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林腳的規矩:名之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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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前三天,風開始不對勁。

不是普通的風,是那種從四面八方同時吹來的亂流,在村莊上空打轉,發出嗚咽般的聲音。陳芷湘第一個注意到異狀。

「風裡有名字。」她站在冰店門口,仰頭看著灰濛濛的天空,「很多很多名字,在哭。」

許文泰起初沒在意。下林腳的怪事太多,多一陣怪風似乎也不算什麼。但當天傍晚,第一個案例發生了。

阿火伯——就是許文泰第一天進村時,那個小腿有疤的男人——在自家門口劈柴時,突然停下動作,側耳傾聽。

「誰在叫我?」他問空無一人的前方。

沒人回答。

但他又說:「聽到沒?有人叫我的名字。阿火、阿火、阿火……叫了三次。」

然後,他轉身走進屋,再也沒出來。

第二天早上,他妻子開門時尖叫出聲。

屋裡有兩個阿火伯。

一個在灶前燒火,一個在桌邊吃飯。兩人長得一模一樣,連小腿上那道像蜈蚣的疤痕都相同。他們同時抬頭看向妻子,同時開口:

「早啊。」

妻子當場昏倒。

消息傳開,整個下林腳陷入恐慌。

「名裂」——這個詞已經二十多年沒出現過了。上次大規模名裂是昭和十八年,林清源那批人。之後雖然偶有零星案例,但都被廟公及時處理。

但這次,一次就十二個人。

廟公的鈴鐺響了一整夜,全亂了。

「風是媒介。」

菸樓裡,林有福指著窗外還在打轉的亂流:「風把名字從坑裡、從地底、從所有被遺忘的地方捲出來,讓它們在空中飄蕩。如果有人聽見自己的名字在風中被呼喊三次,就會名裂。」

「為什麼突然這樣?」許文泰問。

「因為有個名字在召集。」廟公臉色凝重,「一個很老很老的名字,怨恨自己從未被記錄,從未被呼喚。它召集所有無名之魂,要讓活人也嘗嘗沒有名字的滋味。」

「沒有名字的滋味?」

「名實分離。」廟公說,「名字離開身體,身體變成空殼,名字變成孤魂。這就是那些無名之魂的狀態。它們嫉妒有名字的人,所以想讓所有人變得和它們一樣。」

陳芷湘打了個冷顫:「那要怎麼阻止?」

「找到那個召集者的真名。」廟公說,「只要叫出它的真名三次,它就會顯形,就能談判或處理。但問題是……」

「它的真名被抹去了。」林有福接話,「一百年前,有人刻意從所有記錄中刪除了那個名字。族譜、地契、墓碑,甚至當時人的記憶,都被影響了。現在沒人記得它叫什麼。」

許文泰想起祖父日記裡的話:名字被遺忘,比死亡更徹底。

「一點線索都沒有嗎?」

廟公猶豫了一下:「有一個傳說……但可能是假的。」

「什麼傳說?」

「傳說那個名字的主人,是下林腳的第一個定居者。他開墾了這裡的田地,建造了第一間房子,還給村子取了名字。但後來發生了一些事,他被村民驅逐,他的名字也被抹去。」

「為什麼驅逐他?」

廟公搖頭:「不知道。故事到這裡就斷了。有人說他做了不可原諒的事,有人說他是被冤枉的,還有人說……他根本不存在,只是個用來嚇小孩的鬼故事。」

窗外突然傳來巨大的撞擊聲。

眾人衝到窗邊,看見村莊上空,亂流凝聚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中心,隱約可見無數張臉孔在翻騰,張著嘴,像是在呼喊,但沒有聲音。

不,有聲音。

只是頻率太低,人類聽不見,但身體能感覺到——一種從骨髓深處傳來的震動,讓人頭暈想吐。

「它來了。」廟公臉色發白,「名之風暴。如果讓它完全成形,整個下林腳的人都會名裂。」

「還有多久?」劉建成問。

「冬至正午。」廟公看著日曆,「後天。冬至是一年中陰陽交界的時刻,名字的力量最強。」

兩天。

他們只有兩天時間,要找到一個被抹去一百年的名字。

許文泰決定從最古老的地方找起:土地公廟。

廟裡有一塊石碑,據說是日治初期立的,上面刻著捐款建廟者的名字。許文泰用濕布仔細擦拭石碑,一個個名字看過去。

周金土、李萬福、王天賜、林水源……

都是常見的名字,沒有特別的。

「如果他的名字被抹去,石碑上也不會有。」廟公說,「抹名是徹底的,不只是刪除記錄,還會影響記憶。就算當年有人記得,隨著那些人死去,記憶也會消失。」

「總該留下什麼線索。」許文泰不死心,「一個人存在過,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跡。」

陳芷湘突然說:「名字會被抹去,但『名痕』不會。」

眾人看向她。

「名痕?」林有福問。

「就是我身上這種。」陳芷湘指著自己,「我阿公的名字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跡,所以我能看見名字。如果那個人的名字曾經很強大,它應該也在某處留下了痕跡,即使名字本身被抹去了。」

「哪裡會有痕跡?」

「名字最常活動的地方。」陳芷湘想了想,「他住過的房子,他開墾的田地,他經常走的路……名字會像氣味一樣,殘留在那些地方。」

許文泰眼睛一亮:「第一個定居者,應該住在村子最老的地方。」

「舊菸樓?」劉建成說,「但那裡已經塌了。」

「不,更早。」廟公沉思,「第一個定居者,應該住在……水源附近。」

下林腳的水源有兩處:一是後山的小溪,二是村中央的古井。

「古井。」許文泰說,「那口井比廟還老。」

他們來到古井邊。

井口是用整塊石頭鑿成的,邊緣已經被繩子磨出深深的溝痕。井水很深,即使在正午也黑得看不見底。

陳芷湘把手掌貼在井欄上,閉上眼。

「有很多名字來過這裡。」她輕聲說,「打水的婦人,玩水的孩子,洗衣服的少女……名字一層疊一層,像年輪。」

「能找到最老的那層嗎?」

「我在試……」陳芷湘眉頭緊皺,「很模糊……像隔著很厚的霧……等一下……」

她突然睜開眼,後退兩步。

「怎麼了?」

「有個名字……在井底。」她的聲音在抖,「它在看我。」

許文泰探頭看井裡,只有黑暗。

但陳芷湘說它在看。

「是什麼名字?」林有福問。

「看不清楚……字跡被水泡爛了……」陳芷湘揉著太陽穴,「但感覺很悲傷……很憤怒……像被關在裡面很久了。」

廟公臉色一變:「難道……第一個定居者,是被丟進井裡淹死的?」

這個猜測讓所有人背脊發涼。

如果真是這樣,那井底的名字,怨氣該有多深?

「要下去嗎?」劉建成看向井口。

「不行。」廟公立刻反對,「冬至前井水最陰,下去可能上不來。」

「那怎麼辦?」

許文泰看著井水,突然有個想法。

「如果名字在井底,那井水應該有名痕。取水來分析,也許能找到線索。」

他們用繩子綁著水桶,打了半桶水上來。

水很清,但仔細看,水面上浮著一層極淡的油光,像是混了什麼東西。

林有福取了一小瓶水,加入硃砂粉。水立刻變成暗紅色,然後在瓶底沉澱出黑色的絮狀物。

「名垢。」他說,「名字腐爛後留下的殘渣。這口井裡的名垢濃度很高,表示確實有名字長期浸泡在裡面。」

「能還原出名字嗎?」

「很難。就像燒掉的信,只剩灰燼,看不出原來寫了什麼。」林有福搖頭,「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有當年的『名器』。」廟公接話,「名字曾經附著的東西。比如他寫過字的紙,他用過的物品,甚至他種過的樹。名字會在那些東西上留下更清晰的痕跡。」

「一百年了,那些東西還在嗎?」

「找找看。」廟公說,「我們分頭行動。許老師和芷湘去查族譜和舊文書,我和有福去問村裡最老的老人,建成去檢查老房子有沒有留下舊物。」

他們約定傍晚在菸樓會合。

許文泰和陳芷湘來到村長家——不是沈萬來家,是更早的村長家,現在住的是沈萬來的叔叔,沈老伯,已經八十多歲了。

沈老伯聽完他們的來意,沉默了很久。

「第一個定居者的事……我小時候聽我阿公說過。」他聲音沙啞,「但那不是好故事,我阿公叫我發誓不說出去。」

「現在必須說。」許文泰懇求,「村子有危險。」

沈老伯看著窗外越來越詭異的天空,嘆了口氣。

「好,我說。但聽完不要後悔。」

他開始講述:

「一百多年前,下林腳還是一片荒野。第一個來這裡開墾的人,姓吳,叫什麼名字我阿公沒說,只叫他『吳先生』。他是讀書人,不知道為什麼離開城市,跑到這荒山野嶺。」

「他開墾了第一批田,挖了第一口井,還教村民讀書寫字。大家很尊敬他,讓他當村長。」

「但後來發生了一件事。」

沈老伯停頓,喝了口茶。

「什麼事?」陳芷湘問。

「有人發現,吳先生在偷偷寫一本書。」沈老伯說,「不是普通的書,是一本『名字之書』。他把每個村民的名字都寫進去,還寫下他們的秘密:誰偷了誰的牛,誰和誰有姦情,誰在夜裡做什麼夢……」

「他為什麼要寫這些?」

「不知道。有人說他想控制村民,有人說他在進行某種法術,還有人說他根本不是人,是來收集名字的妖怪。」

「後來呢?」

「村民害怕了,闖進他家,搶走那本書,燒掉了。」沈老伯說,「但吳先生說:『燒掉書也沒用,名字已經記在我心裡。只要我還記得,你們就永遠受我控制。』」

「村民一怒之下,把他綁起來,丟進井裡——就是那口古井。為了防止他回來,他們請來一個道士,做法抹去了他的名字。從此,沒人記得他叫什麼,連『吳先生』這個稱呼都不准提。」

故事說完,屋裡一片死寂。

許文泰感到一股寒意。

一個被村民殺死、名字被抹去的人,怨念該有多深?

「那本名字之書,完全燒掉了嗎?」他問。

「聽說燒了三天三夜才燒完。」沈老伯說,「但有人說,書的灰燼被風吹散,飄到村子各個角落,有些沾在樹葉上,有些落在水裡。所以下林腳才會變得……這麼奇怪。」

陳芷湘突然問:「吳先生有家人嗎?」

「沒有。他是單身來的,單身死的。」

「那他住過的房子呢?」

「早就拆了。木頭拿去蓋廟,磚頭拿去鋪路,什麼都沒留下。」

線索似乎又斷了。

但許文泰注意到一個細節。

「您說他是讀書人。讀書人通常會有筆墨紙硯,那些東西呢?」

沈老伯想了想:「我阿公說過,吳先生死後,他的東西被分掉了。筆墨被廟公拿走,紙被燒了,但還有一樣東西……」

「什麼?」

「硯台。」沈老伯說,「吳先生有一塊很漂亮的硯台,據說是傳家寶。村民不敢要,就把它……丟進井裡,和屍體一起。」

許文泰和陳芷湘對視一眼。

硯台。

名字之書是用墨寫的,墨是用硯台磨的。

硯台上,一定殘留著名痕。

他們回到古井邊,把沈老伯的話告訴其他人。

「硯台在井底?」林有福皺眉,「那還是要下去。」

「這次我下去。」劉建成說,「我當兵時學過潛水,憋氣可以憋三分鐘。」

「不行,太危險。」廟公反對,「井底不只有硯台,還有屍骨,還有名字的本體。你下去可能會被附身。」

「那怎麼辦?乾瞪眼?」

許文泰看著井水,突然說:「如果名字在井底,那井水就是它的領域。我們在井上做什麼,它都能感覺到。與其偷偷下去,不如……請它上來。」

「怎麼請?」

「用名字之書的方法。」許文泰說,「既然吳先生用寫名字的方式控制村民,那我們也可以用寫名字的方式,和他溝通。」

「寫誰的名字?」

「寫我們自己的名字。」許文泰看向眾人,「把我們的名字寫在紙上,丟進井裡,表示我們自願進入他的領域。這樣,他可能會願意現身談判。」

「你瘋了?」林有福瞪大眼,「把名字丟進井裡?萬一他把名字扣住不還呢?我們就會變成名實分離!」

「但這是唯一能接觸到他的方法。」許文泰說,「而且,我們不是一個人。我們六個人,六個名字,互相照應。如果他扣住一個,其他五個可以反抗。」

陳芷湘第一個贊同:「我願意。我的名字本來就經歷過危險,我不怕。」

董小齊也舉手:「我也願意。我剛找回名字,我知道名字有多重要。但為了村子,值得冒險。」

劉建成聳聳肩:「算我一個。反正我名字普通,他要就拿去。」

林有福猶豫了很久,最後嘆氣:「好吧。但我要先畫護身符。」

廟公看著這群年輕人,眼神複雜。

「我老了,名字也舊了,不怕。」他說,「但你們要想清楚,這不是遊戲。名字一旦被奪,可能永遠找不回來。」

「我們想清楚了。」許文泰說。

他們準備了六張紅紙,每人寫上自己的名字。

許文泰、陳芷湘、劉建成、林有福、廟公、董小齊。

六個名字,六段不同的人生。

許文泰把紙折好,用細線綁住,線的另一端握在手中——這樣如果需要,可以快速拉回來。

「準備好了嗎?」他問。

眾人點頭。

許文泰將第一張紙——他自己的名字——投入井中。

紙張飄落,接觸水面的瞬間,井水突然沸騰,但不是熱的沸騰,是冷的,像有無數氣泡從底下冒出。

水面浮現一張臉。

很模糊,但能看出是個中年男人,戴著眼鏡,穿著長衫,像舊時代的讀書人。

臉的嘴巴張開,發出聲音,但聲音不是從井裡傳出,是直接響在腦中:

「許……文……泰……」

許文泰全身一震,感覺像是有人用冰涼的手,握住了他的心臟。

「吳先生?」他試著對話。

「很久……沒人……叫我……先生了……」

聲音斷斷續續,像信號不良的收音機。

「我們想和你談談。」

「談……什麼……談……背叛?……談……謀殺?……」

「當年的事,我們很抱歉。但現在村子有危險,你的風暴會害死所有人。」

「所有人?……當年……他們……害死我……的時候……想過……所有人嗎?……」

聲音裡的怨毒幾乎要溢出來。

陳芷湘上前一步,投入第二張紙。

「陳芷湘。我的名字曾被分裂,又被保護,最後融合。我知道名字的痛苦,也知道名字的珍貴。如果你毀了村子,所有名字都會消失,包括你自己。」

水面的人臉轉向她。

「妳身上……有守名者的味道……還有……我書裡的……名字……」

「你書裡的名字?」

「林清源……我寫過他……在他出生前……就寫下了……他的名字……他的命運……」

許文泰震驚:「你寫過我阿公的名字?」

「我寫過……所有人的名字……下林腳……每個人的名字……都在我的書裡……他們的命運……都由我書寫……」

原來如此。

吳先生不是單純的記錄者,他是名字的書寫者。他寫下名字,就等於寫下了命運。

所以村民害怕,所以他們要燒書,要殺他,要抹去他的名字——因為只要他的名字還在,他就能控制所有人的命運。

「你的書已經燒了。」林有福投入第三張紙,「名字已經自由了。」

「燒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淒厲,井水劇烈翻滾。

「書燒了……但名字……還在我的……心裡……我記得……每一個名字……每一個命運……」

「所以你召集風暴,是想重新書寫命運?」許文泰問。

「不……是想……抹去……所有命運……」

人臉突然變得猙獰。

「既然……我的名字……被抹去……既然……我沒有命運……那所有人……都該和我一樣……名實分離……沒有名字……沒有命運……只有……虛無……」

極端的怨恨,極端的報復。

他不是要控制,是要毀滅。

「等等!」董小齊投入第四張紙,「如果……如果你願意放下怨恨,我們可以幫你找回名字!」

人臉頓住。

「找回……我的名字?……不可能……它被……徹底抹去了……」

「名字可以被抹去,但存在不能被抹去。」董小齊說,「我經歷過名體分離,我知道那種感覺。但我也知道,只要還有人記得你,你就不是真的消失。」

「誰……記得我?……一百年了……連我的臉……都沒人記得……」

「我記得。」廟公投入第五張紙,「雖然模糊,但我小時候聽過你的故事。我知道你是下林腳的開創者,知道你教村民讀書,知道你挖了這口井。」

「那……為什麼……不告訴別人?……」

「因為恐懼。」廟公坦承,「村民害怕名字的力量,害怕被控制。但恐懼不能解決問題,只會製造更多的悲劇。」

劉建成投入最後一張紙:「吳先生,時代變了。現在的下林腳,已經不是一百年前的下林腳。我們在學習和名字共存,在幫助名字找到歸處。如果你願意,我們也可以幫你。」

水面的人臉沉默了很久。

井水平靜下來,臉的輪廓變得柔和。

「你們……不怕我?……不怕我……控制你們的名字?……」

「怕。」許文泰誠實地說,「但我們更怕所有人都失去名字。名字不是詛咒,是存在的證明。你當年寫下名字,也不是為了控制,是為了記錄,對嗎?」

長長的沉默。

然後,人臉說:

「我的……硯台……在井底……硯台背面……刻著……我的真名……如果……你們能取出來……讓我……再看一眼……我的名字……也許……」

他沒說完,但意思清楚。

他想再看到自己的名字。

哪怕一眼。

這次,沒有人反對下井。

劉建成脫掉上衣,腰間綁上繩子,嘴裡咬著手電筒。

「三分鐘。」他說,「三分鐘後拉我上來,不管我有沒有找到。」

「小心。」許文泰握緊繩子。

劉建成深吸一口氣,跳進井裡。

水面濺起水花,然後恢復平靜。

眾人盯著繩子,心中默數。

一分鐘。

兩分鐘。

兩分三十秒。

繩子突然劇烈晃動!

「拉!」許文泰大喊。

他和林有福一起用力,把劉建成拉上來。

劉建成冒出水面,手裡抓著一個東西——一塊黑色的石硯,大概兩個巴掌大,雕刻精美,但覆滿青苔和水垢。

他劇烈咳嗽,但緊緊抱著硯台。

「底下……有東西……抓我的腳……」他喘著氣說,「不只一個……很多手……」

許文泰把他拉上來,趕緊檢查他的腳踝。

上面有五個清晰的手指印,發黑,像是凍傷。

「名痕。」林有福倒抽一口氣,「井底不只吳先生的名字,還有其他被他控制的無名之魂。」

他們把硯台清洗乾淨。

背面果然刻著字,但被水垢覆蓋,看不清。

廟公用軟毛刷小心刷洗,字跡慢慢顯露。

三個字:

吳念真

不是吳先生。

是吳念真。

「念真……」陳芷湘輕聲念,「思念真實……還是念記真相?」

許文泰把硯台拿到井邊。

「吳念真先生,這是你的名字。」

井水再次沸騰。

人臉浮現,這次更清晰了。他看著硯台上的字,眼神複雜。

「吳……念……真……」

他念出自己的名字,聲音顫抖。

「一百年……我第一次……聽見……我的名字……」

「現在,你可以安息了嗎?」許文泰問。

人臉搖頭。

「還不行……我的怨恨……還沒消……那些無名之魂……還在受苦……」

「要怎樣才能消解?」

「我的名字……必須被寫進《名債錄》……必須被……正式記錄……然後……我才能……帶領那些無名之魂……歸去……」

廟公立刻說:「我可以寫。但寫進去之後,你必須解散風暴,讓所有名裂者恢復正常。」

「我答應……」

「還有,」許文泰補充,「你要告訴我們,當年你寫名字之書的真正目的。不是為了控制,對嗎?」

人臉——吳念真——沉默了很久。

「我寫名字……是為了……記住……」

「記住每個人的存在……記住他們活過……愛過……痛苦過……快樂過……」

「因為我知道……名字容易被遺忘……人容易被遺忘……我想留下……證據……」

「但我錯了……寫下名字……不等於記住……真正的記住……是在心裡……」

他的聲音充滿悔恨。

「因為我寫了……他們害怕被記住……因為我記了……他們害怕被知道……」

「最後……他們選擇……遺忘我……」

所以這是一場誤會。

吳念真想記錄,村民卻以為他要控制。

恐懼導致暴力,暴力導致悲劇,悲劇導致百年的怨恨。

「現在我們知道了。」陳芷湘說,「我們會記住你,吳念真。你的名字,你的故事,你的善意和錯誤。」

吳念真看著他們,眼神慢慢平靜。

「寫吧……」

廟公拿出《名債錄》,翻到最後一頁,用毛筆工整地寫下:

吳念真,生年不詳,卒年不詳。

下林腳第一定居者,開墾者,教育者。

著名字之書,本意為記,誤解為控。

昭和?年被村民溺於古井,名被抹去。

今重錄其名,願其安息,帶領無名之魂歸去。

寫完最後一筆,整本書突然發出金光。

井水劇烈翻滾,然後突然平靜,清澈見底。

吳念真的臉慢慢消散,但消散前,他笑了。

「謝謝……」

「記住……名字不是工具……不是武器……是橋樑……」

「橋樑……」

然後,他消失了。

井水變得普通,再也沒有名痕。

天空中的漩渦開始消散,亂流平息。

風停了。

第二天,奇蹟發生了。

那十二個名裂者,他們的複製體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像是從未出現過。真正的本體恢復正常,只是有些虛弱,像是大病初癒。

阿火伯醒來後,完全不記得發生過什麼,只說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見自己在井底,很冷,很暗。

村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能感覺到村莊變了。

變輕了,變乾淨了,像是卸下了百年的重擔。

土地公廟的鈴鐺不再無故響起。

稻田不再移動。

狗在夜裡偶爾會叫,但叫聲正常,不是警告。

下林腳還是下林腳,但又不完全是了。

冬至正午,許文泰站在古井邊。

陳芷湘走過來,遞給他一個東西。

是那塊硯台,已經洗得乾乾淨淨,刻著「吳念真」三個字。

「廟公說,這個應該由你保管。」她說,「你是老師,是記錄者,也是名字的守護者。」

許文泰接過硯台,很重,不僅是石頭的重量,還有名字的重量。

「我在想,」他說,「吳念真當年如果能把他的想法好好告訴村民,悲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也許。」陳芷湘說,「但恐懼會讓人閉上耳朵。就像現在,還是有村民害怕名字,害怕談論過去。」

「所以我們的工作還沒結束。」

「嗯。」

他們看著井水,水面上倒映著藍天白雲。

「芷湘。」

「嗯?」

「謝謝妳一直在我身邊。」

陳芷湘臉微紅:「你也是。」

遠處,董小齊在田埂上奔跑,影子完整地跟在身後。

劉建成在修菸樓的屋頂,哼著荒腔走板的歌。

林有福在畫新的符咒,說要「升級防護系統」。

廟公在整理《名債錄》,準備把吳念真的故事詳細補上。

許文泰握緊硯台,感覺掌心傳來微弱的暖意,像是某種認可,某種傳承。

名字的風暴平息了。

但名字的故事,還在繼續。

而他,許文泰,下林腳的國小老師,名字的守護者,還會在這裡,記錄,守護,見證。

因為有些名字,需要被記住。

有些人,需要被看見。

有些故事,需要被講述。

即使要講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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