暈。連他的腳步聲,都被那厚重的、吸音的地毯,悄無聲息地,徹底吞沒。
陪同他的那名監督員,在他的前方,不緊不慢地領著路,偶爾會回過頭,用一種近乎恐懼的眼神,來確認他,沒有落下。
他們一路,穿過了兩道,帶有最高級別虹膜識別技術的、冰冷的安檢門。在那條長廊的盡頭,那扇唯一的、緊閉的門外,就是炭治郎所在的、那間名為「種子房」的、絕對的禁區。
門口的感應燈,正柔和地亮著。卻沒有在他們靠近時,立刻打開——
因為在那裡,早已先一步地,站著另一個人。
富岡義勇。
他背對著那扇緊閉的門,安靜地,佇立著。在他側過頭的那一瞬間,他的視線,便如同兩柄經過了精心削磨的、淬了冰的刀刃,冷酷而又精準地,落在了杏壽郎的身上。
那眼神裡,沒有任何驚訝。而是一種,早已預知了這一切的、冰冷的、無法避免的對峙。
義勇一早就收到了那份,蓋著刺眼紅印的通行命令。他看過了,卻沒有,將它真正地,放在眼裡。
對他而言,沒有任何一道來自上層的命令,比炭治郎此刻的安寧,更為重要——而眼前這張薄薄的、可笑的紙,不過是一封,準備要來打亂他所有平靜的、該死的宣告。
他很清楚,一旦讓杏壽郎出現在這裡,炭治郎那顆好不容易才被他安撫下來的心,必然會,再一次地,陷入那種痛苦的、劇烈的掙扎與拉扯之中——那種,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間,瘋狂搖擺的、無法安寧的心緒,會讓對方,根本無法好好地休養。
這種情況,他不願意見到。也絕不打算,容許它發生。
長長的走廊,在他們二人那無聲的對視之間,安靜得過分。連旁邊那名可憐的監督員,似乎都察覺到了空氣中那份,幾乎要實體化的、令人窒息的緊張感,早已悄悄地,站在了一旁,不敢再插話。
義勇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卻又像是在用最精準的力道,將一顆冰冷的、生了鏽的釘子,狠狠地,釘入牆壁——
「你現在,不該來這裡。」
走廊,像是被這句話,又拉長了幾分。空氣裡那溫暖的、琥珀色的燈光,絲毫不能緩和那股,低壓的、幾乎要爆炸的緊繃。
監督員無比識趣地,退到了遠處的轉角。連呼吸都放得極輕。只留下這兩個同樣強大的、同樣充滿了佔有慾的男人,在這條狹長的、密閉的空間裡,獨自對峙。
杏壽郎率先開口。他的聲音,被他壓得極低,卻又藏不住,那份正從他胸腔深處,瘋狂逼出的、灼熱的躁意——
「我有權,來這裡。」
那聲線,並不激昂,卻又帶著一種,不容任何置疑的篤定。好像,這幾天以來,所有被攔在外頭的、無盡的焦慮,全都凝成了,這短短的、冰冷的幾個字。
義勇只是安靜地站著。像一道,任何人都無法逾越的、冰冷的門檻。燈光落在他的側臉上,將他那本就深刻的眉眼,刻畫得更冷、也更硬。
「權利?」他低聲反問,那語氣裡,沒有任何一絲起伏,卻比任何尖刻的譏諷,都更沉、也更重。「你的權利,不該被用來打擾他。」
杏壽郎的眼底,像壓住了一簇,看不見的、漆黑的火焰。那火焰,沒有冒出任何一縷煙,卻又灼得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打擾?」他微微地,向前傾過身,聲音幾乎就要貼在對方的耳邊。「我陪著他,走過了最為艱難的那一段。你覺得,我會來這裡——只是為了『打擾』他?」
義勇的眼神,像一道正在緩慢推進的、鋒利的刀鋒。無聲,卻又,足以切開人心底最為柔軟、也最為脆弱的地方。
「你以為,你的出現,會讓他感到安心?」他又向前,逼近了一步,幾乎,就要侵入對方那絕對安全的、屬於軍人的呼吸線。「不——那只會讓他亂。」
那句輕飄飄的「亂」,像一道冰冷的、沉重的暗潮,壓得人,胸口發緊。
杏壽郎的指尖,在身側,緩緩地蜷進了掌心。像要攥住什麼,才能勉強穩住自己。
「亂,」他壓低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近乎殘忍的狠意,像是要將這句話,狠狠地刺向對方的心臟,「總比,麻木要好。」
義勇的唇線,極輕地動了一下。那弧度,似笑非笑,卻沒有,真正地彎起。
「那也得看,」他說,「是誰的亂。」
空氣,像一片被徹底封過的、極薄的冰層。只要稍一觸碰,就會,應聲碎裂。
杏壽郎的視線,沒有從義勇的身上,移開分毫。他的聲音,低得,幾乎只在他們兩人之間,無聲地傳遞:「讓開。」
義勇站得很穩。他的語調平靜得近乎一種絕對的冷淡:「這裡不需要你。」
那不是一句,單純的、拒絕的宣告。那是一種,有意的、要將所有聯繫都徹底切斷的、絕對的保護。像是在這扇門的內外,用自己的身體,築起了一道,只屬於他一個人的、神聖的領地。
杏壽郎的唇角,忽然勾了勾,卻沒有任何一絲笑意:「你擋得住幾天?他不可能一輩子都只看著你。」
那語氣,不急,不緩。但每一個字,都帶著那隱晦的、卻又無比清晰的挑釁。
義勇微微地俯下身。與他拉近到只剩下最後半步的距離。他的聲線,被他壓得更低、也更危險。
「我不需要,擋一輩子。」他說,「我只需要足夠久。久到,讓他徹底地知道,他真正的、唯一的歸處,究竟在哪裡。」
走廊盡頭那盞恆溫的、模擬日光的燈,發出了一陣極其輕微的、幾乎聽不見的電流聲。像是在為這場,無聲的、漫長的角力,無情地計時。
杏壽郎沒有再往前。但他的眼神,如同兩根被拉到了極致的、即將要崩斷的弦:「你確定?那裡面,不只是你們之間的牽絆。還有我的。」
義勇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極深、極暗。像是要將對方,就此徹底地看穿。
然後,他緩慢地、刻意地,向後退了半步。側過身,做出了一個讓路的姿勢。
他卻沒有移開,那死死鎖定著對方的視線——
這更像是一場,正式的、不留任何餘地的宣戰。
而不是退讓。
走廊的盡頭,忽然傳來了極輕的一聲碰響——像是誰手中緊握的文件夾,因失力而滑落、撞在地毯上的、沉悶的聲音。
那聲音不大,卻像一顆投入靜水的小石,瞬間打破了兩人之間那早已緊繃到極點的、冰冷的對峙。
他們同時頓住了聲音,微不可察地一同轉頭,朝那扇緊閉的門看去。
門鎖,發出「喀」的一聲輕響。
在門被從內推開的那一瞬,走廊的光線透了進去。裡頭的燈光並不亮,只是柔柔地、溫暖地,映在那潔白的被褥之上。炭治郎正倚在門邊,他的眼皮看起來還很沉重,眼神卻早已清醒,像一隻被驚擾了的、敏感的貓,早已被門外那持續不斷的、壓抑的低語和那兩股互不相容的強大氣息,一點一點地,從還未完全沉入的夢境中,強行驚擾了出來。
他緩緩抬起眼,目光,先是落在了門外那兩張同樣緊繃的、充滿了對峙意味的臉上。
他的聲音,帶著剛從睡夢中醒來時特有的、低沉的沙啞,卻又不帶任何多餘的情緒,只是平靜地、一字一句地,吐出了一句,足以讓在場所有人都瞬間凝固的話:
「你們兩個,把我吵醒了。」
那聲音,沒有任何高低起伏,卻帶著一種,極深的、無法掩飾的疲憊與無奈。像早已預料到,這兩個同樣強大的男人,終將會在自己的眼前正面碰上。卻仍舊不知該如何應對,這場由他而起的、無法避免的戰爭。
他先看向了杏壽郎。
他眼底的光,在那一瞬間,微微地暗了下去。語氣不重,卻又明顯地飽含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親近的責備。
「你怎麼沒先通知我一聲,就直接過來了?我……」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我甚至,還沒有準備好要見你。」
那句輕飄飄的「沒有準備好」,不只是指他還沒有梳理好自己那因睡眠而略顯凌亂的儀容。更是指,他連自己心口那層,用來小心翼翼地隔絕所有複雜情緒的、脆弱的心理屏障,都還來不及重新築好,就被這扇突然被打開的門,徹底地暴露在了對方的眼前。
緊接著,他轉向了義勇。
他的眼神,雖然沒有了方才那份責備的鋒利,但卻藏著一種更深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倦意。
「你也不該這麼不通情達理。」他說,「探視權,是伊甸園白紙黑字寫著的、最基本的規定。你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把他擋在外面。」
那語氣,依然平緩。卻像是一層最為柔軟的、溫暖的絨布裡,密密麻麻地,藏著無數根,細細的針尖——它不至於會痛到讓你鮮血淋漓地刺破皮肉。卻又足夠讓那被針對的人,心口猛地一縮。
走廊裡的空氣,一下子,徹底地凝固住了。
炭治郎緩緩地垂下視線,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裹在肩上那柔軟薄被的邊緣,像是在那片熟悉的、柔軟的觸感之中,尋找著一個,可以讓他暫時逃開這兩道同樣灼熱、同樣充滿了佔有慾的視線的、安全的出口。
他的語氣裡,沒有再帶上任何多餘的情感起伏。可那份被他刻意壓抑下去的、沉重的疲憊,卻讓這兩個同樣驕傲的男人,都在同一時間,無比清晰地意識到——
眼前這個小小的、溫暖的房間,根本容不下同時站著他們兩個人。
義勇在那個瞬間,猛地收回了自己那充滿了審視與敵意的眼神,像是不想再讓自己任何一絲多餘的情緒,從那早已瀕臨崩潰的縫隙裡滲透出去。他不喜歡煉獄杏壽郎的出現,哪怕這份出現,是「合理」的、被賦予了權利的——在他的眼裡,這就是一種挑釁。是一種,對他絕對領地的、最為赤裸的侵入。
而杏壽郎,則在自己的心底,冷冷地笑了一下。他從炭治郎那句看似平淡的、帶著幾分親近的責備之中,清晰地,聽出了另一層,更深的意味——
這個地方本該是,也只能是屬於他煉獄杏壽郎的、獨有的親近與陪伴。卻被另一個男人,用那種近乎病態的方式,牢牢地、密不透風地佔據了。
那種,屬於自己的人,正被另一個同性長期地佔有,甚至,有可能已經被養成了某種可怕的依賴的想像畫面,令他從生理到心理,都本能地,感到了最為強烈的抗拒與排斥。
兩個人,都沒有再多說任何一句話。卻又同時地,在自己的心底,築起了一道,比走廊那扇厚重的、冰冷的門,都更為沉重的、無形的屏障。
炭治郎輕輕地嘆了口氣,他轉過身,將那扇半開的門,徹底地推開了。「種子房」裡那股帶著溫熱恆溫感的、熟悉的空氣,迎面撲來。房間裡,靜得幾乎能聽見,彼此那被刻意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
炭治郎沒有再看他們,只是徑直地,走回到了床沿坐下。他背靠著那早已被義勇調整到最舒適角度的、柔軟的靠墊。他的神情,雖然依舊平靜,卻微微地,收緊了肩膀的線條。
像是,對即將要同時靠近的、這兩股同樣強大的、互不相容的氣息,保持著最為本能的、身體上的防備。
杏壽郎率先,跨了進來。他的腳步,被他刻意地放得極輕。但他的目光,卻又不由自主地,掃過了房內的、所有的一切——那床邊擺放著的、小巧的置物桌;那桌上,還冒著微弱熱氣的、恆溫的玻璃水壺;以及,那被疊得整齊無比的、柔軟的羊絨毯子——
所有這些細節,都帶著一種,他既熟悉、又無比陌生的氣息。
他用不了多久,就能清晰地分辨出,那是獨屬於富岡義勇的、那種細膩到近乎偏執的、照料的痕跡。
這個發現,讓他的下頜線,在一瞬間繃得死緊。
義勇則是在門口停頓了一瞬,才終於慢慢地走了進來。他的視線,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炭治郎分毫。彷彿,這間房間裡的所有一切,都只不過是虛假的、不存在的佈景。唯有那張他日思夜想的臉,和那副正變得愈發脆弱的身體,才是唯一的、真實的存在。
可在杏壽郎那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他眼角的餘光裡的時候,他呼吸的頻率,還是下意識地,變得更沉、也更重了。
炭治郎緩緩抬起眼。他的目光,在他們兩人之間,極其緩慢地移動著。像是在用盡全力地衡量、又像是在那片早已緊繃的、危險的空氣中,暗自尋找著一個,可以讓氣氛,不至於完全崩塌的、最後的落點。
「進來吧,」他淡淡地開口,那語氣裡,聽不出任何多餘的情感,「別都站著。」
那句話像是在無形之中,輕輕地,劃下了一條全新的、暫時的界線。
三人之間的物理距離,在小小的房間裡,不可避免地縮短了。可那空氣反而變得更加稠密、也更加地令人窒息了。
杏壽郎在床邊坐了下來。他刻意地,讓自己的姿態,顯得無比地自然。像是想用一種,他們之間早已熟悉的、無需言語的親近,去強行抹平這段日子以來,那被迫產生的、冰冷的隔閡。
他伸出手,試探性地握住了炭治郎那微涼的、放在被單上的指尖。
那觸感,讓他心底猛地一緊——明明,是如此地真實。卻又像隔著什麼看不見的、冰冷的薄膜。
義勇站在床的另一側。他的視線,不動聲色地,落在了那隻被緊緊握住的手上。他的胸腔裡,瞬間浮起了一陣,灼熱的、劇烈的排斥感。他沒有開口,反而也微微地俯下身,用一種近乎溫柔的姿態,替炭治郎理了理他身側那早已平整無比的毯角。
像是在用這個動作,無聲地向另一個人宣告:
這裡同樣也有屬於我的,無法被取代的位置。
炭治郎清晰地,看出了他們之間,這場無聲的、暗中的較量。他卻只是選擇了將自己的眼神,輕輕地移向了窗外。
窗外的陽光,正隔著那層厚厚的、具有過濾功能的玻璃,灑了進來。那光線,明亮得,有些刺眼。他卻絲毫感覺不到,任何一絲暖意——
因為,這間房間裡的溫度,早已被這兩股,互不相容的氣息徹底地佔據了。
他的手忽然覆上了義勇的。將那隻正無比細心地整理著毯角的大手,輕輕地握住了。
那個動作自然得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遲疑。卻又在杏壽郎那雙金紅色的眼底,狠狠地劃過了一抹,最為鋒利的、冰冷的刺意。
「老師。」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句專屬於他們兩人之間的、私密的默契。
「可以,讓我們兩個單獨聊聊嗎?」
他微微地,停了一下。目光垂向了自己腹前那片依舊平坦的地方。像是在為這句,看似不合情理的話,多添上了一層,任何人都無法反駁的、理所當然的理由。
「我想……」他說,「這對孩子,應該也好。」
義勇的眉頭,在那一瞬間蹙得極緊。那是一種,最為本能的、來自雄性的排斥——他絕不願意,讓煉獄杏壽郎踏進這片,由他親手所打造的、絕對安全的空間。他更不願意,讓炭治郎在自己的領地裡,與那個男人,有任何一絲一毫的、單獨共處的可能。
可炭治郎在此刻抬起了眼。
他眼底那股,溫柔、沉靜,卻又帶著不容任何置疑的、絕對的力量,讓他所有即將脫口而出的、冰冷的拒絕,都在唇邊,化作了一片,無聲的、沉重的沉默。
他低聲,囑咐了一句:「不要讓自己太累了。有任何需要,隨時叫我。」
那語氣被他克制得幾乎沒有任何一絲起伏。卻又在話尾,暗暗地壓上了一記無聲的、只屬於勝利者的宣告——
這裡是我的地盤。我,隨時都可以回來。
話音落下,他轉過身,沒有任何一絲留戀地,離開了這間「種子房」。
門在他身後合上的那一刻,房裡的空氣,似乎在一瞬間,徹底地凝固了下來。
門縫裡,那最後一絲屬於走廊的光線,在地板上,收束成了一條極細的、明亮的線。隨即,便被那厚重的門板,輕輕地、徹底地吞沒了。
空氣裡還殘留著一絲屬於富岡義勇的、獨有的氣息。既沉穩,又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無法忽視的壓迫感。
杏壽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炭治郎那被柔軟毯子所覆蓋著的、平坦的腹部之上,像是要透過那層溫暖的布料,去確認著什麼。
「你看起來……比我想像的,還要好。」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怕會驚動到什麼;又像怕,這句話,會太過輕易地就暴露了自己,那份早已滿溢的、深刻的思念。
炭治郎沒有立刻回應。他只是用自己的指尖,輕輕地觸碰著杏壽郎那隻,還握著自己的、溫熱的大手。
「你來之前,應該先跟我說一聲。」他的語氣不重,卻又不容忽視。「我沒有準備好——不只是見你,還有……」
他的視線,微微地向下移。
「在見你的時候,我自己,會是什麼樣子。」
杏壽郎的呼吸,猛地一滯。他的眉心,也隨之緊緊地蹙了起來,像是被這句話,輕輕地戳中了某個最為敏感的、脆弱的地方。
「我等不了。」
他說得很直白,眼底那份被壓抑了許久的執念,幾乎就要溢出來。
「他們一直都在擋著我。我甚至,連你每天過得究竟怎樣,都完全不知道……那種感覺,」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就像我好不容易,把自己的獵物,餵養到了一半,卻又眼睜睜地看著它,被別人鎖進了一個,我根本無法靠近的籠子裡。」
炭治郎垂下眼,沒有立刻接話。他知道,杏壽郎話裡的那個比喻並不是惡意。卻仍舊感覺到了那份,沉甸甸的、無法迴避的佔有的重量。
沉默像一層薄薄的、冰涼的霧氣,籠罩在了他們兩人之間,壓得整個房間的氣氛,都變得,有些緊繃。
炭治郎終於,抬起了眼,重新看向了杏壽郎。
那雙總是清澈的眼裡,此刻的神色卻很複雜——那裡面,有溫度,也有一瞬間的、無法掩飾的柔軟。卻又像始終隔著一層,無論如何都看不真切的、朦朧的霧。
「我知道你等不了。」
他開口時,像怕會驚醒腹中那個,還在沉睡的、微弱的存在。尾音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不易察覺的顫抖。
「但是,你也要明白……」他說,「我現在的每一步,都早已不只是我一個人的事了。」
話落,他的視線輕輕地垂下。手掌也隨之緩慢地,落在了自己那平坦的、溫熱的小腹之上。
那個動作,極輕。他甚至,沒有向下壓去分毫,只是就那樣輕輕地覆著。像在隔著一層薄薄的、溫暖的水面,去感受那來自最深處的、細微的波紋。
他的指尖,因那份無法言說的緊張,而顯得有些微涼,卻又依舊固執地不肯移開。
杏壽郎的視線,緊緊地、死死地,黏在了那隻手上。他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像是有什麼話,早已衝到了舌尖,卻又被他生生地、用力地,嚥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如果在此刻就伸出手去覆上那隻手,會像是在進行一場粗暴的、不合時宜的搶奪。
「這裡面……」炭治郎的聲音,輕得幾乎就要聽不見了。他停了片刻才又繼續,彷彿,要把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都仔細地、小心地選好。「有一條線,把我,和你,緊緊地綁在了一起。可是,同時——」
他像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絆住了一樣,突然地停頓。眼尾,微微地垂下。連呼吸之間,都透著那份,細密的、無法掩飾的顫抖。
「它,也把我往別的地方,用力地拉。」
杏壽郎聽著,眉心一點一點地,慢慢地鎖緊了。
那句輕飄飄的話,像一根看不見的、冰冷的暗針,沉沉地,扎進了他的心口,帶著那份,足以將人凍傷的、刺骨的寒意。
他的指節,輕輕地蜷起。手心明明還是溫熱的,卻又硬生生,壓住了那股,想要立刻就去觸碰那片,他無比渴望的溫度的衝動。
炭治郎的唇角,忽然微微地揚起。那笑意不算張揚,只像一片平靜的湖面,被晚風極其輕柔地拂過,泛起了一層細緩的、溫柔的漣漪。
「也或許……只是因為,懷孕的荷爾蒙改變,讓我的情緒,起伏變得大了一點。」
他說得輕,帶著一點恰到好處的、溫和的自嘲,卻沒有躲避杏壽郎那雙,正變得愈發深沉的眼睛。像是想替剛才那些,過於複雜、過於殘忍的話,去尋找一個,更為溫和的、柔軟的出口。
語畢,他抬起眼,重新看向了杏壽郎。
那一瞬間的眼神,柔得幾乎能將人徹底地包住——
像是一下子就回到了他們在G區的那些,最為濃情蜜意的、溫暖的夜晚。在那些,無聲的低語之間,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與那劇烈心跳的、唯一的時刻。
「你可以,常常來看我。」
他的聲音很輕,卻又落得無比地真切。
隨即,他的手指,緩慢地落在了自己那片平坦的小腹之上。指腹在那溫熱的、柔軟的地方,輕輕地、帶著引導意味地摩挲著,像是在用觸碰,來描繪一個,尚未成形的、嶄新的輪廓。
「也,來看他。」
杏壽郎的喉頭,像被什麼東西,緊緊地箍住了,讓他在一瞬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那句話在他的耳裡,不斷地、反覆地迴盪不散。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又重重地,壓得他的心口,發悶——
因為,那個「他」,並不僅僅,只是指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
那是某種更為深刻的、無法分割的連結。一條,他原本以為,只單單屬於自己的、唯一的紅線,如今,卻又牢牢地繫在了另一個,他所痛恨的男人的名字之上。
妒意,與那份近乎瘋狂的渴望,在他的胸腔裡,瘋狂地翻攪。像兩股洶湧的、漆黑的潮水,正推著他不斷地向前,想讓他,立刻就將眼前這個,正處於最為脆弱、也最為柔軟的狀態的炭治郎,狠狠地、不留任何餘地地,擁進自己的懷裡。把他,從任何人的手中,徹底地,搶回來。
但他終究還是克制住了——
在這裡,在這個,早已充滿了另一個男人氣息的、危險的空間裡,他不敢,再用任何過於強硬的方式,去驚擾對方。
他只是,慢慢地伸出手。用一種,近乎顫抖的、小心翼翼的姿態,覆在了炭治郎那隻,還停留在自己小腹上的、冰涼的手。
「我會的。」
他像是在咬著每一個字,把自己所有那些,無法輕易說出口的、瘋狂的誓言,都藏了進去。
「我會,一直來……」
「一直,陪著你們。」
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過炭治郎的臉分毫。那裡,有他想要留住的、所有的一切——那份溫柔、那份依賴,還有那份,哪怕只有一點點,也依舊是獨屬於他的,唯一的牽掛。
門外,厚實的隔音門後,富岡義勇靜靜地站著。
他沒有立刻敲門,更沒有轉身離開。他只是站在那裡,用一種近乎自虐的專注,去傾聽著房間內,那些若有似無的、細微的聲響。
他不必聽清楚每一個字,就能清晰地察覺到,那股正在空氣中,緩慢迴旋的、黏稠的張力——
那是一種,與他全然無關,卻又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強烈地威脅到他的、屬於另兩個人的牽絆感。
那份牽絆,早已不只是單純的身體接觸。那是一種,更為可怕的、早已深埋在對方心底的、連時間都難以輕易侵蝕的東西。
義勇的手指,在身側緩慢地、一節一節地收緊。冰冷的指尖,在他的掌心,壓出了一道道,深淺不一的淺痕。
一絲冰涼的、近乎殺意的情緒,順著他的脊背,緩慢地、無聲地向上攀爬,直到,死死地抵住了他的後頸。讓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也隨之,一寸一寸地,徹底沉了下去。
杏壽郎的腳步聲,終於漸行漸遠。種子房的門鎖,在極致的靜默之中,輕輕地解開了。
義勇推門而入。
他像早已屏住了呼吸,整個人,都被一種被壓抑到了極點、卻又無比急切的力量所驅使著,沒有任何停頓地,直直地走到了床邊。
沒有任何多餘的問候。他半跪下身,用那隻還帶著走廊涼氣的手掌,溫熱而又穩定地,托住了炭治郎的臉。他的眼神,從對方那微蹙的眉尾,到那因疲憊而顯得有些蒼白的唇線,一寸一寸地、仔細無比地巡視而過。
彷彿,是在用這種最原始的方式,來確認他身上的每一處,是否都還安然無恙。
「你還好嗎?」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向了床頭那面小小的、即時的監測螢幕。上面那些數據的、最為細微的波動,清晰地映在了他的眼底,讓他的眉心,在一瞬間,死死地緊了起來。
「你的心率……」他說,「剛剛,比安全平均值,快了三個百分點。」
像是害怕自己的反應,會顯得過於激烈,他刻意地放慢了語速。卻依舊,壓不住那絲早已藏不住的、盤踞在他喉間的、深刻的擔憂。
炭治郎愣了兩秒,才終於從喉嚨深處,低低地笑出了聲來。
他原本以為,義勇如此急切地闖進來,是為了確認他的「立場」、是為了質問他的「歸屬」。卻殊不知,這個向來冷靜自持的男人,竟會為了那短短幾秒鐘、微不足道的心跳加速,而如此地心生不安。
那份關切,早已不是冰冷的數據,也不是偏執的控制。
那是一種,從他靈魂最深處,滲透出來的、最為真切的情感。
讓炭治郎的胸口暖得幾乎要發酸。
他緩緩抬起手,用自己的手,輕輕地覆在了義勇那隻還托著自己臉頰的手背之上。
他的眼底,像籠上了一層,溫柔的、朦朧的霧光。
「我很好……」
他的聲音微啞,像是在用這句話,輕輕地卸下了自己所有的、最後一層防備。
「但是,我現在,想要老師,陪著我。」
義勇的呼吸,不自覺地頓了一瞬。
那不是一句單純的請求。那是一種,最為深刻的、獨一無二的選擇——
在最需要依靠、最為脆弱的時候,竈門炭治郎想要的,是他,富岡義勇。而不是,任何其他人。
這種被唯一選中的感覺,讓他心底那股,早已被他刻意壓抑的、不易察覺的優越感,悄然地滋生。甚至,在他的唇角,拉出了一道,極淺、極淡的弧度。
他俯下身,替炭治郎將那柔軟的枕頭,輕輕地拍鬆。然後,用一種近乎珍愛的姿態,扶著他的肩膀,將這個人,慢慢地,重新安置回了柔軟的床鋪之上。
像在對待一件,極其珍貴的、極易碎裂的、獨一無二的珍寶。
溫暖的毯子,被無比細緻地,拉到了他的胸口。沒有多一分,也沒有少一分。像是,用眼睛,精準地丈量過一般。
又在他的額際,落下了一個,極輕的、幾乎感覺不到重量的吻。
那一瞬間,炭治郎感覺,自己的呼吸與心跳的頻率,彷彿都被對方,徹底地攫住了。
義勇握住了他的手。掌心的熱度,穩穩地、持續地滲透進去。他的聲音,低沉,卻又帶著一種,不容任何質疑的、屬於承諾的重量。
「我可以,陪你一整天。」
炭治郎沒有立刻回話。他只是安靜地,凝視著他。彷彿,要將自己所有的信任、與所有的依賴,都全然地,交付進那句話、與那雙溫熱的手裡。
義勇的掌心,仍舊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溫熱,而又有力。像是在用這種最直接的方式告訴他——此刻,沒有任何事情,比他更為重要。
炭治郎被那份絕對的、令人安心的安定感,徹底地包裹著。他的眼神,微微地有些失焦,任由對方的氣息與觸感,將自己完全地、不留任何縫隙地佔據。
義勇俯下身,輕輕地觸碰著他柔軟的髮絲。呼吸輕得像怕會驚醒一場不願醒來的夢。
他低聲說:「只要你需要,我就會在這裡。」
那聲音沉穩,卻又帶著一絲,再也壓抑不住的深刻情緒。像一種無比慎重的、賭上了全部的承諾。
炭治郎的指尖,不自覺地收緊,回握住了那隻溫暖的大手。他的眼中,漾著一層溫潤的、細碎的微光,像是在回應,也像是在全然地依戀。
「他來……會讓你不開心嗎?」炭治郎的聲音,低得像怕會驚動了空氣。他抬起眼,看向義勇,那目光裡,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與一絲無法避免的猶豫。
義勇挑了下眉,並未立刻回答。
炭治郎很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但他還是問了。像是在為自己心裡,那早已失衡的天平,尋找著最後一絲,微弱的確認。
「這是,他的權利。」
義勇對「權利」那兩個字,幾乎是從鼻腔裡,發出了一聲,極輕的、充滿了不屑的嗤笑。他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極為冷淡的弧度——
在這裡,在這個由他所掌控的、絕對的領域裡,什麼該死的規範、什麼白紙黑字的條文,都不及他富岡義勇的一句話,更有分量。
炭治郎緩緩地低下視線,像是在衡量著措辭。他的聲音,更輕了些。
「我只是,不希望因為這樣,而讓老師……受到任何質疑。」
那語氣裡,藏著一絲深刻的擔憂。也正是他心底,最為根本的、真實的原因。
「我不怕被質疑。」
義勇終於開口。他的語調沉穩,卻又帶著那份不可撼動的、絕對的堅決。他俯下身,視線,緊緊地鎖著炭治郎,像要把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都狠狠地,刻進對方的心底。
「我有,我需要守護的、唯一的底線。」
那一瞬間,炭治郎甚至覺得,義勇口中的「底線」,早已不只是,對外界那些紛擾的抗衡。那更是,對他竈門炭治郎這個人,一種最為深刻的、獨佔的宣言。
「老師……」
炭治郎的聲音,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地壓住了,帶著一絲遲疑與最終的、孤注一擲的試探。他抬起眼望向義勇,眼底,藏著一片薄霧般的光。
「我喜歡你獨佔我。那種感覺……讓我覺得,自己正被你狠狠地需要著。從來,都沒有任何人,那樣地對待過我。是你,讓我覺得,自己很特別。」
話到這裡,他微微地側過臉。長長的睫毛,在柔和的燈光下,投下了一小片,脆弱的陰影。他的聲音更低了些。
「但是……我不希望,因為這樣,而讓你有任何的損失。」
這是第一次,他不經過任何偽裝,將自己最為真實的心意、與最為深刻的顧慮,一併交到了富岡義勇的手裡。
義勇沒有立刻開口。他只是沉默地凝視著他。那視線,像一層又一層,深不見底的、溫柔的深海,靜得讓人心慌。
他伸出手,握住了炭治郎那微涼的指尖。拇指,在那溫熱細膩的肌膚之上,緩慢地、仔細地摩挲著,像是在用觸碰,來細細地描摹,他每一道血脈的、劇烈的脈動。
「我沒有損失任何東西。」
他的聲音,低啞而又沉穩,帶著一種,不容任何置疑的、絕對的篤定。
「現在沒有,以後,也永遠都不會。」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他微微地俯下身。唇,在炭治郎那柔軟的、因緊張而微微蜷曲的手背上,輕輕地,落下了一個吻。
那不是一個尋常的吻——它不像那些充滿了炙熱佔有慾的、瘋狂的親吻,也不像那些帶著禮節性意味的、溫和的安慰。
它,帶著極深的、沉甸甸的重量。彷彿,在用這個最為虔誠的動作,將一段,早已不言自明的、永恆的承諾,深深地烙進對方的心裡。
炭治郎感覺到,那吻的溫度,正沿著他的皮膚,一點一點地,滲進他的血液裡。他的心口,輕輕地一顫,卻又在瞬間,被那份無比安定的感覺,緊緊地包覆。
「你知道嗎?」
炭治郎的聲音緩慢,像是將每一個即將出口的音節,都在心中仔細地雕琢過後,才輕輕地,交給了空氣。
他的視線沒有一瞬間從義勇的臉上移開過。那眼神清澈得,彷彿要就此穿透對方所有的、堅硬的防線,將接下來的這句話,直接地,狠狠地,刻進對方的心裡。
「其實,你根本不需要,把我……『關』在這裡。」
義勇的肩膀,微不可察地,繃了一下。他那總是緊抿的薄唇,微微地張開,似乎想立刻就反駁些什麼,卻又被那雙,過於清澈、過於坦誠的眼睛,牢牢地釘在了原地。所有那些,還未曾出口的話語,都在他的喉間,徹底地靜止。
「就算,你沒有用任何方式,來拴住我……」
炭治郎的聲線,像最為溫柔的、緩慢的水流,卻又在每一個,極輕的停頓之間,洩露出那份,最為真實的、堅定的力量。
「哪怕,你真的,把我『送出去』……」
他頓了頓,像是在那個,他從不敢想像的、殘酷的情境裡,獨自一人,走了一遭。他的唇角,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卻沒有,任何一絲閃避。
「我都會,自己一個人,再走回來——」
「回到,你這裡。」
房間裡,瞬間變得更安靜了。靜得,能清晰地聽見,他們二人那交錯的、混亂的呼吸,與那早已失序的、劇烈的脈搏的頻率。
義勇只是就那樣,沉默地看著他。
他的目光,像被最為炙熱的、瘋狂的火焰,徹底地燒紅了。所有的情緒,都在他的胸腔裡,瘋狂地翻湧成潮。他卻竭力地,壓抑著自己,不去打斷對方。
他只是將對方的每一個字、每一種細微的氣息,都貪婪地、一個不落地,悉數收進了自己心底那個,最為幽深的、漆黑的角落。
「或許……我跟他,跟杏壽郎,真的如同所謂的『命運』一般,無比地契合。」
炭治郎在「命運」那兩個字上,刻意地,加重了語氣。他的聲音不高,卻又像一枚,沉甸甸的、冰冷的鐵錘,狠狠地,敲進了兩人之間的、那片死寂的沉默之中。讓那段,他無法否認的、來自於基因的連結,在空氣中,明晃晃地懸著。
可下一瞬,他的眼神,卻徹底地沉了下去。像是,收斂了所有的、溫柔的波動,只剩下最為純粹的、堅定的核心。直直地,落進了義勇的眼底。
「但你——」
他的呼吸,輕得近乎不可聞。
「你是我的選擇。」
那句話,沒有任何急促的成分,卻像一道,在無邊的、永恆的長夜裡,緩緩劃開的光。將那所謂「命運」與「意志」的、脆弱的邊界,徹底地、不留任何餘地地剖開。將富岡義勇心底那個,最為脆弱、最為隱秘、也最為黑暗的部分,一寸一寸地徹底照亮。
那裡,原本只剩下,冰冷的防備與瘋狂的佔有。
如今,卻被這句話,滿滿地,塞進了那份,溫熱的、沉重的、他無法抗拒的重量。
像一縷溫熱而又沉甸的氣流,順著他的血脈,一路沉進了他的心臟。帶著那份,不可逆轉的力量,在他的胸腔深處,緩慢地擴散開來。將他的每一次心跳,都染上了那份,再也難以平息的、劇烈的悸動。
那是一種,滲入他骨髓的、深刻的震顫——
帶著,致命的熱度。也帶著,無邊的危險。
他早已習慣了,在所謂的「命運」面前,用最為強硬的方式,去瘋狂地對抗。他也早已習慣了,以絕對的掌控和不容置喙的佔有,來抵禦那份,隨時都有可能降臨的、失去的恐懼。
哪怕,會被誤解;哪怕,會付出所有的一切作為代價。他也要將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牢牢地,鎖在自己的手中。
可此刻,他卻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
竈門炭治郎,並不是因為,那些冰冷的鎖鏈,才選擇留在了這裡。
他是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回到了他的身邊。
這種感覺,比任何形式的佔有,都更為致命。
它沒有任何實體的束縛,卻又像最為堅韌的、看不見的絲線,緊緊地,纏繞在了他的心上。連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被那份溫柔的力量,死死地勒得發熱。
義勇沒有立刻開口。他只是,俯下身。掌心輕輕地覆上了炭治郎的臉。指腹,沿著那溫潤的眉骨、與那消瘦的頰弧,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隱約的顫意,緩慢地滑過,那份再也壓抑不住的、劇烈的情緒,正在他的指尖,瘋狂地顫動。
他用力地,記住這張臉的、所有的溫度與細節。就像要把那句話,一併地,永遠地,鎖進自己的世界裡。
「……選擇我。」
他低聲地重複著。那聲線低啞得不成樣子。似乎是在確認;也像是在將這兩個字,用最深刻的方式,刻進自己的血裡。
他的唇角,微微地上揚了。可那抹笑意,並不輕鬆。那裡面,壓著他所有的渴望,與那份,再也不肯鬆手的、瘋狂的執拗——
「那我,就永遠,都不會再放你走。」
話落,空氣像被悄悄地點燃了。連呼吸之間都帶著那份灼人的、危險的氣息。
炭治郎沒有後退。他只是靜靜地望著義勇。眼神沉靜,卻又不閃不避。像把彼此的靈魂,都徹底地、不帶任何一絲保留地,攤開來,相互對視。
這份無聲的對視,比任何的言語,都更為直接。也更為銳利地,穿進了義勇的心口。
炭治郎沒有回答,只是微微地,向著那隻還捧著自己臉頰的、溫暖的手,輕輕地傾了傾頭。他的額角,貼近了義勇那冰涼的掌心。他的呼吸,灼熱地,在他的手心,短暫地停留。
那一瞬間,像把自己整個人,都全然地交給了他。
義勇清晰地感覺到了那股全然的依戀。他的指尖不自覺地收緊,輕輕地托住了他的下頜,讓他重新抬起了頭來。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之中,再一次地相撞。沒有任何急促,卻又深得,像要將彼此的神情,都就此刻進自己的眼底。
「我會,一直在這裡。」
義勇低聲說。
像是在對他,也是在對早已失控的自己。
他先是在對方的眉心,落下了一個幾乎感覺不到任何重量的、虔誠的吻。又沿著那高挺的鼻樑、那溫潤的眼尾,一路輕柔地觸碰。最後,才緩緩地停在了他的嘴角。
用最為耐心的方式,去仔細地、反覆地描摹,一個他早已無比熟悉的、神聖的形狀。
炭治郎沒有任何閃避。他甚至還主動地,微微地偏過了頭,讓那個吻,得以更深、也更溫柔一點。
那股溫暖的、熟悉的溫度,透過他們的唇齒,一路傳進了心底。壓住了所有那些不安的、劇烈的顫動。只剩下一種,幾乎要將人,徹底融化掉的安穩。
義勇的手沒有離開。他一直就那樣輕輕地捧著他。
像要用這種方式,來確保這個人再也不會從自己的掌心輕易地溜走。
義勇沒有立刻鬆開那個吻。直到,炭治郎的唇間,輕輕地吐出了一聲,幾近呢喃的、滿足的嘆息。他才終於緩慢地退開了半寸。卻又依舊固執地,保持著那樣,近得幾乎沒有任何一絲縫隙的、危險的距離。
他的手掌,依然托在炭治郎的臉側。指尖,在那柔軟的、溫熱的頰骨之處,一點一點地,仔細地描摹著。反覆地確認,眼前這個溫熱的、鮮活的人,是否確切地存在。目光專注得幾乎帶著一絲近乎病態的、瘋狂的執著——彷彿,只要他一眨眼,眼前這個人,就會立刻化為虛影,再一次地從他身邊徹底遠離。
「你在這裡。」
義勇低聲地喃喃自語。
他將炭治郎,拉進了自己的懷裡。呼吸,在最短的距離裡,瘋狂地交錯。
他沒有急著說些什麼,只是安靜地聽著對方的呼吸與心跳。彷彿,那每一下的、微弱的節奏,都在向他,清晰地證明——
這個人,確確實實地,正留在自己的懷裡。
炭治郎愣了愣,隨後,也慢慢地伸出手臂,環住了他的背。像是,在無聲地回應;又像是在默默地,允許著這份失控的、近乎脆弱的確認。
那一刻,他感覺到,義勇那總是緊繃如弓弦的、僵硬的肩膀,終於,微微地,鬆懈了下來。像是,那根長久以來,一直懸在他心口的、即將要崩斷的弦,終於,被輕柔地,放了開來。
一股,微妙的、他從未有過的心疼,忽然湧了上來。他想起了,義勇平日里,那副不動聲色的、絕對的鎮定與冷靜,甚至是偶爾會顯得過於凌厲的、不近人情的姿態。
可這個強大的、掌控著一切的男人,竟會顯得如此地不安。像是真的害怕,只要稍一鬆手,自己,就會被別人徹底地奪走。
「老師……」
炭治郎低聲地喚了一句。他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收緊了環抱著他的手臂,主動將自己更多、也更徹底地,交付了過去。
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守在了一個,無比孤獨的、卻又極度渴望著溫暖的、脆弱的靈魂旁。
義勇原本只是下意識地,將炭治郎死死地攬在自己的懷裡。可當他,清晰地感覺到,對方那雙溫熱的手臂,正緩慢地、帶著安撫意味地,回抱上來時,那股一直壓抑在他胸腔裡的、瘋狂的躁意,忽然,像被最為溫柔的、溫暖的水流,潤開了一樣,一點一點地,消散了。
他那總是僵直的、充滿了防備的背脊,也不自覺地,放鬆了下來。呼吸,也漸漸地,變得平順。
那一瞬間,他甚至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錯覺——
自己並不是在單方面地,「守住」什麼。
而是,正被對方,溫柔地、全然地,選擇著、容納著。
他的心口微微地有些發燙。幾乎就要露出一絲安心的笑意。卻又在最後一刻,強行地忍住了,不願讓那份,過於柔軟的、脆弱的一面,被對方輕易地看穿。
可他的指尖,卻很誠實地,顫抖了一下。然後,更緊地,扣住了炭治郎的背脊。
像是要把那份,被全然地需要著的、獨一無二的確定感,就此永遠地,刻進自己的骨血裡。
他想,也許這就是自己,始終都無法,在那個人面前,守住那副冷硬外殼的真正原因——
因為這個人,只要輕輕地一個回抱,就足以輕而易舉地,撬開他所有的、堅硬的防線。
義勇低下頭,額角,在炭治郎那溫暖的肩窩處,輕輕地停留。
什麼話都沒有再說。
在靜默之中,只有他們二人那交纏的、溫熱的呼吸,像一種無聲的、永恆的約定。
房間裡,安靜了下來。但那股細微、充滿了脆弱的緊張,與那份全然、深刻的依戀,卻依舊在空氣裡,暗暗地流動著。
像被強行壓在了深海之下的、溫暖的潮汐,不會立刻退去。
只等待著,下一次更為波濤的翻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