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十二章、無力
世界在晃動,為什麼呢?搖籃非常舒服。但她聽到了孩子的叫聲,「馬麻,我要上學了。」
她睜開雙眼,以為是地震。但睜眼久了一些後,視線變得稍稍清晰,她才看見陽光從窗簾的縫隙灑落,知道是早晨了。她睡眠不足,頭有些疼。更糟糕的是,她渾身發燙,似乎是發燒了。
她看向手機,卻發現前一晚大概是討厭那些不明來電,就不想充電。結果現在手機完全沒電了。幾點了?
窗簾縫隙灑下的陽光似乎有些明亮。倪莉在床頭櫃找到了遙控器,打開電視。自然頻道沒有時間,所以她轉到新聞台。
九點鐘了。萱萱已經遲到了。幸福樹兒童中心的電話存在手機裡,看來也只能直接把孩子送去幼稚園了。
倪莉蹙起眉頭並閉上雙眼說:「去刷牙洗臉吧。」
「我已經刷牙洗臉了。馬麻,妳還好嗎?」萱萱的小手摸著倪莉的額頭,「好燙!馬麻妳發燒了!」
倪莉努力睜開雙眼,「馬麻沒事。」她感覺自己在強顏歡笑,但作為母親她必須強迫自己提起精神,「先去浴室換衣服,好嗎?」
等萱萱踩著拖鞋跑進浴室後,倪莉才用力拍著自己的臉頰,並喝了口水。她試圖讓自己清醒,但還是有些昏沉沉的,於是她把新聞音量調高。
「今天早上警方……」
聲音變大了,但她感覺自己沒辦法專注聽新聞。等萱萱搖了搖倪莉肩膀後,她再度驚醒,拖著病軀去廁所洗臉,而冰冷的水流才讓她體溫恢復正常。
「馬麻!」萱萱在外頭著急叫喚。
倪莉還沒換衣服,她有些憊懶地回應:「怎麼了?」
萱萱叫道:「我不想搬家!我不要我們的家送給別人啦!」
怎麼突然提到搬家?倪莉突然意識到外面正播送新聞。她走出浴室時,也聽到了新聞台的報導,「……宇宙宗的聲明與作家倪莉截然相反,甚至要求倪莉搬離老家。這場遺產繼承的糾紛會如何演變呢?來,我們請律師為我們解答……」
要求她搬家?倪莉皺起眉頭。她又對宇宙宗生氣,又對母親生氣。但她又覺得自己沒資格對母親生氣,她不由得繼續聽。
「……是的,主持人。目前來看,是作家倪莉的母親生前贈與房產給了宇宙宗。宇宙宗確實有資格聲請倪莉限期搬離,但倪莉也有資格聲請限定繼承。雙方都有繼承權力的話,這些相關財產可能會被凍結,必須在雙方同意下才能有所動作。不過宇宙宗在政商界影響力很大,他們的律師可能會……」
昨天就有人提醒她會有反效果。所以,現在宇宙宗就決定明搶房子了嗎?他們不怕自己慈善公益的形象被毀嗎?但萬一他們什麼都不管的話,倪莉的確無可奈何。
倪莉關上電視。
面對無恥的惡人,她現在什麼事情都沒有把握了。怒火似乎使得她的臉龐再度升溫,她再度感覺到昏沉,看向萱萱哭懨懨的表情,倪莉也想跟著哭。
但她還是說了謊,「我們……不一定會搬家。」她又說:「馬麻會想辦法齁,想辦法讓我們不用搬家。」究竟要怎麼辦,倪莉也沒有半點頭緒。但這是她對自己跟孩子兩人份的承諾。
為此,今天倪莉將會有許多事情要做。
倪莉帶著萱萱離開房間,快速吃了早餐後,就頂著豔陽帶萱萱去幸福樹兒童中心。園長老師看到萱萱過來時鬆了口氣。園長似乎想跟倪莉抱怨遲到的事情,但倪莉說:「抱歉,我還有事情。」
倪莉必須思考該怎麼做,而她需要清晰的思緒。她去藥局買了感冒藥,又在便利商店買水配藥喝。然後她坐在超商座位區,準備整理一下思緒。她下意識地掏出手機,發現手機還沒有電,而沒有手機許多事情都辦不了。倪莉只得起身回到飯店房間。
回到房間的第一件事就是充電。
在充電時,吃過感冒藥而意識稍微清明的她,坐在床畔。拿起床頭櫃的紙筆。她強迫自己把事情分開來想。
母親的死,可能牽涉刑案,所以必須交給警方。但倪莉可以根據現有情況稍稍推理一番。從利益來看,倪莉母親的死,最大收益者就是宇宙宗,因為他們收到了倪莉母親生前全數財產的贈與。然後事發後不久,馬上就有撲天蓋地的輿論導向倪莉母親是「真凶」。
動機出來了。但只有一個難以忽略的線索——勒索信。
那封寄給倪莉的恐嚇勒索信,來自死去少年吳律的信箱帳號,據傳是一位居住在台中的駭客收錢傳訊的。但為何要廢那麼多工夫威脅倪莉?
若真的是宇宙宗做的,他們為何會指定使用吳律的信箱傳信?
若真是宇宙宗謀財又害命,他們為何如此高調?而且還在昨天記者會中要求倪莉限期搬家?
倪莉想不通。
母親之死,倪莉無法想明白。所以她現在只能專注於奪回部分遺產。
生前贈與理應能討回特留分的二分之一。錢再賺就有了,但家若被收走,可能就此改庭換面,一家三口的記憶就此消失了。問題是,以實價來看,房產價值絕對超過特留分的二分之一。
除非……遺囑是偽造的。
萬一就是偽造的,那麼倪莉就有正當理由聲請返還財產了。抱持著這樣的希望,倪莉啟程去科泰律師事務所。
******
銜尾蛇案的專案小組,梳理死者們的身分關係與金流運作後,也獲得了突破性的進展。
首先,十三名死者全數都是太乙菩提真我宇宙宗東湖道場的成員。除了夏蓮為道場教學職外,其餘十二人皆為學員。
有九名死者剛好都罹患絕症,這九個罹患絕症的人有七個都在遺囑指名將遺產捐給太真宇宙基金會。死後遺囑指名捐錢的七名死者剛好都是獨居老人,剛好都是去科泰律師事務所辦理業務。只有兩名生前患有絕症的人是例外,其一為詹麗美,她生前就捐出所有財產;另一個則是王雨欣,她沒有捐錢。
不過呢,王雨欣是死者夏蓮的女兒,根據家人證詞,她們兩人這幾年在東湖道場的花費超過五十萬。
唯一屬於「例外」的死者便是靳邦宏了,他有花錢,但根據家人證詞大概花費十萬以內。但他身體基本上算健康,最嚴重的病是死前的流感。不過呢,他卻是死者詹麗美的男友。
警方拼湊出的結果,又回到了公眾媒體一開始所懷疑的「邪教式集體自殺」。宇宙宗不知怎麼地洗腦這些絕症老人去自殺,並聯合科泰律師事務所的吳浩瑋律師進行斂財。然後九名罹患絕症的人就和兩個親朋一起在金面山上集體自殺,而後引發大火。
這樣的理論依舊有缺陷。
例如:十三名死者是如何呈現首尾相續的銜尾蛇圖案的?是否需要考量「第十四人」存在的可能性?
又例如:為何有人寄恐嚇勒索信給倪莉?
雖然證據鏈有所缺陷,不過金流的可疑流動,就足以讓警方傳喚宇宙宗與柯泰律師事務所的相關人等了。
而在高雄,本來即將結案的「美術館綁架雙屍案」,也因為台北金面山銜尾蛇案的影響,而重新深入調查。主要就是因為台北銜尾蛇暗中,寄恐嚇勒索信的人是使用吳律的信箱。
而身處高雄銜尾蛇案專案組的鄭詠瀚,皺起了眉頭,重新觀察現有證據。
坦白說,之前其實已經快要結案了。
解剖書來觀察,吳律身上的骨折,可以解釋成遭綁架者程奕成的虐待,而其肌膚傷痕疑似礁石摩擦而遭海魚啃咬。而綁架者程奕成死後的傷痕與吳律的非常相似。但似乎也能解釋成搬運屍體過程中不小心跌倒骨折,棄屍後再隨之跳海殉情。
物理證據上,法醫能觀察到的證據因為海魚啃咬而所剩不多。
但兩封被發現的遺書字跡相同,且與加害者程奕成相同。
而倪莉轉交的小說《脫軌》也成了證物其一。吳律生前稱這部小說純然虛構,但向吳律的姐姐吳優確認後,可以得知,小說中「男同學阿一變成少年W跟蹤狂」的情節,與綁架者程奕成跟受害者吳律的關係如出一轍。
可以導出綁架者程奕成因對吳律暗戀已久,最終施行綁架行為,又一錯再錯,最終導致吳律意外被殺,而綁架者程奕成也隨之殉情的結果。
激情犯罪。專案組組長是如此定調的。
但鄭詠瀚提出質疑。他說,從監視器來看,綁架者程奕成從美術館豪宅區帶走受害者吳律時使用了手推車。依照常理,若加害者程奕成選擇從西灣大學文學院旁的海岸棄屍,那麼,現場為何沒有發現手推車?若沒有手推車,加害者程奕成又是如何在陡峭的地形上實施最後的棄屍行為?
要知道,兩封遺書可是好端端地放在海岸附近的礁岩上方。若程奕成已在搬屍過程受了重傷,那他絕無可能放好遺書。也就是說,先不論殺人事件的真凶,棄屍過程必定有個共犯才是合理的推測。
專案組另外一名刑警提出了假設,「但程奕成可以先放好遺書,然後再搬運屍體。」
如果搬運屍體容易的話,掉入懸崖的山難罹難者就不用使用專業設備與多名人力了。
要知道,吳律的屍身狀態雖有骨折,卻不符合死後再次滾落撞擊的樣態。照理來說,解剖報告會驗到更嚴重的骨折結果。
另外,死者吳律生前五十七公斤,加害者程奕成生前五十三公斤。程奕成並無體育背景,在校體育成績也算普通,這樣的人有能力單獨運屍嗎?
「我認為,程奕成是先在西灣大學附近的海岸放好遺書。然後他又帶著吳律去其他地方棄屍,最後再跳海殉情。」另名刑警的理論是這樣的。
問題又回到,交通工具呢?
不,倒不如說,一開始程奕成如何帶著一具屍體來到這裡的過程就沒被考慮過。
不知為何,總感覺專案組組長急著結案。當時的鄭詠瀚心有疑慮,卻無法找出新事證去推翻「程奕成加害吳律後自殺」的結論。他對不起吳家的媽媽跟雙胞胎姊姊,他也對不起哭著說自己孫子沒犯罪的程家阿嬤。
在鄭詠瀚心中,只有真相能告慰亡者。
不幸也幸運的是,台北金面山銜尾蛇案中,有駭客曾寄送恐嚇勒索信給倪莉。而該駭客在台中被抓捕,且在筆錄中聲明吳律的信箱帳密是暗網中委託人提供的。
因為有這樣古怪的紕漏,美術館吳律遭綁案被迫重啟。
這個暗網中提供帳密的「委託人」,或將是此案的突破口。星期六就是少年吳律的告別式了。而鄭詠瀚希望自己能找到真凶或其他共犯,讓家屬們獲得些許安慰。
******
踏入柯泰律師事務所時,倪莉沒想到自己沒有受到惡意阻攔。倪莉先跟櫃台人員說她想找吳浩瑋律師拿母親簽署遺書前的影像檔案。吳浩瑋不在,倪莉就試著找遺囑上面作為見證人的羅致維律師或高嘉莉律師。
「他們剛好都不在欸。」櫃台人員露出抱歉的神情,「您要不要另外約時間?」
倪莉聽到有人推開門的聲音,但她不怕被人聽到。她壓抑著脾氣,「這份遺囑是我媽媽請你們的吳浩瑋律師代寫的,我有資格要記錄我媽媽立遺囑時的影片檔案吧?」
「就給她吧。也可以讓她先在這裡看。」
櫃台人員說:「我知道了,柯律。」
這段聲音倪莉好似聽過。女性的聲音,又是律師,又姓柯。她向左看,是個穿著簡練的女性,頭髮整齊,年紀可能是三十五歲上下,整體帶給倪莉某種熟悉感。但倪莉認不出對方是誰。
「如果妳這次需要法律服務的話,也可以來找我,倪小姐。」對方朝倪莉伸出名片。
倪莉接過名片,上面寫著「主持律師 柯洛羽」。她有些反應不過來,結結巴巴地說:「好的……好的……我會考慮。」
這樣的善意使得倪莉有些困惑,她還以為這個律所的人都和宇宙宗合作,不願接她的案子。
但她把困惑暫且擱置,因為櫃台人員找到了錄影檔案,讓倪莉先行觀看。
畫面中母親講著話。而吳浩瑋一字一句寫下遺囑。最後母親簽名。然後閉上雙眼,摀住了頭,似乎頭痛。旁邊的羅律師似乎跟母親講了什麼話。母親才用手去沾印泥。但母親沾完印泥後沒有直接按壓指印,似乎又講了一些話。最後是吳浩瑋扶著母親的手按壓了完整的指印。
所以是母親主動立下遺囑的,所以或許很難奪回房子了……
「妳要一份影片檔案,對不對?」
「對……」倪莉回答。她看似正常,內在卻覺得徹底空虛。
她從創傷中努力站起來,成為一個單親媽媽堅強地撫養萱萱到了如今。然後,母親死了,錢沒了,家也沒了。一直以來,她以為找回了生命的重心,她就是為了家人而努力,認真打拼那麼久……現在一切……都沒了。
要去哪裡找到願意幫她的律師?總不可能找這家律所的柯洛羽吧?
呵。
但誰還願意蹚渾水呢?
拿著影片離開後,她選擇在公園崩潰抱著頭。她沒有躲太陽,她沒有哭,她坐在椅子上內心被急速延燒的怒火給延燒,她恨那吳浩瑋,她恨吳浩瑋用花言巧語騙母親立下這樣的遺囑。她想要痛罵對方,但吳浩瑋不接電話也不看訊息。
滿腹的憤恨無處發洩,而怒火很快就轉向了自己。她恨自己的無能。她有不好的想法。明明還有萱萱需要她啊。但此刻的倪莉陷入鑽牛角尖的狀態。不知為何,她盯著公園旁的馬路,看著偶爾駛過的車輛,她想像著自己出現在車輛面前。
她太脆弱了,竟然想要一死了之。
為什麼她沒辦法保護母親?為什麼她沒辦法保護自己的家?她站起身來,腳步有些猶疑,她開始往馬路走去,她在看著有沒有車輛。
新聞會怎麼報導呢?
——〈作家倪莉上街自殺 留下女兒一人〉
她開始劇烈喘氣。
電話響了。
應該是記者,她不想聽。
但她還想活著,萬一是檢察官或警察呢?萬一他們發現了新事證呢?但無論如何,大概都無解了。
倪莉心灰意冷,不抱期望地看向手機,卻看見聯絡人顯示著「小怡」。
那是她大學時期的摯友。
萬一倪莉死在這一刻,不就讓小怡自責不已嗎?心懷著這樣的罪責感,倪莉接起了電話,「喂?」
電話的另一端,小怡說自己很擔心倪莉,看到宇宙宗記者會的風風雨雨,於是就打電話了。小怡又擔憂地追問:「我可以聽妳的聲音嗎?」
小怡沒有問倪莉好不好這樣的廢話。
倪莉忍不住放聲痛哭。
這一刻,公園裡的老人小孩都只是陌生人。這一刻,萱萱還在學校,而倪莉聽到朋友的聲音,不由得在母親死後第一次感受到依靠。她不用對自己的摯友假裝堅強。母親死了,而且還在死前把所有財產送給宇宙宗。倪莉終於能把自己的委屈對別人訴說。
「他們真的很可惡!」電話另一端的小怡跟著同仇敵愾,「我沒想到麗紅師姐的兒子會這麼可惡。」
倪莉自責地說:「我知道他恨我。是我沒有保護好我媽媽。」
「不是妳的錯。真的不是妳的錯。」
對於小怡說的話,倪莉深刻認知到這僅是安慰,但奇異的是,她內心的沉重感正逐漸減輕。只是她依舊茫然不已,「接下來……該怎麼辦?要怎麼辦啊?」
「我明天就去妳家,妳需要幫忙。」
「我不需要……」
「是我想要來台北。妳媽媽人很好,就跟我媽媽一樣。她一定會叫我好好看看妳跟萱萱,好嗎?」小怡說。「真的不能讓我來嗎?」
「……好吧。」倪莉同意了。
講完電話後,事情依舊沒有被解決。但有了朋友的承諾,倪莉心中多了一份篤定。她拿出了紙巾,擦乾了鼻涕與淚水。
而當晚,新聞報導中,北市刑大的偵查隊長出面發言:「今日警方已根據異常金流,對宇宙宗、太真宇宙基金會、柯泰律師事務所等六名相關人士進行訊問。有一名律師吳浩瑋未配合到案。警方在此呼籲,請吳浩瑋律師儘快到案說明。」
下篇:【驚悚】《日之晷》四十三章、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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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續集,但沒看過第一集《夜逃亡》的讀者也能理解唷~快來快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