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港口的清晨比山上的夜晚還要靜,連鳥叫都像是從別處借來,輕飄飄地,仿佛它們原本沒有打算在這裡落腳,只是一不小心,迷失了方向。
阿婞醒來時,海還沒有醒。她趴在舊旅社的陽台邊,髮尾浸在風裡,有點黏黏膩膩的,像礁岩上的海苔。昨天她畫了一幅大海,今天的海就變了樣;她沒說什麼,也不抱怨,因為她從來沒真的相信自己能畫出什麼,對她來說,等待筆畫畫重要,至於等待什麼?只是一封信 ── 一封從港口發出,卻永遠無法寄達的信。
港口叫「雨霞」,據說是殖民時代水兵醉後隨手寫下的錯字,不過這種說法也未經查證。名字太詩意,不像真實地名,像某個過氣女歌手留下的藝名,殘存在廢棄唱片行的角落。阿婞就是為了那封信來到雨霞港。
其實她也不確定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 也許是舊報紙上看到的一篇旅遊專欄,也許是某次半夢半醒的電臺節目提到,有人曾經從這個港口寄出一封沒有地址、沒有收件人、只有海圖與一個名字的信。據說那封信從未真實送達,也沒真的丟失,就這樣漂浮在雨霞港外的海面上,被潮汐反覆推送、退回。
她不確定自己為什麼如此在意這件事,但她還是來了,背著畫板和一本還沒寫字的信紙。
雨霞港白天很熱鬧,有遊艇、有載不明貝類的貨船,有寫著「台東野生芒果便宜賣」的推車。但阿婞不看那些,她每天坐在港邊畫海,等海浪送回那封信。
「妳在畫什麼?」有人問她,是港邊賣茶葉蛋的阿婆。
「畫一封信。」她回答。
阿婆沒說什麼,好像理解一切的表情,但阿婞很清楚,她只是隨口問問。
看著碗裡多加了一顆蛋,阿婞謝謝了阿婆的好意。
那天她畫了一隻戴眼鏡的烏賊,睜著大眼睛浮在水面,看起來像是從水下偷讀信件讀累了,出來透一口氣。
在港口過夜的人不多,除了阿婞,還有一個叫阿辣的男孩,他聲稱自己是「海裡退役的快遞員」,曾經替海豹送過信。他每天坐在阿婞對面吃糖果,有時睡著了嘴角還掛著半片薄荷。
「那封信真的存在嗎?」她問。
「有存在過,但沒有寄出。它不是要被收的信,只是想被等。」他答得像真的知道一切,然後打了個嗝,糖紙被風吹到海裡,漸漸沉下去。
日子過得像被陽光揉過的紙,平整又皺褶重重。她畫了三十一幅海,每幅畫裡面都有一封信,有些是捲軸,有些是瓶中信,有一封甚至被一條章魚抱著。
信裡寫什麼?她不知道,因為畫中的信從未被打開。
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只是為了這種無意義的等待才跑來雨霞港。
就像人們買機票去某個沒聽過的城市,只是因為「沒去過」。
又像深夜發短信給失聯很久的朋友,才發現自己早已被拉黑。
直到某個黃昏,風忽然變冷。海面有一艘小船,靜靜地停在港外不遠處。船身像是用鋼筆畫出來的,細細瘦瘦、帶一點透明感。
船上站著一個人,遠得看不清,但阿婞知道,那就是她要等的信差。
她衝出去,跑到港口最邊緣的那塊石板上,手裡緊握著那封還沒寫字的信。
海面波紋不驚,風像是被壓住了。
她對著船喊,卻發不出聲音。
那人沒有揮手,也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地,從船上拋下一個細小的包裹,落在水面上。沒沉,也沒飄開。
阿婞跳下水。
她以為水會是冰的,但卻溫得像某種睡過頭的夢。
她拍打海水,努力游過去,撿起包裹,又回到岸上。
包裹很輕,打開,是一封信。
信封上沒有地址,也沒有收件人,只有她的名字,寫得像是她自己模仿別人的筆跡。
她不打開,只是把信貼在胸口,閉上眼。
她聽見海水在耳邊低語,那語言她從未學過,但她聽懂了。
信不是為了告訴她什麼,只是為了讓她記得 ── 別再回憶。
當她回過神來,阿辣已經不見了,只有一串糖果紙留在她畫板旁邊。
阿婆也收攤了,只留下一鍋冒煙的蛋。
她坐下來,開始寫信。
「親愛的收件人:」她寫道,「我終於收到了那封不會寄出的信,它什麼也沒說,但我還是想要回信。」
她寫了整整三頁,折好,放進一個透明的瓶子,然後,把它輕輕推進海裡。
那瓶子沒沉,也沒漂遠,只是繞了個小小的圈,就停在她畫過的第三十一幅海圖中央,像是回到了它該去的地方。
多年後,有人在雨霞港邊畫畫,畫的是一個跳進海裡的女孩,一艘在遠處靜靜等待的船,以及一封信,浮在水面,像一隻剛剛醒來的眼睛。
有人問畫家:「這是真實的故事嗎?」
畫家笑了笑,說:「這是大海寫給她的回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