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治郎站在浴室裡,水龍頭被開到了最大。 冰冷的水流,像瀑布一樣沖刷著他的臉,也沖刷著他那雙還在微微顫抖的手。
那股黏膩的、帶著人工香草甜味的冰淇淋殘漬,早就被沖得一乾二淨了。 但是,那份彷彿能滲透進皮膚、黏住他靈魂的「觸感」——無一郎舌尖的溫度、那個吻的霸道——卻怎麼也洗不乾淨。
在那巨大的水流聲中,他依稀能聽見客廳裡傳來的聲音。 椅子被扶正的「喀噠」聲。 碎玻璃被掃進畚箕的「沙沙」聲。 那些都是無一郎製造的聲音。 那個剛剛才引發了一場家庭風暴的中心人物,此刻正平靜地、有條不紊地收拾著殘局。一切,都正在被他強行「恢復正常」。炭治郎關掉了水龍頭。 世界瞬間安靜了下來,只剩下水珠滴落在瓷盆裡的聲響。
他抬起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臉色依舊蒼白,水珠順著下巴滴落,眼眶也還紅腫著。 但那雙赤紅色的眼眸裡,那股瀕臨崩潰的、隨時準備逃跑的「恐懼」,已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疲憊的、卻又……心甘情願的……「平靜」。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他,被「綁架」了。被剝奪了自由,被切斷了退路。 但,同時。 他也,被「拯救」了。被這個人,用一種近乎病態的方式,牢牢地抓住了。
「炭治郎。」 無一郎的聲音,穿透了浴室的門板傳來,平靜得像是在叫他吃飯,「你還在嗎?」
「啊……!在、在的!」 炭治郎像一隻在發呆時被抓包的兔子,猛地一顫,心臟漏跳了一拍。他慌亂地抽過毛巾,胡亂擦乾了臉上的水珠。
他走了出去。
客廳已經恢復了整潔。 而無一郎,正站在玄關處等他。
他身上,穿著一件炭治郎的白色外出襯衫。 那件襯衫對無一郎來說稍稍大了一點,袖口挽了幾折,領口微微敞開,露出了他精緻鎖骨的線條。炭治郎甚至不記得他什麼時候去衣櫃拿的。 那頭薄荷綠的長髮,被一根黑色的髮圈,隨意地束在了腦後,露出了一截白皙的後頸。
他穿戴整齊,像個準備出門的優雅貴公子。 而他的手上,正拿著那串,屬於炭治郎的、唯一的家門鑰匙。
「……」 炭治郎的心臟,被這副景象,刺得微微發疼,又酸又軟。 他穿著他的衣服,拿著他的鑰匙。 這不再是「借住」。這是一種無聲的、絕對的「入侵」與「佔有」。
「走了。」 無一郎平靜地說。 他沒有看炭治郎,只是自顧自地,轉身面向大門,穿上了那雙(炭治郎買給他的)帆布鞋。
炭治郎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像一隻被主人牽著線的人偶,同手同腳地跟著他,穿上了自己的鞋子。
「喀噠。」 無一郎熟練地,用那把鑰匙,打開了門。 午後的陽光,混合著秋天帶著一點涼意的風,久違地吹了進來,吹散了屋內那股凝滯的空氣。
無一郎率先走了出去。 然後,在走廊的陽光下,他停下了腳步。
他回過頭,看著那個還傻傻地、僵在玄關陰影裡的炭治郎。
逆光中,他的表情看不真切,但他那雙薄荷綠的眼眸,卻顯得異常清澈,篤定得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他沒有催促,也沒有不耐煩。 他只是,緩緩地,朝著炭治郎,伸出了那隻總是微涼的、修長的左手。 掌心向上。
「……」 炭治郎的呼吸,在這一刻,徹底停止了。 這是一個……「邀請」。
他看著那隻手。 那隻總是微涼、骨節分明的手。 那隻曾經無情地「懲罰」過他、細緻地「修復」過他、強勢地「侵犯」過他、笨拙地「照顧」過他、也曾在那數不清的夜裡,緊緊地「握住」過他的手。
他顫抖著,將自己那隻還帶著浴室水氣、溫暖而潮濕的手,放了上去。
就在兩肌膚相觸的瞬間,那隻冰涼的手,立刻收緊了。 五指強硬地插入他的指縫,用一種不容置喙的、理所當然的力道,將兩人的手掌,嚴絲合縫地「嵌」在了一起。 十指緊扣。
這不是單純的「牽手」。 這是一個……「宣告」。
無一郎沒有再說話。他只是牽著他,轉身,跨出了那扇門。 「砰。」 沉重的鐵門在身後關上,發出一聲悶響。
走在午後的街道上,炭治郎感覺自己像在夢遊。 腳下的柏油路面是真實的,空氣中微涼的秋風是真實的,甚至連路邊商店的促銷音樂也是真實的。
世界,彷彿變得不一樣了。又彷彿,什麼都沒變。
陽光依舊刺眼,將一切陰暗都曝曬在光天化日之下。車流依舊吵雜,行色匆匆的路人擦肩而過。 按理說,作為一個心虛的「前綁架犯」,炭治郎應該感到恐慌。 但奇怪的是,他的感官全數集中在了他那隻被緊緊牽著的、發燙的右手上。
那股源源不斷傳來的、冰涼卻強勢的體溫,像一道隱形的屏障,隔絕了外界所有探究的目光。 那是一種……令人戰慄的「安全感」。
他不再是那個把「稀有動物」藏在家裡的、惶惶不可終日的罪人。 他現在…… 他現在,是正被「戀人」,光明正大地牽著手,走在大街上的……炭治郎。
這個認知,讓他那還殘留著痠痛的身體,和那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同時湧起了一股既羞恥、又甜蜜的……電流。
「那個,」 炭治郎的聲音小得像蚊子,他不敢看無一郎的臉,視線只能死死地黏在兩人那交握在一起的手上,「你哥哥……」 「他好像……真的很生氣……」
「他總是那樣。」 無一郎的聲音,平靜地從他身側傳來,彷彿在評論今天的天氣。 「情緒波動太大,耗能過高,且無效……很沒效率。」
這句過於「時透無一郎」風格的回答,讓炭治郎愣了一下,隨即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聲笑,讓原本緊繃在他胸口的最後一絲鬱氣,也隨之消散了。他一笑,眼眶又有點發熱。
「那,」他吸了吸鼻子,把淚意壓了回去,「研究室……」 「你的教授……還有你的論文……」 「你真的……沒問題嗎?」 這才是他最擔心的。他不想因為自己,毀了無一郎的前程。
「教授會很煩。」無一郎坦白得很乾脆,「大概會唸上三個小時。」 「但是,」 他停頓了一下。那隻牽著炭治郎的手,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炭治郎的虎口,力道微微收緊。
「我會帶『數據』回去。」
「『數據』?」 炭治郎的心,猛地提了一下。 一種不祥的、卻又莫名的預感湧上心頭。他……他不會是……
「嗯。」 無一郎側過頭。 秋日的陽光穿透樹梢,在他那頭薄荷綠的長髮上灑下斑駁的光點。他那雙眼眸清澈得不帶一絲雜質,正專注地看著炭治郎那因為緊張而微微泛紅的臉。
「一份,」 「關於,『如何有效修復,並長期維持一個……』」 他似乎在腦中的詞彙庫裡,尋找一個最精準、最學術、卻又最私密的定義。
「『高度共情型、且具有極高依賴性的樣本』的,最終觀察報告。」
炭治郎的臉,「轟」的一聲,徹底熟透了,連脖子都紅成了一片! 他……他果然,就是那個「樣本」!而且還是什麼「高度共情」、「極高依賴性」……這根本就是在說他離不開他啊!
就在炭治郎又羞又惱,準備抗議「我才不是樣本!」的時候——
腳步停了。 他們,到了一個炭治郎從未來過、卻在無數次幻想中出現過的地方。
高聳的紅磚牆,爬滿了深綠色的常春藤。古舊的鐘樓在陽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肅穆的、書卷氣的味道。 ……是大學。
無一郎就這樣牽著他的手,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徑直走向了那道寫著「心理學系」的、古老的石砌拱門。
「……等、」 「等一下,無一郎!」 炭治郎這下是真的慌了,他的腳步猛地剎住,鞋底在地面上摩擦出一聲刺耳的聲響。 「我、我……我不能進去……!」
這裡是……這裡是象牙塔。是無一郎的「世界」。 是理性的、學術的、充滿了天之驕子的地方。 而他……他只是一個剛剛才結束了一場荒謬同居生活的……普通人。
「為什麼不能?」 無一郎回過頭。 那雙清澈的眼睛裡,帶著一絲純粹的困惑。彷彿在奇怪,炭治郎為什麼會對「一加一等於二」這種真理提出疑問。
那句「為什麼不能?」,是如此的理所當然。
炭治郎的臉頰漲得通紅,他被這句話噎得死死的。自卑感像潮水一樣淹沒了他。 「因為……因為我不是……」 他想說「我不是你的老師」,又想說「我不是你的實驗品」,但那句「高度依賴性樣本」還在耳邊迴盪,讓他羞恥得無地自容。
「我……我是一個局外人!」 他最終,只能擠出這個蒼白的、劃清界線的詞彙。
「你不是。」 無一郎的回答,快得不帶一絲猶豫。 他那隻緊握著炭治郎的手,微微用力,將想要退縮的炭治郎,強行拉近了自己半步。
「你不是『局外人』,」 他那雙薄荷綠的眼眸,清澈地、專注地,映照出炭治郎那慌亂的、赤紅色的倒影。
「你是『核心數據』。」
「我不是數據!」炭治郎終於忍不住,低吼了出來。這聲帶著哭腔的抗議,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你當然是。」 無一郎平靜地說,甚至微微歪了歪頭,像是在安撫一隻炸毛的、不理解人類語言的貓。
「人,就是最複雜、最有趣的數據集合。」 「而你,」 他的拇指,輕輕按在炭治郎跳動的脈搏上。
「是我所有理論模型裡,」 「唯一的……『變量』。」
說完,他不給炭治郎任何反駁的機會。 他拉著炭治郎,強硬地、卻又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柔力道,將他一把拉過了那道古老的拱門,拉進了這個……屬於他的世界。
「所以,」 他低語著,那平淡的聲線裡,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炫耀」的意味。
「直接把『結果』帶給他看,才是最有效率的。」
炭治郎感覺自己像是在被遊街示眾。 不,比那更糟。他像是一個被抓獲的外星生物,正在被展示給地球人看。
他被無一郎用那種宣示主權般的力道,緊緊地牽著手,走在秋日午後的大學校園裡。 四周,是穿著時尚、揹著書包、三三兩兩談笑風生的年輕大學生。那是充滿了青春與未來的世界。
他能感覺到。 他能感覺到那些若有似無的、帶著好奇的、驚訝的視線,像探照燈一樣,一遍又一遍地掃過他們。
他們在看無一郎——這很正常,他那張精緻得不像真人的臉,和他那標誌性的薄荷綠長髮,走到哪裡都是焦點。 但他們,也在看他。 看著他這個,臉色蒼白如紙、眼眶紅腫、穿著樸素、還被那個「高嶺之花」般的無一郎緊緊牽著的……奇怪的男人。
「無一郎……」 炭治郎羞恥得快要無法呼吸,他的脖子都紅透了。他試圖把自己的手,從那鐵鉗般的掌心中抽回來。 「……大家都在看……」
「嗯。」 無一郎應了一聲,語氣毫無波瀾。 他非但沒有鬆開,反而做了一個讓炭治郎心臟驟停的動作。
他抓著炭治郎的手,強硬地、不容分說地,直接插進了自己那件寬鬆針織外套的口袋裡。
口袋裡很暖,帶著無一郎的體溫。 但在那狹小的布料空間裡,他們交握的手被卡得更緊、更無法逃脫。 這不再只是牽手,這是一種將兩人「鎖」在一起的、赤裸裸的佔有。
「他們在『觀察』異常。」 無一郎目視前方,平靜地說,彷彿在講述一個生物學現象。 「這很正常。」
「……」 炭治郎徹底沒話說了。他只能像個掛件一樣,紅著臉,任由無一郎拖著走。
無一郎就這樣牽著(或者說,挾持著)他,穿過了熱鬧的中庭,走進了一棟外觀冰冷、充滿了威嚴感的紅磚建築——研究大樓。
一進門,空氣就變了。 走廊是慘白的,燈光是刺眼的冷色調。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舊紙張、臭氧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這一切,都讓炭治郎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慌。 這裡,太像醫院了。也太像……實驗室了。
無一郎停在了一扇門前。 門牌上寫著黑底白字的:「時透教授・臨床心理學研究室」。
他沒有敲門。 對於「回家」或者「回實驗室」,他似乎從來不懂得什麼叫客氣。他只是用他那隻空著的手,隨意地、甚至有些粗魯地按下了門把。
「砰——!」 門,被推開了。
「我說了,他就是……」
一聲炭治郎無比熟悉的、歇斯底里的咆哮,伴隨著門開的氣流,迎面砸來。
炭治郎猛地一僵! 他看見了。
在那間狹小的、堆滿了像山一樣的書籍和文件的研究室裡,空氣焦灼得像個火藥桶。
一個,是正背對著門、在窗邊瘋狂踱步、對著另一頭咆哮的……有一郎。
一個,是坐在辦公桌後、一臉疲憊、正捏著眉心、彷彿早已習慣這一切瘋狂的中年男人。 那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教授」。
還有一位,是站在教授身邊、抱著文件夾、一臉無奈、似乎正在試圖勸架的年輕助教。
在無一郎推開門的那一瞬間。 就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 三個人的動作,全都,僵住了。
有一郎那句「……他就是個變態!」,就這樣卡死在了喉嚨裡,發出了一聲滑稽的「嗝」。 他緩緩地、機械地,轉過了身。
當他看清門口正站著的是誰。 以及,他們那插在同一個口袋裡的、鼓鼓囊囊的、顯然正緊緊交握的手時——
有一郎那張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瞬間,刷白。 然後,又迅速轉青。
而那位看起來早已被這對雙胞胎折磨得生無可戀的教授,只是緩緩地、緩緩地,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 鏡片反光,擋住了他眼底的情緒。
他看著無一郎。 又看了看那個正躲在無一郎身後、恨不得立刻鑽進地洞裡、渾身散發著「我是受害者」氣息的炭治郎。
然後,他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口氣裡,包含著無盡的滄桑。
「……啊。」 教授的聲音,沙啞而疲憊,彷彿剛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醒來。
「時透無一郎。你終於把你那份,『會走路的期末報告』帶回來了啊。」
炭治郎的臉,「轟」的一聲,徹底熟透了,頭頂幾乎要冒出蒸汽。 他……他果然,就是那個「報告」!
「『報告』?!」 有一郎的理智,再次斷線,聲音尖銳得刺耳。「……教授!你在說什麼?!他這根本是……」
「教授。」 無一郎開口了。 他那平靜的、不帶一絲波瀾的聲音,輕易地,蓋過了有一郎的咆哮,也切斷了室內的混亂。
他無視了他那快要氣炸的雙胞胎哥哥。 也無視了那個一臉「我就知道會變成這樣」的教授。
他只是微微側過頭,將視線從這些「無關緊要的人」身上移開。 用他那雙清澈的、帶著一絲安撫意味的、薄荷綠的眼眸,專注地看著那個正躲在他身後、羞恥到快要哭出來的……炭治郎。
彷彿在這間擁擠、嘈雜的房間裡。 只有炭治郎,才是唯一的「實體」。
他把他從身後拉了出來,推到了眾人面前,就像是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寶。
「這就是我的『結論』。」
「別怕。」他低語著。
隨後,他牽著已經僵硬的炭治郎,跨過了那道門檻,強硬地將他拉進了這個屬於他的、充滿冰冷理性的世界。
「我只是,帶你來見家人。」
那句「帶你來見家人」,像一道晴天霹靂,把研究室裡的所有人都劈得外焦裡嫩。
炭治郎的臉頰已經燙到無法再升溫,大腦一片漿糊。他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因為過度的羞恥和發燒的餘韻,直接昏倒在這充滿舊書味的地板上。
「『家、家人』?!你……!」 有一郎腦中那根名為「理性」的弦,終於在聽到這個詞後徹底斷裂。他怒吼一聲,正準備再次撲上去,把這個不知廉恥的「綁架犯」和他那個瘋了的弟弟一起搖醒——
「好了,有一郎。」
一個平靜、溫和,卻帶著一絲無奈的聲音,及時制止了他。 是那位一直站在旁邊的年輕助教。
他跨前一步,擋在了暴怒的有一郎和瑟瑟發抖的炭治郎之間,臉上掛著專業且充滿歉意的笑容。
「你再吼下去,」他指了指門外走廊,「等一下系主任就要來關切了。你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吧?」
安撫完暴躁的哥哥,他轉過頭,看向那個早已縮在無一郎身後、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朵隱形香菇的炭治郎。
那雙溫暖的棕色眼睛,仔細地打量了一下炭治郎——蒼白如紙的臉色、明顯哭過的紅腫眼眶、還有那隻緊緊抓著無一郎衣角、指節泛白的顫抖的手。
他沒有露出任何驚訝,更沒有鄙夷。 相反地,他輕輕嘆了口氣。
他走到炭治郎身邊,在炭治郎驚慌失措地彎腰鞠躬喊著「啊、您好!」的時候,伸出手,輕輕拍了拍炭治郎的肩膀。 那手掌很寬厚,帶著一種過來人的安撫。
他什麼都沒說。 但他給了炭治郎一個充滿了「理解」、「同情」,以及「這兩個月你辛苦了」的眼神。
炭治郎猛地一愣。他……他沒有生氣?也沒有覺得我很噁心?
「咳嗯。」
辦公桌後,那個看起來生無可戀的教授,終於發話了。 他摘下眼鏡,用手指用力地揉捏著眉心,彷彿那裡正因為眼前這對荒謬的雙胞胎而劇烈疼痛。
「時透無一郎。」 教授的聲音沙啞而疲憊,透著一股被歲月和學生摧殘後的滄桑。
「你失蹤了整整五十四天。」 「電話不接,郵件不回,連學校系統都差點把你除名。」 「然後,」
他抬起眼,那雙在學術界浸淫多年、早已看透一切的睿智眼睛,冷冷地掃過了無一郎,最後落在他手上牽著的那份「會走路的期末報告」上。
「你就帶著你的『實驗成果』,回來了?」
「是的。」無一郎回答得平靜且理所當然,彷彿這就是標準的學術流程。
他拉著還在當機狀態的炭治郎,走到了凌亂的辦公桌前。 他沒有打開任何PPT簡報,也沒有拿出任何紙本數據。他只是用那隻空著的手,優雅地展示著身邊這個臉頰通紅、眼眶濕潤的活生生「樣本」。
「題目:論述如何有效修復,並長期維持一個高度共情型樣本的依賴關係。」 他平靜地報出了他的「論文題目」,語氣像是在宣讀神聖的經文。
「結論:」 他低下頭,那雙薄荷綠的眼眸鎖定著炭治郎羞恥到快要滴水的臉,嘴角漾起一抹極淡的、彷彿在邀功的微笑。
「除了基礎的『陪伴』與『照顧』,關鍵在於建立『不可預測的獎懲機制』……」 說到這裡,他那隻插在口袋裡、與炭治郎十指緊扣的手,微微收緊了,指腹曖昧地摩挲著炭治郎的手背。
「以及,靈魂層級的共鳴。」
死寂。 辦公室裡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
炭治郎覺得自己這次是真的要昏倒了。如果地上有縫,他願意用餘生所有的運氣換取鑽進去的機會。
教授沉默地看著他們,足足看了十秒鐘。 那眼神從審視,轉為無奈,最後變成了徹底的放棄。
他緩緩地戴回了眼鏡,鏡片反光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緒。
「滾。」 他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像是在趕蒼蠅。
「我不想聽你的具體『實驗過程』。」 他的視線意有所指地掃過炭治郎那被襯衫領口隱隱遮住的、貼著紗布的肩膀,以及那紅腫得不像話的嘴唇。
「我也不想知道,你的『獎懲機制』到底有多『不可預測』。」
他指著門口,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下達了驅逐令: 「你,和你的『共鳴體』,現在、立刻、從我的眼前消失。」
就在無一郎牽著如獲大赦的炭治郎轉身離開時,身後傳來了教授最後的聲音。
「還有,期末報告,A+。」 教授的聲音裡充滿了疲憊的妥協。
「……下不為例。」
炭治郎不確定自己是怎麼活著走出那間研究室的。
他只記得,當他被無一郎牽著,同手同腳地跨出那扇門時,背後傳來了有一郎氣急敗壞的、最後的咆哮: 「A+?!爸!你不能這麼縱容他!」
「爸」? 這個單字像一顆小石子,精準地擊中了炭治郎原本就已經過載的大腦,讓他的思考迴路再次徹底當機。
秋日午後的陽光傾灑而下,將校園染成一片溫暖的金黃。 炭治郎被無一郎用那種理所當然的力道緊緊牽著,走在回家的林蔭道上。
他的腦海裡依舊是一片混亂的空白。「樣本」、「報告」、「家人」、「爸」、「A+」……這些毫不相干的詞彙,像一群失控的蜜蜂,在他腦子裡嗡嗡作響。
但他那隻被緊緊牽著的、插在無一郎口袋裡的右手,卻源源不斷地傳來令人安心的熱度。 他那顆曾經總是懸著的、充滿罪惡感的心臟,此刻正平穩而有力地跳動著。
他不再是那個心虛的「綁架犯」。 他也不是那個狼狽闖入的「局外人」。
他現在是……時透無一郎的,A+期末報告。
這個荒謬絕倫的認知,讓炭治郎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意一湧上來就停不住,連眼角的淚花都被擠了出來。
「你又在哭。」 無一郎平靜的聲音從身側傳來。他沒有停下腳步,只是在那狹小的口袋空間裡,用拇指不輕不重地摩挲了一下炭治郎溫暖的掌心。
「不是,」炭治郎胡亂地用另一隻手抹去眼角的淚水,嘴角卻止不住地上揚,「我只是覺得……這一切都太奇怪了。」
「不奇怪。」 無一郎的聲音平靜而篤定,彷彿在陳述一個客觀真理。 「數據,已經『正常』了。」
炭治郎轉過頭。 看著身邊這個正牽著他的手、一臉平靜地說著「瘋話」的漂亮戀人。 他又想起了那個氣到跳腳的「哥哥」,和那個一臉生無可戀卻給了A+的「教授爸爸」。
這一切確實很奇怪。 但也正是這份荒謬、混亂,卻又無比真實的「日常」,徹底填滿了他孤單了二十六年的心。
他深吸了一口氣,秋天的空氣裡,似乎已經有了甜味。
「無一郎。」 「嗯?」
「我們,」炭治郎吸了吸鼻子,看著前方那條灑滿陽光的回家路,眼裡閃爍著細碎的光,「等一下真的還要再去買一次冰淇淋嗎?」
無一郎側過頭看了他一眼,握著他的手緊了緊。
「嗯。」 他的回答不帶一絲猶豫,乾脆俐落。
「兩盒。」
便利商店的自動門在他們面前無聲滑開,清脆的「歡迎光臨」伴隨著冷氣輕輕吹拂,彷彿一種重回人間的日常問候。
無一郎熟門熟路地牽著炭治郎的手——這個動作如今已像呼吸般自然。他拉著他,繞過了那些在他眼中「成分數據過於雜亂且無效率」的零食區,徑直走向了那片散發著白色寒氣的冰櫃。
「嘶——」 他拉開玻璃門,一股冰冷的白霧撲面而來,帶著冷凍庫特有的乾燥氣味。
無一郎彎下腰,精準地拿起了兩盒香草巧酥冰淇淋。這是他的「常規數據」,是不會出錯的選擇。 然而,就在準備關上冰櫃門時,他的動作停住了。
他側過頭,看著身邊的炭治郎。 炭治郎正一臉溫柔地望著他。那雙赤紅色的眼眸在便利商店慘白的螢光燈下,依舊盛滿了暖黃色的光。 那不是一個「樣本」看觀察者的眼神,也不是「受害者」看綁架犯的眼神。 那是一種帶著傻氣的、毫無防備的、全然包容的笑意。
無一郎的視線,在炭治郎那張還帶著病後蒼白的臉上停留了兩秒。 然後,他緩緩轉回頭,目光落在了冰櫃角落,那一排包裝得粉嫩可愛的、草莓口味甜筒上。
「你的『心跳數據』,」無一郎平靜地開口,聲音在冰櫃運轉的低鳴聲中顯得格外清晰。 「在哥哥說『破鍋配爛蓋』的時候,上升了12%。」 「在教授說『A+』的時候,上升了20%。」
「……!」 炭治郎的臉「轟」的一聲又熟透了!那股熱氣從脖子一路燒到了耳根,連手心都開始冒汗。 「你、你……你連那個都在分析嗎?!」
無一郎沒有理會他那帶著羞惱的抗議。 他只是單純地覺得,那份「20%」的數據飆升,那份因為被他和他的世界「認可」而產生的劇烈喜悅,是他這幾天觀測到的最漂亮的曲線。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支粉紅色的草莓甜筒,輕輕地放進了炭治郎抱著的購物籃裡。
「獎勵。」 他低語著,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我回來了。」
「喀噠。」 炭治郎用他自己的鑰匙,打開了那扇熟悉的公寓大門。 這句他對著空氣唸了千百遍的台詞,第一次帶著如此真實的、落地的重量。 他不再是對著一屋子的「孤單」說話。
「嗯。」
「喀噠。」 緊接著,無一郎用那把炭治郎給他的鑰匙,將門鎖重新鎖好。 兩道鑰匙轉動的聲音,一前一後,像一個笨拙卻又無比契合的二重奏,將世界再次關在了門外。
廚房裡,那袋鮭魚和玉子燒的材料還安靜地躺在流理台上,彷彿在等待這場漫長的鬧劇落幕。
無一郎像一個真正的主人那樣走進了廚房。他拉開冰箱,仔細地將那兩盒屬於他的冰淇淋,和那支給炭治郎的甜筒,整齊地並排放在一起。
炭治郎站在廚房門口,看著那個清瘦的、穿著他襯衫的背影。 看著他如此自然地,將屬於他們兩人的食物,放進這個屬於他們兩人的冰箱裡。
「無一郎。」 炭治郎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空氣中的塵埃。
「嗯?」無一郎關上冰箱,回過頭。
午後金色的陽光從廚房的小窗戶灑落進來,將他那頭薄荷綠的髮絲照得近乎透明,連那雙總是清冷的眼眸,在光暈中也染上了一層暖意。
「我……」 炭治郎的眼眶又熱了。
他想說「謝謝你」。謝謝你,沒有走。他想說「我愛你」。即使你那麼奇怪,即使這一切開始得那麼荒謬。
但他知道,這些都是教科書上的「標準答案」。 是那些無一郎會覺得「無趣」、可以被輕易預測的「數據」。
所以,炭治郎笑了。 那是一個帶著淚光的、釋然的、無比溫柔的笑容。他選擇了自己心中那份最真實、最原始的「數據」。
「我,很高興。」
很高興,你走出去了。 更高興的是,你還願意,再回來。
無一郎安靜地看著他。 看著那雙不再是「恐懼」,不再是「屈辱」,而是盛滿了「喜悅」與「愛戀」的、赤紅色的眼眸。
他走了過來。在炭治郎微微屏住的呼吸中,他伸出手。
這一次,不是「懲罰」的威脅,也不是「獎勵」的試探。 他只是輕輕地,將他那微涼的掌心,貼上了炭治郎的胸口。
砰、砰、砰。
那顆正為他瘋狂跳動著的心臟,那股強而有力的、溫熱的震動,透過薄薄的襯衫布料,清晰地傳到了他的掌心。
「炭治郎。」 無一郎微微仰起頭。他那雙清澈的、薄荷綠的眼眸裡,映照著的是炭治郎那傻傻的、帶著淚光的笑臉。
「你的『數據』,」他低語著,「很吵。」
然後,他緩緩湊了上去,用他那微涼的、柔軟的嘴唇,吻住了那雙正在微笑的、屬於他的嘴唇。
這個吻很輕,很溫暖,帶著一絲絲草莓甜筒的、那股即將被品嚐的甜香。
他將自己冰涼的額頭,抵著炭治郎發燙的額頭。 在兩人交纏的、帶著甜蜜氣息的呼吸中,他落下了這場漫長「實驗」最後的、也是唯一的結論。
「不過,」 他輕聲說道。
「我的,也是。」
那句話,像一道溫柔的、不容置喙的咒語,輕輕地落在了炭治郎的心上。
那股因為被「實驗」而殘留的最後一絲屈辱、那因為「哥哥」的出現而引發的恐慌……全都在這個帶著草莓甜味的、笨拙的親吻中,徹底地煙消雲散。
炭治郎看著近在咫尺的那雙清澈眼眸。那裡面不再是冰冷的「分析」,而是……他自己的、帶著淚光的、傻傻的倒影。
他忍不住「噗哧」一聲,又笑了出來。 他那隻還空著的手抬了起來,用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縱容的力道,胡亂地揉了揉那顆薄荷綠的、毛茸茸的腦袋。
「你這個,」他吸了吸鼻子,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安心,「你這個,大騙子。」
無一郎任由他揉亂自己的頭髮。他只是用那隻還貼在炭治郎胸口的手,感受著那顆正在慢慢平穩下來的、溫暖的心跳。
「數據,」他平靜地反駁,「從來不騙人。」
那一晚的晚餐,是炭治郎這輩子吃過的,最「混亂」、也最「美味」的一餐。
無一郎用一種近乎「臨床實驗」的精確度處理了那塊鮭魚。火候、鹽粒、時間,分秒不差。 而炭治郎,則是在他那平靜的、「教學」般的視線下,紅著臉,笨手笨腳地試圖煎出那個被「誇讚」過的玉子燒。
「你的手腕,」 無一郎的聲音冷不防地從身後傳來。 一雙微涼的手臂環住了他的腰,無一郎的下巴自然地擱在了他的肩膀上。
「抖得太厲害了。」 他低語著,手掌覆蓋上來,握住了炭治郎那隻拿著鍋鏟的手。 「這樣,『數據』會不準確。」
「還、還不都是你害的!」 炭治郎羞惱地低吼,但他沒有掙脫那個懷抱。 他只是任由那個「實驗者」握著他的手,帶著他,一起完成了那個亂七八糟、卻又甜得發膩的玉子燒。
夜深了。
沒有人再提起「實驗」。也沒有人再提起「懲罰」。
炭治郎洗完了澡,帶著一身溫熱的水氣,走進了那間他早已習慣的、屬於「他們」的臥室。
無一郎已經在床上了。 他沒有睡,正靠在床頭,安靜地翻看著那本被他用紅筆「批改」過的教案。
炭治郎的心臟又因為這個畫面而漏跳了一拍。 但他沒有再害怕。
他爬上了床,掀開被子,然後自然而然地鑽進了那個微涼的、帶著薄荷香氣的懷抱裡。
無一郎也熟練地放下手中的教案,伸出手臂,將這個溫暖的、還帶著一點沐浴乳香氣的「抱枕」撈進了懷裡。他用下巴蹭了蹭炭治郎那柔軟的、還帶著濕氣的頭髮。
臥室裡,只剩下兩道平穩的、交纏在一起的呼吸聲。
炭治郎靠在無一郎的胸口,聽著那道不再「吵」的、平穩的心跳。 他那顆孤單了二十六年的心,在這一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渴望著、卻又因為過敏而無法觸碰任何毛茸茸生物的、可憐的自己。
『媽媽,我可以養嗎?』 『不可以喔,炭治郎。你會生病的。』
……媽媽,妳錯了。
炭治郎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
他,終於找到了。
一個不會讓他過敏、不會讓他生病、會陪他、會懂他、會用最奇怪的方式愛著他的……
獨一無二的、最完美的、「寵物」。
這,就是他的,安全飼育辦法。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