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程言先開口,聲音極輕,卻帶著壓不住的顫意「先把藥喝了……」。
「嗯。」
沐離淚垂眼,手指仍緊緊扣著碗緣。他一口將藥飲盡,喉結微微滾動,苦味在口中蔓延,他卻沒有皺眉,只是靜靜地低著頭。那一雙纖細的手,白得近乎透明,指節間的青筋因力氣而浮出。
程言伸手,溫柔地將那隻碗接過,放在一旁。
他的動作很輕,像是怕驚到對方。隨後,他握住了那雙仍微微發抖的手。
「阿淚……」
他的聲音低沉、穩重,卻藏著壓抑的痛意「我知道你有話瞞著我,可你不說,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嗎?」。
沐離淚的睫毛顫了一下,那雙本就泛紅的眼眸,終於藏不住情緒。他沒有說話,只是抿著唇,像是在掙扎,又像在懷疑自己是否該開口。
程言看著他,胸口一陣發緊,聲音裡透出明顯的顫意「你的身體狀況,是雙生咒的後遺……對嗎?脈息虛浮,體內虧空嚴重,幾乎只是吊著命。」。
那話一出,空氣裡像被灑下一層寒霜。
沐離淚低著頭,許久,才深深嘆息。
「雙生咒的最後一頁……」
他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記載了施咒者⋯⋯終將魂散於天地之間。」。
那句話落下時,他似乎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程言靜靜聽著,神情一寸寸凝住。
他早從白梅妖口中聽過「雙生咒」的殘酷後果,但當那些字從沐離淚的唇間落下時,那種真切的現實,像一柄冰刃,從心口緩緩劃過。
程言的臉色蒼白,手指微顫,身體失力般撐在床沿,指節幾乎發白。他努力想開口,卻發現嗓音像被什麼堵住,只擠出一句「可有解?」。
沐離淚的唇角動了動,笑意苦得幾乎要碎「目前……我沒找到。我曾在月夜館的書庫裡翻過,在靈雲宗的藏書閣裡查過,所有能查的我都找過,可是……」。
他抬眼看向程言,眼底映著微光,像被雨淋過的花一樣顫抖「沒有任何記載。」。
程言閉上眼,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胸口像被千斤巨石壓著,他抬起頭,眼神裡滿是心疼與不解「我就這麼重要嗎……讓你連命都不顧?」。
那一句,像是溫柔的質問,卻藏著深深的痛。
沐離淚的眼淚終於滑落,他顫著聲音道「你怪我嗎?我知道……你終有一天會怪我。」。
他抬手掩著胸口,指尖微蜷,像是在壓制著某種疼痛「我知道不該這樣……可那時爹娘不在了,我真的、真的不想看見你死在我面前……」。
沐離淚哽咽的聲音顫地讓程言的心都快碎了。
他一把將沐離淚摟進懷裡,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抱緊他。
「傻子……」
他的聲音低啞,喉間隱著哽意「整天都在想些什麼?」,他垂頭在沐離淚的額前輕蹭了一下,語氣溫得近乎碎裂「我怎會怪你?我怪的從來不是你……」。
程言頓了頓,呼吸顫抖著「我怪我自己,怪我無能為力,看著你受苦卻什麼也做不了。」。
沐離淚靠在他懷裡,肩膀微顫,眼淚靜靜濕透了程言的衣襟,他沒有再說話,只是緊緊依偎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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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桃林深處,萬千花瓣在微風裡輕輕搖曳,點點燈火映在花影間,如夢如幻。遠處溪水潺潺,蟲鳴聲聲。林中間的空地上,一團火光正溫柔跳動,火星飛濺,帶著柴香與肉香,繚繞不散。
程言坐在火邊,袖口微挽,正專注地翻著烤肉。火光映在他側臉,勾勒出線條柔和的輪廓。他的動作一向細緻,連火候都掌握得極準。
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滋地響起,濃郁的香氣在夜風中漫開。
遠處,霧霧和沐離淚正在放煙花。
銀色火花在夜空中綻放,如流星滑落,又如桃花化作光雨。沐離淚笑著,白髮在火光中柔柔飄動,神情難得輕鬆。霧霧舉著一根煙花棒,興奮地轉圈,像極了林中的小鹿。
「殿下,我來吧。」少羯走過來,語氣一貫地恭敬,伸手接過程言的夾子。
程言側過頭,笑意溫淡「不了沒關係,你坐。」。
「我怎麼還比較習慣你對我大呼小叫的樣子。那時你一邊罵著,一邊把我拽走,還說什麼『你看看自己幹的好事!』。」程言嘴角微彎,一邊翻著肉串說。
少羯一怔,神情有些窘迫,立刻起身行禮「屬下⋯⋯」。
「別緊張。」程言打斷他,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懷念的笑意。「我知道你的心思。那時我剛恢復記憶,已經對你說過,不必再多解釋。」
少羯垂下頭,低聲說「屬下逾越,我會盡快調整自己的情緒。」。
程言輕輕一笑,將烤好的肉放到一旁的盤中。
「我看過你在阿淚只剩一絲氣息時的樣子,那時你比誰都急,比誰都怕。你疼惜他,我知道。」。
他抬眼望向少羯,語氣裡有真切的感激「謝謝你。五百年來,是你一次又一次救了他。」。
少羯怔了怔,嘴角微微牽起,眼底卻有一抹酸澀「殿下……」。
「我沒辦法回慕月山。」
程言笑著,語氣柔中帶著決心「妖族,就拜託你了。」。
火光映在他們之間,靜默裡,有著不言的信任。
夜更深了,霧霧與沐離淚在桃樹下擺了矮桌,兩壺清酒,一盞燈籠,風過花林,花瓣落在酒中,隨著微光漂浮。
霧霧早已醉得東倒西歪,抱著酒壇趴在桌案上,舌頭打結地喊「沐哥哥,你們真的很不夠意思!」。
沐離淚被她吵得哭笑不得,臉頰泛著微紅,手裡的杯子都快拿不穩「我怎麼不夠意思?」。
霧霧瞇著眼,舉著手比劃「你和殿下關在結界裡修練也不告訴我!害我以為你病了,我還通知了少羯哥哥,那、那三天我連黑眼圈都出來了!」。
沐離淚愣了一下,整張臉瞬間漲紅。他知道那三天三夜到底發生了什麼,那絕不是什麼「修練」。
霧霧還在碎念「後來少羯哥哥他說你沒事,讓我別管……可我不是想多事啦,我只是、只是⋯⋯擔心你嘛!」⋯⋯
話沒說完,少羯已快步走來,一把捂住她的嘴,低聲喝道「小丫頭別再說了!」。
霧霧還在他懷裡掙扎兩下,含糊地笑著,整個人軟得像一團棉花。
沐離淚呆呆看著少羯,那眼神裡閃過一絲複雜。彷彿在說,原來,這些事你都知道。
少羯尷尬地清了清喉嚨,試圖掩飾「那個……別放在心上,她酒喝多了,亂說話。」。
正說著,程言走了過來,帶著幾分不明所以的笑意「怎麼了?」。他一眼就看見沐離淚紅透的臉,眼圈微微泛濕一臉委屈。
沐離淚見到他,立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一頭埋進他懷裡,聲音悶悶的「他、他們都知道……」。
程言一愣,轉頭望向少羯,少羯只能無奈笑了笑,「這丫頭把那三天的事全抖出來了。」。
程言頓時恍然,表情微妙「啊……」。
他伸手輕拍沐離淚的背,語氣滿是安撫,「好了好了,別理他們。」。
「我不見人……」沐離淚聲音低低的,整個人都縮在他懷裡,耳尖紅得像熟透的桃花。
他知道沐離淚向來臉皮薄,程言忍不住笑出聲,抱著他的小腦袋瓜,低頭在他髮間輕聲說「好,不見,連我也不見?」。
少羯見狀,苦笑著抱起醉得不省人事的霧霧「我先帶她回去。」。
火光搖曳,夜風輕拂,桃花如雨落下。
只剩程言與懷中的沐離淚。程言抬手替他撥去臉上的發絲,那一刻,他的眼神溫柔得幾乎能將夜色都融化。
燈籠的光影映在他們的側臉上,柔和、安寧、像是經歷無數劫難後,終於得以共度的一刻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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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Milen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