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三十一個小時的硬座火車,行駛三千三百一十公里,貫穿中國的南北,終於到達了這個叫丹東的邊陲小城。那是2008年,中國有個稱為QQ的交友平台,由此,子昊這個純粹的南方人認識了一個遠在天邊的北方男人;那年,以子昊的收入,還毫無能力購買一個蘋果手機,他們彼此的交流沒有照片和表情包。但她用好奇作行裝,踏上了冒險之旅。對,在此之前,她從未聽聞過丹東的一切,也從未見過這個居住在丹東的男人。通過男人的片言隻語,她幻想著丹東是一個“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地方;同時,也幻想著,此男人是給予她遠方和詩歌的人物。她已經不記得沿途的風景了,因為疲勞佔著心理和生理的上方。
然而,當他們接觸後,她知道自己是帶了一個理想“愛人”的金框架試圖套在現實的人身上,自然要失落的。
七月二十四日,奧運會的前夕,全丹東市停水維修管道,該日三十三度的氣溫,被丹東人描述為全年最炎熱的天氣。吃了晚飯,那男人帶她走近鴨綠江邊,他說:“這裡就是我市的天然溫度調節器,你有沒有覺得涼快?” 她說沒有。因為她覺得這兒彷如全城出動了,人們都聚攏在此,熱鬧非凡。沿岸的梯階上滿滿當當是男男女女,有拖家帶口的,有竊竊私語的情侶;岸邊沿途還有票友式的樂團演奏;年輕人新潮的滑板;老人們的高談闊論。歌唱的人有自娛自樂的,有對唱的…… 一組一組的文藝男女,不管炎熱而盡情演奏,高聲放歌,堤壩上的聲浪掩蓋著子昊和男人為數不多的對話。此刻,她愉快地定位了自己此趟遠行的目的為旅行,而非愛情。她想起卞之琳的詩句: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月色越是明亮,夜色越是沉重。那男人指著對岸說:“你看,我們這邊燈火通明,那邊黑漆漆的,對比是不是很大?我帶你去看看友誼橋。” 子昊知道他說的是北朝鮮,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對面確實如他所言,鴨綠江和對面的岸上都攏在死寂的黑暗裡,好像是一個巨大的洞口,顯得安靜而淒然;而這邊的子民們的舞蹈和歌聲卻是某種意義上的示威和宣告。子昊忽然體悟出丹東的享樂主義者們的快樂,是人間的煙火氣,是活著的驕傲,與之對岸而言,也是一種優越感的展示。
滯水的命令持續到第二天的凌晨五點,南方人每天都要洗澡的習慣讓子昊滿身不舒適,所以男人說:“帶你去見識一下我們東北的洗浴中心!” 啊!在那個年代,南方只有SPA而沒有洗浴中心;或許,只能說,在子昊這種所謂知識分子的心裡,SPA她沒錢去,洗浴中心不正經!傍晚,她居然還是跟著男人去了,反正,本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至少要體驗一下下,不正經就不正經吧。從南到北的這趟冒險,也算不上正經。
隨著男人進得洗浴中心的大門,就聽見有人揚聲吼道:“一男一女吶!”
聽著這一嗓子就覺得很苟且,子昊紅著臉,低下頭。又聽見一聲吼:“一女的吶!”隨即有人遞給她一個帶數字的小牌子。同來的男人推她一下,說:“我們洗好了之後,上二樓見。” 子昊點點頭,笨手笨腳地走進女賓部。馬上就有個大媽說:“把你的鞋子脫下來!”她把子昊的鞋子收入鞋間。子昊找到更衣室裡那個小牌子上的號碼,打開櫃門一看,居然沒有可更換的衣服!她有點慌張地攔住一個服務員問:“怎麼沒有浴袍?” 那皮膚白皙,五官標緻的丹東美女用濃重的口音高而嬌地嚷嚷道:“脫了衣服直接進浴間啦!” 她滿臉都寫滿那種看井底之蛙的嫌棄。
子昊趕緊閉嘴,因為她發現,自己好像已經招來本地人好奇的目光。她默默地脫掉衣服,脱到胸罩和內褲時,她偷偷看看身邊來來往往昂首闊步,赤裸裸的女人們,才把心一橫,全都脫掉。進得洗浴間,在熱霧騰騰裡,但見燕瘦環肥,不同形狀和尺寸的胸部在她眼前晃動,捶骨擦背的声音四处起伏。她學著別人躺到一張床上,女師傅問:“牛奶沐浴還是普通的?” 子昊馬上說:“牛奶,牛奶。” 從手掌背到腳板底的每一寸肌膚,女師傅一邊跟旁邊的人大聲閒聊,一邊使勁地為子昊擦著,黑泥層層現落,子昊咬牙忍受。上帝用泥土造就人類,一點不假啊!子昊這個每天要洗澡兩次的南方人,竟然不知道還能產生那麼多的老泥,她不敢自認為是個潔淨的人了。半個小時後,搓擦才算完成,子昊有一種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的感覺。然後,她又從眾地跟著那些乳房們進入桑拿室,她很自卑於自己的乳房。
最後,她終於穿上洗浴中心的浴袍,上二樓。這兒有林林種種的自助餐等著她,但她還是先找到那男人,他已經半躺在一張可調節的床上,端著食物大口大口地塞進嘴裡。所有人都半躺在這樣的床上,大廳的盡頭是寬銀幕,正在放映電影。子昊有著重生後的飢餓感,所以,也取了食物,開開心心地吃起來。這是她第一次洗浴中心的體驗。
從洗浴中心出來,他倆漫步在鴨綠江邊。這兩天,他已經向她訴說了許多他在部隊的生活和光榮,也說盡了他和他前女友的種種情愛和記憶。子昊繼續沉默地聽著,裝出很耐心的樣子。其實,她沉浸在洗刷過自己後,內心的那些愉悅裡。夏夜的江風柔和吹拂,似有若無;凌晨了,江邊曲盡人散,剩下滿天繁密的星星,以及,鵝黃的月亮。江水沉靜地流淌,溫柔地洗刷人世的煩瑣,溫柔地撫平歲月的蒼涼。
最後一天,他強烈地邀請她去看抗美援朝紀念碑,子昊還是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他們拾級而上,男人說這些台階代表著一些甚麽,子昊沒有太在意,因為她看到的紀念碑沒有甚麽特色,一如所有英雄主義的表達。就這樣,草率地代表了那些死去的年輕生命,那麼冷冰冰!當年,有多少人從這裡雄赳赳,氣昂昂地渡江的人?有多少在戰火和寒冷中煎熬的人?連一尊雕塑都沒有,只有一柱指天,抽象到極致。如何與那首兒時熟悉的歌曲:“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為祖國,就是保家鄉。中國好兒女,齊心團結緊。抗美援朝,打敗美帝野心狼!“ 聯繫? 她無限地失望,無限地悲哀。但那個男人獨自激動著,喋喋不休地自說自話。子昊打斷他說:”謝謝你這位熱心腸的導遊,我還是早點去機場吧。
當飛機衝上雲霄後,子昊默默看著著一方土地,她相信,活在江邊的人們一如鴨綠江那樣坦蕩,從容而樂觀。那場戰爭已經遠去,五十年前的一切生死和慘烈,換成如今,丹東的人聲鼎沸和車水馬龍,與,對岸的淡淡的灰暗。對於子昊而言,她的漫遊裡,多了一個口岸城市的見聞。
原創遊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