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忒爾離開後,世界並沒有立刻恢復平靜。
相反地——
像是少了一顆固定用的楔子,所有聲音都變得空洞。那天夜裡,我和沉默沒有再說話。
他刻意與我保持距離,連影子都避開燈光。
不是冷漠。
是恐懼。
不是怕我,而是怕自己。
我們在一處廢棄的石地停下來時,天色正要轉亮。
灰白的晨光卡在雲層裡,遲遲落不下來。
就是那個時候——
薔薇動了。
沒有疼痛。
印記只是忽然變冷,
像有人把一段過於炙熱的記憶抽走,留下結構。
我站在原地,呼吸慢慢變輕。
這一次,世界沒有被拉進薔薇庭。
是薔薇,悄悄覆蓋了現實。
地面浮現出淡淡的紋路,
不是完整的花,而是被拆解過的記憶結構。
我看見火。
不是戰火,是部落篝火。
人群圍成一圈,把手放在同一片土地上。
沒有父與母的稱呼,只有彼此。
哥哥。
姐姐。
弟弟。
妹妹。
那些聲音不是從誰口中說出來的,而是被默認的。
我忽然理解了。
在那個世界裡,「兄妹」從來不是血緣概念,
而是一種被指定的位置。
就像現代鄉村裡,
孩子會叫所有長輩舅父姨媽一樣,
那是一種被默認的關係,而不是血。
這不是亂倫。
是秩序。
而秩序,正在校正。
畫面迅速變化。
部落分裂。
光與暗被劃成兩條清晰的線。
一條守護自然。
一條守護黑夜。
兩條線平行延伸,穩定、可預測。
直到——
中間多出了一個影子。
不是光。
不是暗。
是一個被標註為「不屬於系統」的存在。
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誰。
我轉頭。
沉默站在遠處,神情平靜,卻像早就知道這一刻會來。
他沒有被拉進畫面。
他是被畫面排除的那個。
這一次,薔薇沒有再讓我看前世、沒有流血、沒有悲劇。
只有一句冷靜到近乎殘酷的判定,直接壓進意識:
——變數確認。
——穩定度下降。
——修正需求成立。
我終於明白。
這不是在警告我。
也不是在審判塞忒爾。
薔薇記憶體的第一次警告,
只針對一個人。
沉默。
他低聲開口,像是在替世界補上結論:
「我不是這個系統的一部分。」
不是自責。
只是陳述。
「我原本是人類。」他說。
「後來死了;再後來⋯⋯被留下來。」
留下來,本身就是錯誤。
薔薇紋路開始黯淡,像是完成了標記。
沒有懲罰,沒有抹除。
因為——
這不是薔薇要做的事。
我胸口一緊。
就在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了。
不是薔薇。
是世界。
是那些依賴穩定而生存的種族,
開始對這個「不該存在的變數」產生反應。
空氣變得躁動。
遠方傳來不屬於普通人類的氣息。
不是一個方向。
是好幾個。
另一個空間人類的追蹤術式。
不死族的感知網。
甚至還有——曾經屬於幻想大陸、如今殘留在世界縫隙裡的舊系統回聲。
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
鏟除變數。
不是因為仇恨。
而是因為——
只要沉默消失,
薔薇戰爭就能回到原本的穩定流程。
我的死亡。
世界重啟。
秩序成立。
我終於懂了。
沉默不是被世界追殺,
而是被世界選擇放棄。
他看著我,眼神沒有哀求。
只有一句話:
「如果他們是為了讓戰爭更順利而來的——那我大概,是必須被殺的那一個。」
我還來不及回答。
遠方已經有人動了。
第三次薔薇戰爭,
在沒有任何宣戰儀式的情況下,正式進入「清除階段」。
而沉默,成了那個空間之所有種族共同默認的目標。
風先變了。
不是自然的風,而是一種被強行拉開空間時產生的壓差。
地面低鳴,像某個世界在調整頻率。
空氣裡出現細微的裂聲——不是破裂,而是「對齊」。
沉默先一步抬頭。
「來了。」他說。
我甚至還沒問「誰」,視線裡的遠處已經開始扭曲。
不是傳送門那種誇張的光。
而是一種像舊錄影帶校正畫面時才會出現的波動。
接著,人影浮現。
不是怪物。
不是異形。
是人類。
穿著陌生卻過度理性的裝備,輪廓乾淨、線條銳利,
不像士兵,更像工程師。
他們的眼神沒有仇恨。
只有確認。
其中一人抬起手,像是在讀取資料。
「變數鎖定。」他說。
聲音透過某種裝置被修正過,沒有情緒起伏。
「編號未登錄。
來源:第二輪迴後殘留。
數據類型:吸血鬼。」
他抬頭,看向沉默。
「清除程序,啟動。」
我心臟一緊。
「等一下——!」我開口。
那人甚至沒有看我。
「非目標單位。」他說,「請保持距離。」
距離?
我忽然明白了。
對他們來說,我不是敵人,也不是同伴。
我只是清除流程裡不重要的數據。
沉默往前一步,把我擋在身後。
那動作很自然,像是某種比記憶更早的本能。
「你們是誰?」他問。
其中一人回答:「人類。」
「來自另一個空間層,繼承舊世界校正權限的人類。」
他停頓了一下。
「精靈已滅絕。
不死族無法穩定執行重啟。
只有人類,還能維持薔薇戰爭的完整流程。」
所以——
世界最後留下的執行者,是人類自己。
「你的存在會導致重啟失敗率上升。」那人繼續說。
「因此,必須被刪除。」
話音剛落,空氣一沉。
不是能量波動,而是重力異常。
沉默整個人被壓了一下,膝蓋差點觸地。
我聽見他喉嚨裡發出一聲極低的聲音。
不是痛。
是被激怒的野獸,在壓抑。
「⋯⋯原來如此。」他低聲說。
他慢慢站直身體。
那一刻,我感覺到什麼東西徹底鬆開了。
不是理智。
是限制。
他的瞳孔在暗中收縮,顏色迅速加深。
不是純紅,而是像血沉入夜色後的深色。
牙齒露出來了。
不是誇張的獠牙,
只是兩顆短而銳利的尖端,
卻足夠讓人一眼就明白——
他不是人類了。
「你們想讓戰爭順利。」沉默說。
「而我,是礙事的那個。」
他抬頭,直視對方。
「那就來吧。」
第一個人動了。
不是衝刺,而是瞬間貼近。
像是空間被折了一下。
沉默來不及閃避,只能抬手硬接。
金屬與骨骼撞擊的聲音在空氣中炸開。
那一下力道大得不像人類。
我看到沉默的手臂被震得往後一偏,
但下一秒——
他反抓住對方的手腕。
動作快到不像思考過。
「⋯⋯原來這就是吸血鬼的力量。」
我聽見他低聲說。
不是驚喜。
是確認。
他猛地用力,把那人整個人甩向地面。
地面裂開。
不是爆炸,而是承受不住衝擊的結構崩解。
第二個人立刻補上攻擊。
某種抑制場瞬間展開,空氣變得黏稠,像要把沉默固定在原地。
沉默的身體一滯。
我心臟幾乎停了。
下一秒,他低吼了一聲。
不是語言。
是野獸。
那一聲,像是直接震碎了抑制場的結構。
他整個人消失在原地。
不是瞬移,而是速度快到讓視覺追不上。
下一個畫面,他已經出現在第三人身後。
手刀落下。
不是砍,是折斷。
那人倒下時,甚至還保持著站立的姿勢。
剩下的人終於露出變化。
不是恐懼。
是數據錯誤。
「反應超出預測。」
「力量增幅異常。」
「吸血鬼型態⋯⋯不該有這種輸出。」
沉默站在中央,胸口起伏劇烈。
他抬手擦掉嘴角的血。
那不是別人的。
是他的。
他轉頭看向我。
那一瞬間,他眼裡的紅退了一點。
「我沒事。」他說。
像是在安撫我。
可我知道。
這不是沒事。
這是——他正式站到世界的對立面了。
遠處,那些人類開始後退。
不是撤退。
是重新評估。
「變數確認。」
「清除失敗。」
「回報上層。」
空間再次出現扭曲。
在他們消失前,其中一人回頭看了沉默一眼。
「下一次,不會只有我們。」
空氣恢復平靜。
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沉默站在原地,慢慢收斂氣息。
牙齒縮回去,瞳色變深。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原來⋯⋯我已經回不去了。」他說。
我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冷。
但沒有放開我。
薔薇的第一次警告已經完成。
清除程序已經啟動。
而沉默——
第一次,用吸血鬼的力量,
在被追殺中活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