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另一端,在沒有補習班粉塵的空氣裡,李曉安的文字正在呼吸。
校刊編輯社裡,日光燈管發出穩定的嗡鳴。
幾個學生圍著最新校稿,眼神發亮。「……這裡,『數字築成高牆,公式是牆上流動的刺網』,曉安,這個意象太震撼了!」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孩,激動地指著稿紙,「你把那種被學科壓迫的窒息感寫活了!」《迷宮》——李曉安的短篇小說,靜靜躺在桌面,字跡清秀而篤定。
故事裡的主角被困在無限延伸的數學迷宮,她不用邏輯解題,而是聆聽風在甬道裡的低語,觸摸牆面冰冷的紋理,最終在一個沒有任何公式的轉角,發現了出口。
「這不只是作文,這是文學。」指導老師推了推眼鏡,難掩讚賞,「曉安,你有種天賦,能抓住那些無法被量化的東西。」
那一刻,小安臉上有一種淺淺的光暈。
那是當一個人被自己的創造力充盈時,才會煥發的神采。
ㄇ
那本校刊被帶回家,連同老師的評語,一起放在了李正雄的書桌上。
他結束一晚的課程,帶著疲憊與慣常的緊繃坐下,隨手翻開。起初是困惑。他
試圖用解應用題的方式,去拆解故事的起承轉合。然後,眉頭越鎖越緊。
他拿起慣用的紅筆,那支定義對錯、裁定分數的筆。
「主旨不清!」一個巨大的紅色問號落在開篇段落旁。
「第一段就該點出迷宮的象徵意義,浪費篇幅在無用的場景描寫!」紅色的浪潮開始侵吞墨色的字跡。
「邏輯謬誤!不靠解題怎麼可能走出迷宮?核心設定就不成立!」「情緒氾濫!這裡的悲傷毫無數據支撐!」「結論軟弱無力!什麼叫『出口在心裡』?這叫不負責任的爛尾!」紅色的批註像一道道傷口,爬滿紙頁。
文學的靈光在數學的標準答案前,被肢解成一文不值的殘骸。
他看不到女兒構築的隱喻世界,只看到一篇偏離所有寫作模板的、不及格的「產品」。
當小安懷著一絲隱秘的期待回到家時,看到的是書桌上那篇被紅色淹沒的《迷宮》。
她站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從靛藍沉入墨黑。
她沒有像上次那樣撿起碎片,也沒有掉淚。
她只是拿起那疊沉甸甸的稿紙,走到父親面前。
李正雄從一堆微積分題目中抬起頭,眼神嚴厲:「看清楚了?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只會分散你的精力。
會考作文有它的規則,你必須遵守……」他的話戛然而止。
小安正看著他。
那眼神,不再是頂樓時的沉寂,而是一種冰冷的、穿透一切的清明。
像手術刀,剝開了他所有「為你好」的包裝。
她打斷他,聲音很輕,卻像玻璃碎裂般清晰:「爸,在你眼裡,我是不是也是一道錯了很多題的、該被撕掉的考卷?」空氣瞬間凝固。
李正雄張了張嘴,喉結滾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支紅筆從他指間滑落,在木地板上滾出一道微弱的、長長的紅色痕跡,像血,又像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小安沒有等他的答案。
她轉身,走上通往自己房間的樓梯。
每一步,都像在將身後的某個世界,徹底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