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清晨,像被誰,用最輕、最溫柔的手腳,悄悄地推開了一道縫。
百葉窗的縫隙裡,灑進來的光,是很淺、很淡的一層。那光,落在了潔白被單的邊緣,落在了床頭那只,還留著昨夜水珠的、透明的玻璃杯上,也落在了,兩人那尚未分開的、緩慢交疊的呼吸裡。
空氣,溫暖而又安靜。昨夜那驚人的、交纏的體溫,還未曾完全散盡,像一圈淡得,幾乎不可見的、溫柔的光暈。門鈴,沒有響——
前來的,是早已預約好的、最高級別的巡診小組,與那台最新的、輕便的攜帶式掃描儀。
儀器那冰冷的、銀色的金屬外殼,在清晨柔和的光線裡,冷冷地一閃。帶隊的醫療員,將自己的聲音,刻意地放到了最低,像怕會驚動到,這份尚未被打破的、屬於清晨的寧靜。
「早安,我們只需要幾分鐘的時間。」
一片薄片狀的、柔軟的感測貼,被輕輕地,覆上了炭治郎平坦的小腹。那觸感,微溫,而沒有任何一絲壓迫。儀器的內部,隨之傳出了一陣極其輕微的、如同蜂鳴般的共振聲,像一枚,被無聲地,按在了靜止水面之下的、冰冷的音叉。
屏幕,先是呈現出一片,恬淡的、代表著「無」的灰色。隨即,在圖像的正中央,忽然,亮起了一點,極其微小的、卻又無比明亮的、金色的光點。
像廣袤無垠的、漆黑的宇宙深處,第一顆,被成功點亮的、初生的星。
醫療員的呼吸,微微地一頓。她的視線,在那一串瞬間生成的、代表著生命奇蹟的數字之間,迅速地游移。然後,她的聲線,終於穩了下來。
「初始胚訊號——陽性。」她說,話語極簡,像是在用這種方式,來守護著某種,近乎神聖的儀式的潔淨。「指標,達成。」
她頓了頓,又補上了一句,更為輕柔的說明。
「接下來,是為期數日的著床觀察期。但是——」
「恭喜你們。」
那一刻,房間裡,更安靜了。
炭治郎下意識地,抬起了自己的手。指尖,落在了方才那枚貼片,曾覆蓋過的位置。
那裡,並沒有任何與眾不同的觸感。他的皮膚,仍舊平坦、溫熱。卻又像在這一瞬間,忽然多出了一個,只屬於他一個人的、祕密的重量。
那,不是負擔。
那更像一顆,尚未被正式命名的、嶄新的星辰,正悄悄地,在他的身體內部,被徹底地點亮。
他的喉間,有一瞬間的乾澀。呼吸,也變得極淺、極輕,像怕只要一用力,就會驚散了什麼。他沒有說話,只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一個極輕的、近乎聽不見的「嗯」的聲音。
然後,將那份足以顛覆他整個世界的、劇烈的震盪,死死地,按回了自己心口的最深處。
杏壽郎一直都站在他的側後方。那姿態,像要把他整個人,都密不透風地,攏在自己的懷裡那樣近。
在醫療員說出「陽性」的那一瞬間,他那隻垂在身側的手,指節,猛地、明顯地收緊了一下。但那力道,隨即,又被他迅速地收了回去。像是,在用自己全身的、鋼鐵般的自制力,將那份幾乎要噴湧而出的、巨大的喜悅,強行地,壓成了一道道,細緻而又不外溢的、溫柔的波紋。
他沒有出聲歡呼,也沒有做出任何劇烈的、不合時宜的動作。
他只是低下頭,輕輕地,握住了炭治郎那隻,還帶著一絲涼意的手。先是,在那柔軟的、因緊張而微微蜷曲的指背上,落下了一個,近乎虔誠的吻。
然後,再將那隻手,緩緩地、溫柔地,按回到了炭治郎的腹前。讓他們兩人的掌心,得以一同地,覆在那片,尚無任何形狀的、溫熱的未來之上。
「我們,做到了。」
他說。聲音低啞而又平穩。彷彿,怕會驚擾到,那顆剛剛被成功點亮的、脆弱的微光。
炭治郎的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他的視線,在清晨的光影裡,微微地,有些發熱。
他知道,自己的沉默,在此刻顯得近乎失禮。他卻怎麼也找不到一個,不顯得過於單薄的詞彙。
他想到了「孩子」那兩個字。他的心口,就像被一隻溫柔的手,輕輕地推了一把,讓他向前,跨出了半步,卻又在某個看不見的臨界點,停住了——
對「受孕」這個詞所代表的、全然未知的恐懼,對自己這具將會被持續改寫的、陌生的身體,他仍舊無法完全地釋懷。而對那個孩子的、「另一半基因」的意義,他也同樣,無比地清醒:
這是一條,再也無法被切割的、永恆的連結。真實、具體,並且,將會在往後的、他的每一個日子裡,無聲地,提醒著他,那個由他親口做出的、最終的選擇。
但在所有這些,理性的、紛亂的聲音之上,還有一個名字,正從他記憶的最底部,緩慢地、固執地,浮了上來。
像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海水裡,唯一一縷,向上掙扎的光——
他沒有,讓那個名字,越過自己的唇齒。
他卻知道,它早已,在自己的胸腔裡,發出了聲音。
醫療員將所有的儀器,都仔細地收好,又留下了一份簡短的囑託與全新的時間表:「從今日起,正式進入著床支持方案。三小時,需要進行一次基礎監測。期間,有任何不適,請隨時通報。」
門闔上的那一刻,室內的靜謐,像一層最為柔軟的、隔音的幕布,重新地,緩緩落下。
杏壽郎沒有鬆開那環抱著他的手臂。反而更穩地抱住了他。他的額頭,輕輕地,抵著炭治郎那溫熱的、柔軟的側顴。然後,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像終於,將那根在自己胸口懸掛了多年的、緊繃的弦,徹底地放平了。
「謝謝你。」他說,那語氣裡,有一種近乎虔敬的、深刻的溫柔。「接下來的,每一步,我都會在。」
炭治郎終於回望他。
他的眼神清醒而又溫和。像一艘漂泊已久的船,終於在這份絕對的、安定的承諾裡,找到了一個,可以暫時停靠的、溫暖的岸。
他沒有避開,甚至,還讓自己的身體,更為明確地,向後靠了過去。將額間那點,還在微微顫動著的、濕熱的暖意,全然地交給了對方去安撫。
只是,當他再一次低下頭,看向自己那平坦的、尚未有任何變化的腹部時,他的唇角,極輕地、無聲地,動了一下——
那不是笑,也不是嘆息。
更像是一個,無聲的、只屬於他自己的承認:
他,竈門炭治郎,正在成為一名孕育者。
而這個即將被他迎來的、嶄新的生命,將會永遠地,記錄下,他與另一個人的、那場無法被磨滅的、深刻的交集。
走廊的遠處,傳來了極遠、極輕的一聲、屬於新流程的提示音。像是,從另一個冰冷的、理性的世界,所傳來的訊號:
流程,將會繼續。
監測,即將開始。
杏壽郎握著他的手,更用力地,握了一瞬,像在無形之中,與他下了一個共同的、無需言語的約定。
炭治郎閉上眼,讓自己的呼吸,重新變得平順。讓那顆早已失序的心跳,也緩緩地,回到了,那個可以被冰冷儀器所記錄的、正常的節奏——
在所有,可以被外界所觀測的一切之外,他將那個,還尚未能說出口的、沉甸甸的名字,連同那份複雜的、無法言說的情緒,一起,重新地,按回了那片,只屬於他自己的、永恆長夜的、最深的地方。
醫療小組才剛送來那份印證了奇蹟的正式報告,數據上彷彿還帶著檢測儀器那冰冷的餘溫,富岡義勇的召回命令,便已毫無任何徵兆地抵達——
那指令,精準、果斷,像一枚早已上膛的子彈,在最合適的、也是最殘酷的時刻,扣下了扳機。指令的文字,冷淡到近乎無情,沒有任何多餘的解釋性說明,也沒有給G區的研究員留下任何一絲可以拖延或質疑的空隙。
彷彿這一步棋,早就被他在心中,冷靜地、無數次地演練過,只等著這個,足以一擊致命的時刻,徹底落實。
杏壽郎在接過那份電子檔案時,眼底深處,極快地掠過了一絲,幾乎就要被他壓抑到極致的劇烈波動——那是身為主導者,卻在最關鍵的時刻,被人悍然攫走主導權的、瞬間的不甘。
他的呼吸,在短短的一秒鐘之間,極輕地滯了一下。但他的指尖,卻依然穩穩地,按在了終端屏幕的冰冷邊緣。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伊甸園規範中,那冷酷的、不容置喙的優先順序。他也無比清楚,即便自己此刻想盡任何辦法,去強行留住炭治郎,也絕對說服不了機構裡的任何一個人。
因為,E區,在孕期特殊護理的嚴謹性與完善程度上,是整個伊甸園,都無人能及的絕對權威。
那份專業,連他自己,都挑不出任何一絲瑕疵。
炭治郎在聽到消息的時候,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靜靜地,垂下了自己的視線。他的手掌,在下意識之間,輕輕地覆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
那裡,還看不出任何一絲異樣,卻又彷彿,早已承載著一個,脈動雖然微弱、存在感卻日益鮮明的、嶄新的生命。
他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等著回到那個人的身邊,等著那雙總是充滿了痛苦與佔有慾的眼睛,重新地、不帶任何阻隔地,落在自己的身上。
可在此刻,這份等待已久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期待,竟像被什麼溫熱而又無比沉重的東西,狠狠地攪動了。喜悅與不安,瘋狂地纏繞成了一股他說不清的、矛盾的力量,壓得他的胸口,微微地發緊。
因為,在他的體內,已經有了一個,再也無法被抹去的、不可逆轉的連結——那不只是血肉與器官的層面,而是,來自基因最深處的、永恆的刻印。它將會,把他與煉獄杏壽郎,牢牢地、無法掙脫地,牽系在同一條,漫長的軌跡之上。
那份連結,是如此地真實,讓他無法否認。卻也令他在即將想起富岡義勇時,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膽怯的遲疑。
他試著去想像,當他們重逢時,義勇的目光,會先落在何處——
是會先凝視著他這張,對方無比熟悉的臉;還是,會直接地、不受控制地,低垂到自己的腹部,去注視那個,自己與另一個男人,共同孕育出的、無法抹滅的痕跡?
而在那之後,當他重新抬起來的、那雙深藍色的眼眸裡,所盛放的神情,會不會,已經和從前,完全不一樣了。
這個答案,他不敢,再繼續探尋下去。
而牆上那冰冷的、代表著時間的時鐘,已經在所有人的靜默之中,開始替這場,充滿了未知變數的重逢,無聲地,倒數。
離開G區的那個早晨,天空像是被一層極厚的、灰色的水霧,反覆打磨過一樣,光線柔和,卻又無比沉重。
炭治郎獨自一人,走在那條漫長的、寂靜的廊道上。他的腳步,輕得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身後,那名推著他簡單行李的醫護員,不時地會回頭看他一眼,像是怕他會在這條路上,突然改變主意。
一路上,他的視線,無意識地,落在了那些被透明玻璃所隔開的、不斷向後掠去的各種區域:那間他曾無比熟悉的、冰冷的檢查室;那灑滿了陽光的、充滿了汗水氣味的訓練場;還有,那間他曾在術後,短暫躺過的、潔白到刺眼的恢復室……
這些冰冷的、被功能所定義的地方,構成了他來到伊甸園之後,這幾個月的、全部的生活。也同時,見證了他的這具身體,是如何一點一點地,被徹底地改變。
他的手,下意識地再一次覆在了自己的腹部。
那裡的存在感,已經不再是最初那種,陌生的、彷彿與自己無關的硬邦邦。而是,有了一種,沉甸甸的、溫熱的、屬於生命的真實。
那是,煉獄杏壽郎,留在他體內的痕跡——強烈、直接、並且,無法被抹去。
想到等會,即將要見到的那個人,他胸口所湧起的情緒,是如此地混雜:那裡面,有著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期待;有著對未知的不安與惶恐;甚至,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深刻的愧疚。
幾個月前,他曾無數次地,在那些輾轉難眠的深夜裡,想像過自己重新回到E區時的畫面——義勇會怎麼看他、會不會,像從前那樣,張開雙臂,將他狠狠地、不留任何餘地地,拉進自己的懷裡。
然而如今,他卻不確定,那雙總是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道的手臂,會不會因為這段期間所發生的一切,而產生一絲,猶豫。
召回的批准令,幾乎是在他親手簽下命令之後,立刻就獲得了最高層級的通過。
富岡義勇,又是一夜未眠。
他反覆地、近乎偏執地,檢視著E區那間,被命名為「種子房」的、最高規格的房間——那是專門為進入孕期的、最為珍貴的受試者,所特別設計的、絕對安全的療養空間。恆溫、無菌,甚至,還有那緩慢律動的、能夠模擬母親呼吸節奏的光影系統。
他特意,將窗邊那厚重的紗簾,換成了更為柔軟的、炭治郎所偏愛的灰白色。
他在床頭那個小小的、精緻的香氛機裡,滴上了幾滴,炭治郎曾經在某次閒聊中,無意間說過很喜歡的、羅馬洋甘菊的精油。
甚至,連那個枕頭的高度,他都按照自己記憶裡,那個人最為習慣的睡眠姿勢,仔細地、反覆地,調整了數遍。
但在這些,充滿了掌控意味的、細緻的安排之外,他沒有讓自己,去多想一秒,「他回來時,會是什麼樣子」。
因為,那個結果,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這些日子以來,所發生的一切,絕不可能,讓那個人,毫髮無損地,回到自己的身邊。但,那並不重要——
他想要的,只是竈門炭治郎,回到他自己的身邊。
然後,再也不會離開。
他獨自一人,坐在那間冰冷的、巨大的監控室裡,看著那條從G區到E區的、專屬的內部走廊影像,正在自己的屏幕上,一格一格地,緩慢地推近。
當那個,他無比熟悉的、日思夜想的身影,終於出現在畫面裡時,他的呼吸,在無意識之間,徹底地亂了節奏。
他放下了手中的終端,沒有任何猶豫地,徑直往那間「種子房」,走去。
「種子房」的門,在他抵達時,正靜靜地,向兩側滑開。
炭治郎踏進來的第一眼,就看見了,富岡義勇正安靜地,站在那片光影斑駁的、巨大的落地窗邊。
像是,已經在那裡等了很久、很久。
那個人,沒有立刻說話,只是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了過來。直到,彼此的呼吸,都已近到,可以疊加在一起。
義勇伸出手。
他的指尖,先是輕輕地,觸碰到了對方那因長途跋涉而顯得有些冰涼的手背。接著,便牢牢地,將那隻手,完全握進了自己的掌心。
那力道,沒有任何一絲急切,卻又無比地穩固。像是,要把這個人,從此重新地,徹底地,鎖進自己的生命裡。
「你回來了。」
他的聲音,低得,幾乎就要融進這片安靜的、溫暖的空氣裡。
炭治郎張了張口,卻一個字都沒有回答。他只是,在那雙深不見底的、熟悉的眼眸裡,一點一點地,慢慢地,放鬆了下來。
像一艘,在無邊的、洶湧的河面上,漂泊了許久的船,終於,得以靠回了,那片唯一能讓它安心停泊的、熟悉的岸邊——
然而,在那份絕對的、令人安心的依靠背後,卻又有一道,極其細微的、無法言說的暗湧。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義勇的呼吸,也感受到了這份,久違的、絕對的安全感。
但同時,他也下意識地,察覺到了,自己腹中那個,沉默的、卻又無比真實的存在——那個牽絆,既屬於他自己,卻也同時,屬於另一個人。
這份沉甸甸的、無法被忽視的重量,讓他的胸口,泛起了一陣細密的、幾乎要讓他無法呼吸的顫動——
像有人,在他與義勇之間,拉了一根看不見的、冰冷的線。那根線的一端,死死地,纏繞在了他的心上;而另一端,卻又繞過了自己,牢牢地,牽住了另一個人的手。
他想念義勇,他也無比地渴望著,能重新回到這雙溫暖的、充滿了力量的臂彎裡。
可這份回歸,早已不再像從前那樣單純了。
他的每一次呼吸,他都能感覺到,那個尚未成形的、小小的生命,正在用它那微弱的、卻又無比清晰的存在感,不斷地,提醒著他——
他的身體,與他的情感,早已不再,只屬於,他自己一個人了。
義勇的呼吸很近,像在空氣裡,拂過了一道道,微熱的波紋。讓人幾乎無法分辨,是他的聲音,先抵達了心口;還是他的體溫,先滲進了骨縫。
他的手臂,穩穩地,環住了炭治郎。沒有一絲一毫的急迫,卻又牢牢地,鎖住了他所有,可能會逃避的、後退的可能。
「不論,事態會怎麼演變……」
那低沉的、沙啞的聲音,在他的耳畔,緩緩地落下。像一把,最為溫柔的、卻又帶著絕對重量的、沉重的鎖。
「不論,你變成了什麼樣子……」
「我都想要你,也需要你。」
那句話,在安靜的空間裡,慢慢地散開。炭治郎那垂下的、長長的睫毛,控制不住地,顫了顫。像是,被那句話,輕輕地,攪動了心底那片,最為隱密的、柔軟的湖水。
下一瞬,義勇的手掌,緩緩地,向下移。最終,停在了他的小腹之上——
那裡,平坦、安靜,卻又承載了另一層,截然不同的、沉重的含義。
他那溫熱的、寬大的掌心,就那樣,覆了上去。隔著那層薄薄的、柔軟的布料,帶著一種,近乎虔敬的、輕柔的壓力。
義勇的指尖,在那裡緩慢地摩挲著,像是在用觸碰,來描摹一個,只有他們兩個人,才知曉的、全新的界線。
「這也是我們共同努力的成果,不是嗎?」
話音,輕得,幾乎就要融進他的呼吸裡。
卻又帶著,那份不容任何質疑的、絕對的歸屬感。
炭治郎的視線,在那一刻,微微地有些失焦——
他的胸口,像被什麼,溫柔而又強硬的力量,緊緊地、密不透風地包裹住了。既想下意識地向後退開;卻又被那份絕對的、不容置喙的確定感,牢牢地吸在了原地。
他不確定,自己胸腔裡那劇烈的顫動,究竟是來自於「我們」那兩個字,還是,來自於,那隻覆在自己小腹上的、手掌的重量。
他的思緒,像被某種隱秘的、溫暖的脈動,所牽引著,不斷地向回拉去。
他看見,在那個寒冷的冬日裡,實驗室外,義勇替他圍上圍巾時,那微低的、專注的眉眼。指尖的溫度,透過那厚厚的羊絨,一直傳到了他的頸側。
他看見,在一次長時間的、令人疲憊的監測結束之後,那杯被遞到他手中的、熱得有些微燙的薑茶,和對方,那耐心地,等著他一口一口喝下的、專注的神情。
還有,在某個極深的、寂靜的深夜,當室內的燈光,只照亮了他們兩人之間那張擺滿了資料的檯面時,義勇在沉默之中,忽然地,抬起了頭。那雙深藍色的眼底,藏著那份再也克制不住的、劇烈的情感波瀾——
那是第一次,讓他感覺到,自己早已不只是一個被冷冰冰地觀察著的、遙遠的對象。
每一個畫面,都像一顆顆,溫度不同的水滴,無聲地,落進了他心底那片,早已乾涸的湖裡。一圈圈的漣漪,不斷地層疊,最終,在此刻,被那隻手掌的、沉甸甸的重量,徹底地覆蓋。
可就在那份,他無比熟悉的、溫暖的庇護之下,他又無比敏銳地,意識到了一個,殘酷的事實——
這早已不再只是,獨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私密的觸碰了。
還有另一個,沉默的、尚未成形的、微弱的存在,被一併地,納入了這份掌心的、絕對的保護與佔有裡。
喜悅、依戀、以及某種他無法言說的、深刻的疏離感,在他的胸腔裡,同時地,瘋狂地湧動。像一道道,方向完全相反的、洶湧的潮水,將他狠狠地,推向了義勇那溫暖的懷抱的同時,又在他的心底,暗暗地將他向後拉開了一步。
他的呼吸,不自覺地,放慢了。眼底的光,也暗暗地,閃爍著。最終,只化作了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嗯」。
像一個,被他親手,鎖進了靈魂最深處的、沉重的承諾。
義勇沒有錯過那一瞬間的、細微的變化——那呼吸,像被什麼東西輕輕地碰了一下,然後,輕輕地顫了顫。那視線,也微微地向旁邊游離開去。彷彿,他的心裡,正閃過了一條,無聲的、無法癒合的裂縫。
他沒有去追問。因為他知道,一旦問出口,只會讓那道脆弱的縫隙,被那刺眼的、殘酷的陽光,照得更為清晰。
他的手掌,依舊穩穩地,覆在炭治郎那平坦的、溫熱的小腹之上。那溫度,正透過那層薄薄的、柔軟的布料,緩慢地、持續地,滲透進去。像是在向那裡,傳遞著一種,無聲的、絕對的宣告。
「無論,你此刻是什麼感覺,」他的聲音,低沉而又穩定,幾乎是緊緊地貼著炭治郎的耳骨,一個字一個字地,滑了進去,「又或者,你對這一切,有多少的不確定……」
「我都會接住你。和你身上,所發生的一切。」
那句話,並不是單純的承諾。那是一種,包容到了極致的、也同時,幾乎要讓人無處可逃的、絕對的掌控。
如今,那份他無比熟悉的、曾讓他感到無比安心的溫暖裡,多了一個,他再也無法忽視的、來自另一個人的牽絆。讓他既感到被前所未有地、緊緊地護住;卻又隱隱地,生出了一種,他說不清的、被溫柔地困住的感覺。
炭治郎的喉嚨,微微地發緊。他腹中那份,屬於牽絆的、深刻的矛盾感,沒有因此而減弱分毫,反而,被這份細膩到極致的、無微不至的包圍,拉得,更深、也更沉了——
那份溫暖、那份依賴、以及,那份無法言說的抗拒,所有的一切,都緊緊地,纏繞在了一起。讓他一時間,根本無法分辨,自己此刻,究竟是想逃,還是想留下。
義勇讀懂了。但他沒有再說任何話。
他只是,讓自己掌心之下的溫度,與那懷抱的力量,一同地,將那絲轉瞬即逝的、想要後退的意圖,徹底地、溫柔地抹平。
彷彿,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訴他——
不論,你往哪裡想。
這裡,才是你,唯一的出口。
住進「種子房」的日子裡,炭治郎幾乎是被一層又一層無形的、溫柔的棉絮,徹底地包裹了起來。
義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細心。彷彿,他不再是一個能夠獨立思考、自主行動的成年人,而是一件,極其珍貴、極易破碎、且再也無法被任何事物所替代的、獨一無二的珍品。
他喝水的溫度,永遠被精準地控制在入口最為舒適的攝氏四十度;床頭枕頭的高度,會在他入睡前,被調整到最符合他頸椎曲線的完美角度;甚至,在他午間短暫打盹時,那厚重的、隔光的窗簾,其開合的角度,都會被計算到,既能讓室內保持昏暗,又能在最恰當的時間,透進一絲足以將他喚醒的、溫柔的光線。
就連每日例行的、由醫療人員所進行的基礎檢查,也必須先經過義勇的親口同意,才被允許進入這間,早已成為他絕對領域的房間。
炭治郎沒有拒絕,卻也,從未真正地放鬆過。
他注意到,義勇在用那種近乎無微不至的方式陪伴他的時候,偶爾,會陷入一種,極其漫長的、靜默的凝視——那目光,並不是空白的。那更像是在用盡全力地、反覆地衡量著、思索著某個,極其沉重的、無法言說的東西。
那份沉默,令炭治郎不敢輕易開口。因為他害怕,一旦自己問出口,就會聽見,那個他並不想,也不敢在此刻去面對的答案。
而在那些,過於安靜的、令人窒息的片刻裡,他的思緒,便會不受控制地,飄向另一個人。
煉獄杏壽郎。
那種近乎霸道的、不容置喙的寵溺,仍然像一道滾燙的烙印,深深地烙在他的記憶深處,帶著那份獨屬於另一個男人的、驚人的熱度與重量。在那短暫的、卻又彷彿無比漫長的幾天裡,對方用他的身體、他的語氣、他的每一個眼神,將他密不透風地包圍,不容他有任何一絲可以逃避的空間。
那是一種,全然佔有的方式。和義勇此刻這種,細膩到近乎病態的、充滿了保護意味的方式,截然不同。
卻同樣,讓他無法忽視。
他的手,下意識地,輕輕覆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
那裡,正有一個尚未成形的、微弱的小生命。一條,比任何冰冷的鎖鏈,都更為深刻的、無法斬斷的連結,正從那裡,悄然地,延伸開來,將他,與另一個世界,牢牢地牽在一起。
這條連結,清晰無比地,指向了煉獄杏壽郎。卻又同時,被富岡義勇,死死地,握在了另一端。
而他自己,就像一個可悲的、被懸吊在半空中的重物,被這兩股同樣強大、方向卻截然相反的力量,瘋狂地拉扯著,無法全然地,靠近任何一邊。
義勇或許是感覺到了他這份無法言說的遲疑。於是在那些,漫長的、令人不安的沉默瞬間,他會忽然地,低下頭。用他那寬大的、溫熱的掌心,覆上那片,正牽動著他所有思緒的腹部。然後,將他整個人,都更深地、更用力地,拉進自己的懷裡。
沒有任何多餘的話,只有那份,帶著強烈佔有意味的、不容置喙的溫度。像是,要用自己的身體,去強行地,抹去所有,那些可能存在的、來自另一個人的牽絆。
要將這個人,從精神到肉體,都徹底地,重新奪回。
夜色,在種子房那巨大的、密封的窗外,靜靜地沉降。室內的燈光,柔和得像一層薄薄的、溫暖的霧,將四周所有的棱角,都模糊掉,隔絕成了一個,只屬於他們二人的、絕對的密封空間。
炭治郎本來正半倚在床頭,指尖,還落在膝上那份關於孕期醫囑資料的冰冷邊緣。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時,他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義勇進來的動作很輕,幾乎沒有帶進外頭走廊上那冰冷的氣息,像是早已,熟悉了這個房間裡的、每一寸被他親手所佈置的空氣。他沒有任何多餘的寒暄,只是徑直地,走到了床邊,俯下身,將那份冰冷的資料,從炭治郎的手裡,輕輕地抽走,隨手,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那個動作,安靜,卻又帶著,不容任何拒絕的意味。
他的掌心,覆上了炭治郎的小腹。那溫度,很穩。指腹的觸感,正透過那層柔軟的衣料,一寸一寸地,緩慢地滲透進去。像是在用觸碰,來確認著什麼;也像是在用這種方式,來重新圈定著,什麼。
「這些日子,」義勇終於開口,聲音被他壓得極低,那語氣很平穩,卻能清晰地聽出,其中那被極力壓縮過的、沉重的力道,「你的眼神,總是在飄。」
「我,不喜歡。」
炭治郎的身體,微微一震。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回應,對方的另一隻手,已然扣住了他的後頸,用一種不容反抗的力道,將他緩緩地,拉向了自己。
他的背脊,緊緊地貼上了對方那溫熱的、堅硬的胸膛。那一瞬間,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兩顆,頻率完全不同的心臟,其劇烈的、沉重的跳動——它們,不是完全的同步,卻又在某個,最為關鍵的節拍之上,悄悄地,達成了重合。
「不論外面,有多少人,想把你從我身邊牽走。也不論,你的心,到底有多分散——」
義勇的唇,幾乎就要擦過他的耳廓。那溫熱的、不容置喙的呼吸,堅定,而又危險。
「你現在,在這裡。這裡,是在我的手裡。」
他頓了頓,然後用一種更輕、也更重的語氣,補充道。
「你,也是。」
那句話,落下的那一刻,他環抱著他的手臂,猛然收緊。像要把這個人,就此徹底地,鎖進自己懷抱的最深處。那掌心之下,隔著衣料與皮膚的、屬於腹部的溫度,讓炭治郎的呼吸,在一瞬間,變得徹底凌亂。
他的腦海裡,不受控制地,閃過了無數個,早已被他刻意遺忘的片段——
初遇時,那雙冰冷而又充滿了戒備的、深藍色的眼眸;在辦公室裡爭執時,那份壓迫到,幾乎要令人窒息的、強大的氣場;以及,那些,在無數個無人知曉的、黑暗的角落裡,被對方,狠狠攫住的、失控的瞬間——
所有的一切,都被此刻這份,極致的、溫柔的親近,重新地疊合、融化,最終,凝聚成了一種,濃烈到,幾乎要將他徹底吞沒的、獨一無二的存在感。
「我會讓你,慢慢地記起來。」
義勇的聲音,像一道低沉的、溫柔的封印,被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蓋進了他的耳骨裡。
「這條牽絆,從來,就不只是屬於他的。」
炭治郎沒有回答。他只是,任由那隻,還停留在自己小腹上的、溫熱的手,像一個帶著絕對重量的、沉重的錨,讓他在那份無邊的、洶湧的矛盾與不安之間,暫時地,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重量——
那重量裡,有屬於此刻的、不容置喙的擁有。
也有,他無法否認的、從那溫熱的腹中,所牽引出的、另一條冰冷的線。
那隻手掌的溫度,像有了實質的重量,正一點一點地,向內壓去。壓過了那層薄薄的皮膚與柔軟的肌肉,直達他腹腔的最深處,那個,陌生而又熟悉的、正在悄然發生著變化的位置。
炭治郎那原本被他刻意壓抑的、平穩的呼吸,不知不覺間,被這份不容拒絕的觸感,牽動得,徹底凌亂了起來。
那不像是一個單純的、安慰的擁抱——
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溫柔的宣告。一個,要將他整個人,從裡到外,都徹底「奪回」的、漫長的動作。
他想起了,在離開G區的那天,杏壽郎那雙總是帶著溫暖笑意的手,也曾那樣緊緊地扣住他。只是,那份掌握,是霸道的、直接的,帶著那份屬於勝利者的、不容置疑的捨不得。
而富岡義勇的手,卻像一張,用最溫柔的、也最堅韌的絲線,所織成的、巨大的網。
它從不急著,在第一時間收攏。卻又在每一次的、看似無害的呼吸之間,將他,一寸一寸地,徹底地包裹、鎖住。
記憶裡,有他們曾並肩走過無數次的那條漫長的走廊、有在深夜的研究室燈光之下,他們曾交換過的、無數個充滿了試探的眼神、也有,在某次激烈的爭執之中,那近到氣息交錯、卻又誰也不肯後退分毫的、危險的瞬間——
所有的一切,都被此刻這個,沉默的、溫柔的擁抱,徹底地重疊、覆蓋。最終,染上了一層,濃得化不開的、絕對的佔有。
他終於,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富岡義勇,並不是單純地,在擔憂他、或是在呵護自己。
他是在用這種,最為溫柔的、也最為殘酷的方式,讓他明白——
不管,那條在他腹中的、冰冷的牽絆,將會把他,引向誰。
他,終究,都得回到這雙手裡。
「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他的聲音,低得像是只屬於他們兩人之間的、絕對的密語。沉穩,卻又帶著某種,不容任何質疑的、瘋狂的力量。
「你,都是我的——」
「不只是因為過去,也不只是因為這裡——」
他的手,在他的小腹之上,輕輕地、帶著宣示意味地,摩挲了一圈。
「而是因為,這,是我們的成果。是我的,也是你的。」
那句話,像一道燒紅的、滾燙的鎖扣,被狠狠地,嵌進了炭治郎的胸口。
他感覺到,那掌心之下所傳來的、驚人的溫度,正穿過他的皮膚、穿過他的血肉,與他腹中那個,尚未成形的、微弱的生命,一同地,將他,和眼前這個男人,死死地,鎖在了一起。
他很清楚,自己,從未被任何人,這樣地「宣告」過。
那是一種,近乎原始的、與生命本身,等同重量的、絕對的佔有——
讓他,連每一次的呼吸,都變得無比地謹慎。
生怕,只要一個不穩,就會就此徹底地沉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