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下林腳的稻田黃了。
稻穗沉甸甸地垂下,空氣裡混著泥土和稻殼的氣味。菸樓門前那棵老龍眼樹結了果,青色的小果實藏在葉間,像一顆顆未解的秘密。
許文泰逐漸習慣了鄉下的節奏。上午教書,下午批改作業,傍晚帶陳芷湘去田埂散步——她的身體恢復得很快,只是偶爾會在陽光下盯著自己的影子發呆,像是確認它還在。
「老師。」她有一次問,「影子真的只是光線造成的嗎?」
許文泰想了想:「在這裡,可能不只是。」
他們都知道,有些規則雖然鬆動了,但沒有完全消失。名字依然不能講兩次,夜裡依然要早歸,稻田的位置偶爾還是會微微移動——只是幅度很小,像是某種習慣性的顫抖。
廟公說,這是因為「名字的記憶」。土地記得那些被埋過的名字,所以會不安。
林有福現在偶爾會來菸樓串門,帶些自己畫的符咒,說是「防身用,有備無患」。劉建成在村裡找了個修屋頂的活,但每天傍晚還是會來菸樓坐坐,說這裡的榻榻米睡得比較香。
表面上看,一切恢復正常。
直到許文泰開始做那個夢。
夢裡,他站在一口井邊。
不是廟後那口已經封閉的井,是另一口,井口更小,井欄上刻著模糊的字跡,像年代更久遠。
井水很清,能看見底下的東西:不是水草,不是石頭,而是一本攤開的冊子。
冊子的紙頁在水中緩緩翻動,每一頁都寫滿名字。有些名字發著微光,有些已經黯淡。
然後,一隻手從水中伸出。
是林清源的手。
手中拿著一張紅紙,紙上寫著三個名字:
周金旺
李阿綢
王進財
每個名字後面都有一個數字:三。
手把紅紙遞給許文泰,然後指向井水。
水中浮現畫面:
第一個畫面,一個穿日式軍裝的男人站在甘蔗田裡,回頭看,眼神絕望。
第二個畫面,一個女人在河邊洗衣,洗著洗著,突然對著水面哭泣。
第三個畫面,一個老人坐在廟埕抽菸,菸灰落在腳邊,形成一個數字:七。
畫面消失。
林清源的聲音從井底傳來,很輕,像隔著很厚的玻璃:
「這三個名字,不肯走。」
「他們在等人叫。」
「文泰,幫我。」
然後夢就醒了。
第一次做這個夢,許文泰以為只是日有所思。但連續三晚,同樣的夢,同樣的三個名字。
第四天傍晚,他去找林有福。
「周金旺、李阿綢、王進財。」林有福重複這三個名字,眉頭緊皺,「聽起來很熟……等我一下。」
他翻出那本《名債錄》副本,快速翻頁。
「有了。」他指著其中一頁,「周金旺,昭和十七年重複,已入坑,鎮名一次,未歸。備註:『執念深,等妻喚』。」
「等妻喚?」
「有些名字之所以不肯歸去,是因為在等人呼喚。」林有福解釋,「通常是親人、愛人,或者有未了心願的對象。只要等到那個人呼喚他們的名字三次,他們就能安心離開。」
許文泰想起夢中那個穿軍裝的男人。
「李阿綢呢?」
林有福繼續翻:「李阿綢,昭和十九年重複,已入坑,鎮名二次,未歸。備註:『溺亡,等兒認』。」
「王進財?」
「王進財……奇怪,這個名字有兩個記錄。」林有福指著冊子,「第一條:王進財,昭和十八年重複,已入坑,鎮名三次,已歸。但下面還有第二條:王進財,民國四十四年重複,已入坑,鎮名一次,未歸。備註:『非同一人,名同命不同』。」
「同名不同人?」
「對。下林腳曾經有兩個王進財,一個死在日治時期,一個死在十年前。」林有福說,「先死的王進財已經歸去了,但後死的那個還在等。」
「等什麼?」
林有福仔細看備註的小字:「『等債清』……他在等債務還清。」
許文泰把夢中看到的畫面告訴林有福:軍裝男人、洗衣女人、抽菸老人。
林有福聽完,沉默很久。
「你阿公在向你求助。」他說,「守名者的工作是記錄和送別名字,但有些名字太頑固,需要人間的協助才能解開執念。」
「我要怎麼做?」
「找到那些名字在等的人,讓那些人呼喚名字三次。」林有福說,「但要注意,不能讓名字聽到第三次呼喚後產生新的執念——比如想留下來。」
「這有什麼區別?」
「呼喚三次,是為了讓名字知道『有人記得我,我可以走了』。」林有福嚴肅地說,「但如果呼喚的人心懷怨恨、不捨、或者想讓名字回來,那名字可能會誤解,反而更不肯走。」
許文泰懂了。
這不是單純的任務,是心理工作。
「這三個人……還有親人在世嗎?」
林有福翻閱另一本泛黃的戶籍冊:「周金旺的妻子叫周林氏,但記錄上寫『昭和二十年改嫁,離村』。李阿綢的兒子……找到了,李火土,還住在村裡,就是東邊那間鐵皮屋。王進財的債主……這個要問廟公,債務記錄在廟裡。」
「債主還活著?」
「應該活著,不然不會等。」林有福合上册子,「文泰,這不是急事,但也不能拖太久。名字在坑裡等得越久,執念越深,到最後可能會變成……」
他沒說完,但許文泰知道意思。
可能會變成下一個「名裂者」。
許文泰決定從最簡單的開始:李阿綢。
李火土住在村東邊一間歪斜的鐵皮屋裡,五十多歲,是個鰥夫,靠打零工維生。許文泰找到他時,他正在修補屋頂,赤著上身,皮膚被曬成古銅色。
「李伯,我是學校的許老師。」
李火土低頭看他,眼神警惕:「有事?」
「想問你母親的事。」
李火土的手停住了。他慢慢從屋頂爬下來,拿起地上的汗衫擦臉。
「我阿母死三十年了,有什麼好問的。」
「她是不是叫李阿綢?」
「……你怎麼知道?」
許文泰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我做夢夢到她。她在等人叫她的名字。」
李火土臉色變了。他盯著許文泰看了很久,最後說:「進屋說。」
屋裡很簡陋,一張床、一張桌、一個灶,牆上貼著褪色的明星月曆,是十年前的。李火土倒了兩杯茶,茶葉很粗,水有鐵鏽味。
「我阿母是溺死的。」他開口,聲音乾澀,「在後山那條溪。昭和十九年,那時我五歲。」
許文泰安靜聽著。
「那天她說去洗衣,去了就沒回來。傍晚被人發現漂在溪裡,手裡還抓著一件衣服——是我的汗衫,破了一個洞,她說要補。」李火土握緊茶杯,「他們說她是失足,但我知道不是。」
「為什麼?」
「因為前幾天,她一直在念一個名字。」李火土抬頭,眼睛發紅,「周金旺。她一直念,白天念,晚上也念,像中了邪。」
許文泰心頭一震。
周金旺。第一個名字。
「你認識周金旺嗎?」
「不認識。但我後來聽說,他是個日本兵,昭和十七年被徵召去南洋,死在戰場。」李火土說,「我阿母為什麼會念他的名字?我不知道。問她,她也不說,只是哭。」
「你阿母和周金旺有什麼關係?」
李火土沉默了很久,才低聲說:「我阿父死得早,阿母一個女人帶我。村裡有人說閒話,說她和別的男人……可能周金旺是其中一個。但人都死了,誰知道真相。」
許文泰想起夢中畫面:女人在河邊洗衣,對著水面哭泣。
她不是在洗衣,是在思念。
「你阿母過世後,你有去祭拜她嗎?」許文泰問。
「有,每年清明。」李火土說,「但我從不叫她的名字。」
「為什麼?」
「因為恨。」李火土咬牙,「恨她為了別的男人丟下我。恨她讓我變成孤兒。恨她連死都不說清楚。」
許文泰明白了。
李阿綢在等兒子叫她的名字,不是為了被懷念,而是為了被原諒。
「李伯,」他輕聲說,「如果現在讓你叫你阿母的名字,你願意嗎?」
李火土瞪大眼睛:「你瘋了?名字不能講兩次,更何況是死人的名字!」
「但如果她一直在等你叫呢?」
「那又怎樣?她等我三十年,我就得叫嗎?」
許文泰站起來:「不叫也可以。只是她會一直等下去,在黑暗裡等。而你心裡的恨,也會一直跟著你。」
他走向門口,又回頭:「有時候,原諒別人,其實是放過自己。」
李火土沒說話。
許文泰離開鐵皮屋,知道這件事急不來。
恨意積累了三十年,不是幾句話能化解的。
第二個目標:周金旺的妻子,周林氏。
根據戶籍記錄,她在丈夫死後第三年改嫁,離開下林腳,搬到隔壁鄉鎮。林有福打聽到,她現在的夫家姓黃,但丈夫也過世了,她一個人住,七十多歲。
「她現在叫黃林氏。」林有福說,「但本名還是周林氏。你要去找她嗎?」
「要。」許文泰說,「週日我去一趟。」
週日清晨,許文泰騎著借來的腳踏車,沿著產業道路往隔壁鄉鎮去。路兩旁是稻田和甘蔗田,晨霧還未散,空氣濕潤清涼。
黃林氏住在鎮上一條老街裡,房子是磚造的,有小小的前院,種著幾盆九重葛。許文泰敲門時,一個老婦人來開門,瘦小,駝背,但眼神清明。
「找誰?」
「請問是黃林氏……不,周林氏女士嗎?」
老婦人愣了一下,仔細打量他:「我是。你是誰?」
「我是下林腳的許老師。想問您關於您前夫,周金旺先生的事。」
周林氏的臉瞬間白了。她後退一步,像是要關門,但手停在門板上。
「他死了三十年了,有什麼好問的。」
「他在等您。」許文泰說得很輕,「等您叫他的名字。」
周林氏的手開始發抖。她看著許文泰,眼神裡有恐懼、悲傷,還有一絲……解脫?
「進來吧。」她終於說。
屋裡收拾得很乾淨,神桌上供著菩薩,香爐裡插著三炷香。但許文泰注意到,神桌旁邊還有一個小供桌,上面沒有神像,只有一個木牌,牌子上沒有字,是空白的。
「那是他的牌位。」周林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我不敢寫名字,怕他回來。但又不能不供,怕他沒地方去。」
她倒茶的手在抖,茶水灑出一些。
「金旺他是個好人。」她坐下,聲音飄忽,「我們結婚三年,他對我好。後來日本兵來徵人,他不想去,但不去不行。出發前一天晚上,他抱著我說:『我一定回來。』」
許文泰安靜聽著。
「他走了三個月後,村裡開始有傳言,說他被派去南洋,戰死了。我不信,每天到村口等。等了一年,兩年,三年。」周林氏的眼淚掉下來,「後來村長說,別等了,找個人改嫁吧。我不肯,但家裡逼我。最後我嫁給了老黃,搬來這裡。」
「您恨他嗎?恨他丟下您?」
「不恨。」周林氏搖頭,「我恨的是戰爭,是命運。但最近幾年,我開始夢到他。」
「夢裡他什麼樣子?」
「穿軍裝,站在甘蔗田裡,回頭看我。」周林氏說,「不說話,只是看。我想叫他,但醒來。」
許文泰想起夢中畫面。一模一樣。
「他是不是在等您叫他的名字?」
「可能是。」周林氏擦淚,「但我不能叫。一叫,他就真的走了。我不想他走,寧願他在夢裡陪我。」
許文泰明白了第二個難題。
李阿綢的兒子不叫,是因為恨。
周林氏不叫,是因為不捨。
一個拒絕告別,一個拒絕放手。
名字夾在中間,不得安寧。
「如果我叫呢?」許文泰問,「我叫他的名字三次,可以嗎?」
周林氏看著他,很久才說:「你不是他的血親,叫了有用嗎?」
「試試看。」許文泰說,「至少讓他聽到有人記得他。」
周林氏猶豫了很久,最後點頭。
她帶許文泰到後院,那裡有棵老龍眼樹。她說,當年周金旺離家前,在樹下埋了一個鐵盒,說等回來再挖出來。
「盒子裡是什麼?」許文泰問。
「不知道。我從來沒挖。」周林氏說,「我怕挖出來,就真的承認他不會回來了。」
許文泰找來鏟子,在樹下挖。挖了大概一尺深,碰到硬物。
是一個生鏽的鐵盒。
打開,裡面沒有金銀財寶,只有三樣東西:一張褪色的結婚照,一枚軍徽,還有一張折得很小的紙。
紙上寫著:
給阿梅(周林氏的名字):
如果妳看到這封信,表示我沒回來。
不要等我了。
找個好人嫁了,好好過日子。
記得偶爾叫我的名字,讓我知道妳還記得我。
這樣,我就算在很遠的地方,也能聽見。
金旺 昭和十七年秋
周林氏讀完信,痛哭失聲。
三十年的等待,三十年的壓抑,在這一刻全部釋放。
許文泰等她哭完,輕聲說:「現在,您可以叫他了。」
周林氏走到樹下,抬頭看著天空,深深吸氣。
第一次:「金旺。」
聲音很輕,但很清晰。
樹葉無風自動。
第二次:「周金旺。」
聲音大了些,帶著哭腔。
遠處傳來鳥鳴,像是回應。
第三次:「周金旺,你可以走了。」
這次是喊出來的,用盡全身力氣。
然後,她蹲下來,繼續哭。
許文泰感覺空氣變了。不是變冷或變熱,是變「輕」了。像是一直壓著的什麼東西,突然鬆開了。
他抬頭,彷彿看見一個穿軍裝的男人身影,在樹梢輕輕點頭,然後化作一縷輕煙,隨風散去。
第一個名字,解開了。
回下林腳的路上,許文泰心情複雜。
解開一個執念是好事,但過程太沉重。他想起周林氏哭到幾乎昏厥的樣子,想起那封遲了三十年的信。
有些債務,不是金錢能還的。
是時間、是眼淚、是未說出口的話。
經過村口時,他看見廟公站在土地公廟前,像是在等人。
「許老師。」廟公叫住他,「聽說你去處理周金旺的事了?」
「您怎麼知道?」
「名字歸去時,廟裡的鈴會響。」廟公指著廟簷下的銅鈴——那些鈴原本是實心的,但現在其中一個變成了空心,在微風中發出輕響。
「周金旺走了?」
「走了。」廟公點頭,「謝謝你。」
「我只是幫忙。真正讓他走的,是他妻子的呼喚。」
廟公看著他,眼神深遠:「第二個名字,李阿綢,比較難。她兒子的恨意很重。」
「我知道。我見過李火土了。」
「恨意是雙刃劍。」廟公說,「傷人,也傷己。但恨到最後,往往只剩空虛。」
許文泰想起李火土那間孤單的鐵皮屋,牆上褪色的月曆,還有他提起母親時發紅的眼睛。
那不是恨,是受傷的愛。
「第三個名字呢?王進財。」許文泰問,「您知道他的債主是誰嗎?」
廟公沉默了一下。
「知道。但那個人……你見不到的。」
「為什麼?」
「因為他白天不出門,晚上不點燈。」廟公說,「他把自己關在屋裡十年了,誰也不見。」
「他在躲什麼?」
「躲債。」廟公嘆氣,「不是錢債,是人命債。王進財的死,和他有關。」
許文泰心頭一緊。
人命債。這比感情債更重。
「能告訴我是誰嗎?」
廟公猶豫了很久,才低聲說:
「沈萬來。」
村長。
許文泰站在村長家門外。
這是一棟兩層樓的水泥房,在村裡算氣派,但窗戶都拉著厚厚的窗簾,看不出裡面有沒有人。門前沒有種植物,連雜草都被拔得很乾淨,像是刻意維持某種荒涼。
他敲門。
沒人應。
再敲。
還是沒人。
正當他要放棄時,門開了一條縫。不是沈萬來,是一個老婦人,大概是村長的母親。
「找誰?」
「找村長,我是學校的許老師。」
「他不在。」老婦人要關門。
「等等。」許文泰擋住門,「是很重要的事,關於王進財。」
老婦人的手一抖,門鬆開了。她盯著許文泰,眼神混濁:「進財……他回來了?」
「不是回來,是需要解脫。」
老婦人沉默了很久,最後說:「進來吧。」
屋裡很暗,窗簾全拉上,只有一盞小燈泡亮著。空氣中有霉味和藥味,混合成一種壓抑的氣息。
沈萬來坐在客廳的藤椅上,穿著睡衣,頭髮凌亂,看起來比一個月前老了十歲。他手裡握著一杯水,但水杯是空的。
「村長。」
沈萬來抬頭看他,眼神空洞:「你都知道了?」
「知道一部分。王進財在等您還債。」
沈萬來笑了,笑聲乾澀:「還債?怎麼還?一條命,我還得起嗎?」
「至少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沈萬來閉上眼,很久才開口。
「十年前,王進財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種甘蔗,一起喝酒,一起做發財夢。」他的聲音飄忽,「後來,我想擴大種植,需要錢,找他合資。他說好,把畢生積蓄拿出來,還去借了高利貸。」
許文泰安靜聽著。
「那年颱風來得早,甘蔗全倒了。血本無歸。」沈萬來說,「高利貸來討債,王進財被逼得走投無路。他來找我,說要一起想辦法。但我那時也自身難保,老婆要跟我離婚,老母生病住院……」
他停頓,握緊水杯。
「我對他說:『你自己想辦法。』」
「那天晚上,他喝農藥死了。死在甘蔗田裡,就在我們合資的那片田。」
許文泰感覺背脊發涼。
「他死後,我每晚做噩夢。夢見他站在我床邊,說:『萬來,我的債呢?』」沈萬來睜開眼,眼睛佈滿血絲,「後來村長選舉,我當選了。我以為當了村長,有了權力,就能擺脫噩夢。但沒有,噩夢越來越真實。」
「所以您開始躲起來?」
「對。白天我勉強出門處理村務,晚上就把自己關在屋裡,不敢睡。」沈萬來苦笑,「廟公說,他在等我叫他的名字。叫了三次,他就會走。但我叫不出來。」
「為什麼?」
「因為我怕。」沈萬來看著許文泰,「我怕叫了之後,他不會走,反而會留下來。或者……他會帶我走。」
這是第三種難題:恐懼。
恨、不捨、恐懼,三種情緒,困住三個名字。
許文泰現在明白了,為什麼這三個名字特別頑固。
他們的執念不是單一的,是雙向的。一方困住另一方,形成死結。
「村長,」他輕聲說,「王進財不是在等您還錢。錢債人死債消,但人情債不會。他在等您說一句話。」
「什麼話?」
「對不起。」
沈萬來愣住了。
「或者,謝謝你。或者,我記得你。」許文泰說,「任何能讓他知道,您沒有忘記他的話。」
「說了,他就會走?」
「說了,他才有走的可能。」許文泰站起來,「您自己決定。但每拖一天,您的噩夢就會更重一天。而他在下面,也會等多一天。」
他走向門口,又回頭:「有時候,面對比逃避更需要勇氣。」
離開村長家,許文泰心情沉重。
三個名字,三種人性。
他開始懷疑,自己真的能解開所有結嗎?
回到菸樓,陳芷湘在等他。
她做了綠豆湯,冰在井裡。兩人坐在門檻上喝湯,晚風吹來,帶著稻香。
「進展如何?」陳芷湘問。
許文泰把今天的事告訴她。
聽完,陳芷湘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可能能幫李火土。」
「怎麼幫?」
「他妻子是我阿母的表妹。」陳芷湘說,「雖然很少來往,但我小時候見過他。他那時還沒這麼孤僻,會帶糖給我吃。」
「妳想去找他?」
「嗯。女人跟男人說話,有時比較容易。」陳芷湘微笑,「而且,我經歷過名字的事,可能更能理解。」
許文泰想了想,點頭。
第二天傍晚,陳芷湘提著一籃菜包去找李火土。
許文泰遠遠看著,沒有靠近。
陳芷湘敲門,李火土開門,看見是她,愣了一下。
「火土伯,我阿母讓我送菜包來。」陳芷湘說,「她自己做的,說你小時候最愛吃。」
李火土猶豫了一下,還是讓她進屋。
許文泰在外面等了半小時。
門開了,陳芷湘出來,眼睛紅紅的。李火土送她到門口,表情雖然還是僵硬,但眼神柔和了一些。
「怎麼樣?」許文泰問。
「他哭了。」陳芷湘低聲說,「我告訴他我阿母的事,說名字保護我的事。他說,他其實不恨他阿母,只是覺得被拋棄。」
「然後呢?」
「他說他需要時間。」陳芷湘說,「但他答應我,這個週末會去溪邊——就是他阿母溺死的地方——試著叫她的名字。」
許文泰鬆了口氣。
第二個名字,有希望了。
現在只剩下最難的:王進財和沈萬來。
週六下午,李火土果然去了後山的小溪。
許文泰和陳芷湘遠遠跟著,沒有打擾。
溪水很淺,清澈見底。李火土站在溪邊,看著流水,很久不動。
然後,他開口。
第一次:「阿母。」
聲音很小,幾乎聽不見。
第二次:「李阿綢。」
聲音大了些,但發抖。
他蹲下來,手伸進溪水,像是要觸摸什麼。
第三次:「阿母,對不起。我原諒妳了。妳可以走了。」
這次是喊出來的,帶著哭聲。
溪水突然起了漣漪,不是風吹的那種,是從中心一圈圈擴散。漣漪中,隱約浮現一個女人的臉,微笑,點頭,然後消散。
李火土跪在溪邊,痛哭。
三十年來的恨與痛,終於釋放。
許文泰感覺空氣又變輕了。
第二個名字,解開。
現在,只剩下王進財。
但王進財的事,卡住了。
沈萬來依然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出門,不見人。廟公去勸過,林有福去勸過,都沒用。
「他怕到連窗簾都不敢拉開。」林有福說,「這樣下去不行。王進財的執念會越來越重,可能會影響到整個村莊。」
「為什麼?」
「因為債務會傳染。」林有福嚴肅地說,「一個名字的執念太深,會拉扯其他名字,讓它們也變得不安。就像一池水,一處起漩渦,整個池子都會動盪。」
許文泰想起最近村民的異樣:更多人夜裡不敢出門,更多狗開始叫,稻田移動的幅度變大了。
「有沒有強制的方法?」劉建成問,「比如做法事強制送走?」
「有,但代價很大。」林有福說,「強制送走的名字會留下怨氣,怨氣會附在土地上,影響好幾代人。」
「所以只能等沈萬來自己願意?」
「或者……」林有福看向許文泰,「找到其他讓王進財安息的方法。」
「什麼方法?」
「完成他未了的心願。」林有福翻閱記錄,「王進財死前,最放不下的是兩件事:一是債務,二是他母親。他母親在他死後第二年也過世了,但葬在很遠的地方,他一直沒去祭拜過。」
許文泰眼睛一亮:「所以如果帶他去祭拜母親,他可能會安心?」
「有可能。」林有福說,「但怎麼帶?他現在只是名字,沒有實體。」
「用這個。」陳芷湘突然開口。
她拿出一個小布袋——和之前裝她名字的那個很像,但這個是空的。
「廟公給我的。他說如果需要暫時承載名字,可以用這個。」陳芷湘說,「把寫著名字的紅紙放進去,帶到目的地,再呼喚名字。」
「但誰來寫名字?」許文泰問,「廟公說,必須是欠債的人寫,才有效。」
所有人沉默。
沈萬來不肯出面,一切都是空談。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
許文泰開門,愣住了。
是沈萬來。
他看起來更憔悴了,眼窩深陷,走路搖晃,但眼神裡有種決絕。
「我寫。」他說。
深夜,土地公廟。
廟公、林有福、許文泰、陳芷湘、劉建成,還有沈萬來,六個人圍在廟埕中央。
沈萬來手裡拿著一張紅紙,一支毛筆。墨已經磨好,是加了硃砂的紅墨。
「寫吧。」廟公說,「寫下他的名字,還有你想說的話。」
沈萬來的手在抖。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然後落筆。
王進財吾友:
十年來,我沒有一天忘記你。
對不起。
謝謝你。
請安息。
沈萬來 敬上
寫完,他把紙折好,放進陳芷湘的布袋裡。
布袋微微發熱,像裡面裝了炭。
「他母親葬在哪裡?」許文泰問。
「隔壁鄉的亂葬崗。」沈萬來說,「我打聽過,但一直沒勇氣去。」
「現在去。」廟公說,「趁天亮前回來。」
一行人出發。沈萬來帶路,許文泰提著布袋,其他人跟在後面。
夜晚的下林腳很安靜,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和遠處的蟲鳴。月亮被雲層遮住,路很暗,但沈萬來走得很穩,像走過很多次。
走了兩個小時,來到一片荒涼的山坡。沒有墓碑,只有一個個土包,雜草叢生。
「在那裡。」沈萬來指著一個特別小的土包,「他母親死時沒錢辦喪事,草草埋在這裡。我後來偷偷來立了個木牌,但被風雨吹倒了。」
許文泰走過去,果然看到一個腐朽的木牌,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
他把布袋放在土包前,退後一步。
「村長,該你了。」廟公說。
沈萬來走上前,跪在土包前。
第一次:「進財。」
布袋動了一下。
第二次:「王進財。」
布袋開始發光,淡淡的紅光。
第三次:「進財兄,我帶你來看阿嬸了。你可以走了。」
布袋突然打開,紅紙飛出來,在空中燃燒。綠色的火焰中,浮現一個男人的臉——很普通的一張臉,疲倦,但平靜。
男人看向沈萬來,點了點頭。
然後看向土包,跪下,磕了三個頭。
最後,他化作一陣輕煙,消散在夜風中。
布袋恢復普通,紅紙燒盡的灰燼落在土包上,像是祭奠。
沈萬來跪在地上,終於放聲大哭。
十年的愧疚,十年的恐懼,在這一刻全部釋放。
廟公拍拍許文泰的肩:「第三個名字,解開了。」
回程時,天快亮了。
東方泛起魚肚白,晨霧從稻田升起,像一層薄紗。
沈萬來走在最前面,背挺直了,腳步輕快了。雖然還是憔悴,但眼神裡有了光。
「謝謝你們。」他回頭說,「我欠你們一個人情。」
「不用謝。」許文泰說,「只是希望村長以後能多幫幫村民,尤其是那些有名字債務的人。」
「我會的。」沈萬來認真點頭。
回到下林腳,各自回家。
許文泰和陳芷湘走在最後。
「累嗎?」陳芷湘問。
「有點,但值得。」許文泰說,「三個名字都安息了。」
「你阿公應該會高興。」
「嗯。」
他們走到菸樓,正要開門,許文泰突然看到門縫底下有東西。
一張紅紙。
他撿起來,紙上寫著:
謝謝你,文泰。
三個名字已歸,我心甚慰。
但名冊上還有三百多個名字。
不急,慢慢來。
阿公
紙的背面還有一行小字:
PS:照顧好芷湘。
許文泰笑了。
他把紙給陳芷湘看,她也笑了。
「你阿公還是老樣子。」她說。
「嗯。」
他們進屋,許文泰把紅紙小心收好。
這時,天完全亮了。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照亮屋裡的灰塵,也照亮桌上的一樣東西——
一本新的點名簿。
許文泰走過去,翻開。
第一頁寫著明天的課程安排。
第二頁是空白。
但第三頁,不知被誰寫上了一行字:
新轉學生:董小齊
注意:他從不說自己的名字。
也從不脫鞋。
許文泰皺眉。
董小齊?
他想起一個月前,教室裡那個刻滿「四七六」的空座位。
難道那個學生……要來了?
他翻到下一頁。
那裡用鉛筆畫著一個簡單的圖:一個男孩,戴著手套,腳上穿著鞋。但他的影子,只有一半。
下面還有一行字,字跡稚嫩,像是孩子寫的:
老師,我的名字不能叫。
叫了,會有人不開心。
許文泰合上點名簿,看向窗外。
晨光中的下林腳,寧靜祥和。
但他知道,這份寧靜之下,還有許多名字在等待。
而他的工作,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