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第一次聽見「秋千鎮」這個名字,是在七歲那年夏天。
我到西螺的祖母家玩,那時候鄉下的「土埆厝」正中央「公廳」是擺祖宗牌位的地方,我記得每次一進屋,第一個就是先跟祖宗報告說「我回來了」。在祖母家的閣樓裡打翻了一只舊木箱,裡頭掉出一張泛黃的明信片,上頭畫著一排搖盪的秋千,下面寫著歪斜的字:「我們都還在等你回來。」
我並不認得那些筆跡,但又確信那封信是寄給我的。第二天夜裡,我夢見自己坐在火車上。窗外的田野像倒退的海浪,星光從玻璃滲進來,在膝上落成碎片。當我醒過來時,火車停在一個沒有名字的月台上。
車長說:「終點到了,請旅客下車。」
我問他這裡是甚麼地方?
「秋千鎮。」說完之後,就轉身去疏導旅客。
我出了火車站,走進秋千鎮,鎮子裡的空氣聞起來像濕潤的蘋果與鐵鏽。街道兩旁的路燈是倒掛的,光從地面向上照,照出一條銀白色的路。
我看到一棟又一棟木屋,屋頂上長滿薄荷草。
遠處有個廣場,那裡豎著十幾座秋千,正自己輕輕搖晃著。
「這裡有風嗎?」我問路邊賣報的男孩。
「風?你幹嘛問這個?」
我伸手指了指不遠處,那一排正輕輕搖晃的秋千,言下之意就是:「你不會自己看嗎?」
男孩笑了笑:「喔!那個呀!很正常的,我們這裡的秋千自己會記得該怎麼動。」
他順手遞給我一份報紙,報頭印著日期:十月三十二日。
我以為自己看錯,又仔細湊近看,果真是32。
我指著報紙上的32,問他:「這天根本不存在吧?」
「你錯了。」男孩說:「在秋千鎮,每個遺忘的日子都會活過來。那天你沒說出口的話、沒完成的事、沒見到的人,都會來這裡暫住一晚。」
我繼續往鎮中心走,街角有一間玩具店,門口掛著「只收回不賣出」的牌子。我推門進去,一位老玩具工匠正在修理一個沒有臉的洋娃娃。
「你要交回什麼玩具?」他問。
「我沒有玩具。」
「每個人都有玩具,只是忘了自己曾經擁有過什麼。」
他打開櫃子,裡頭放著數百個風車、紙飛機、斷掉的風鈴、缺眼睛的熊娃娃。每件物品上都貼著名字,有的模糊、有的清晰、有的竟是我所熟悉的筆跡。
「你看這個,」老匠人拿出一根小木馬:「這是一個女孩留下的,她說等她不再需要想像力的時候就會回來拿。」
「她回來了嗎?」
「沒人回來,來這裡的人都是在找自己遺失的那一部分,但大多數人都以為自己找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走出玩具店,天空開始落下灰色的雪。
為何是灰色的?
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著那灰色的,帶著一點點憂鬱氣質的六角形冰稜,不知為何,它讓我想起了曾經失去的某些東西。
那灰色雪花落到地面並不融化,而是變成一片片小小的鏡子,照出人們曾經的影像:
一個少年追著紙鳶奔跑。
一位婦人對著空椅子微笑。
一個孩子抱著貓發呆。
而我呢?
我看到鏡子裡的自己,卻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坐在秋千上,對著空氣說:「爸爸,我不會再生你的氣了。」
我愣住了。
我不記得自己曾經說過這句話。
一位繫著藍絲巾的女孩走來,她的聲音柔和得像冰水:「你記得這個地方的規矩嗎?」
「什麼規矩?」
「秋千只能向前盪,不能停。」
「為什麼?」我問。
「這樣才不會被時間吞掉。」
女孩的眼神裡藏著某種熟悉的溫柔。我看著她,忽然覺得心口一緊。
「妳是誰?」我摀著胸口問。
「我曾經答應過你,等你學會原諒自己,我就會出現。」
我想開口,卻發現自己的聲音被灰色的雪花淹埋了。
女孩微笑著將一枚精工石英錶放進我的手心:
「這是你小時候丟掉的東西。它會帶你回去,但你得先讓一個秋千停下來。」
「可是,妳剛說秋千不能停下來。」
「所以你得作出選擇,回去?或者留下?」
我走到廣場中央,那些秋千仍在擺盪著,繩索發出輕微的嘯音。
我挑了一座最古老的,坐上去。
每一次擺盪,我都覺得世界在腳下翻面:
我看到過去的自己摔倒、哭泣、爬起。
看到父親轉身離去的背影。
看到母親擁抱我的樣子(不,不能說是擁抱,而是推開前的預備動作....)。
我開始想起那個夏天,父親病倒,我在病房門外咬著手指不肯進去,然後一切都變成灰色。
秋千越盪越快,風從四面湧來。
我緊握那枚精工石英錶,它的滴答聲與心跳重疊。
忽然間,所有秋千都靜止下來。
整個秋千鎮陷入一種幾乎透明的安靜裡。
我的淚水滑落,在空中化成一粒粒金色豆子。
「你選擇回去了?」藍絲巾女孩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不,我只是想停一下,記住最後那一刻,他還在世的那一瞬間。」
那女子笑了,笑容中充滿悲憫:「那就是回去的方法。」
突然,天空裂開一條縫,光像潮水灌進來。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又回到祖母家的閣樓。
木箱還在腳邊,那張明信片靜靜躺著,但背面多了一行新的字:
「十月三十二日,請記得這一天,是他送給你的,獨一無二的一天。」
我下樓,推開窗,院子裡那個生鏽的舊秋千被風吹得微微搖晃。
我走過去坐下,手中還握著那枚精工石英錶。
風在耳邊說了些什麼,但我聽不清。
我只是笑了笑,那是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笑,像是剛從夢裡醒來,又還沒完全清醒。
我輕輕一推,秋千緩緩盪起,陽光在空中拉出一道細長的弧線。
然後,我聽見遠方傳來微弱的兒歌聲:
「風呀!別停,
讓我們再多飛一會兒;
時間會慢一點,
歌聲會輕一點,
記得的事就多一點。」
我不知道歌聲從哪裡來,
也許是那個繫著藍絲巾的女孩,
也許只是我心裡還沒長大的部分在唱著。
秋千越盪越高,天空閃耀如同一片風之海。
我想,也許秋千鎮從來不在別的地方,它就藏在每個人還願意原諒自己的那一刻裡。
而我,曾經到過那裡。
也曾在那裏見到久別重逢的父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