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初圖書館》：台灣人浪漫的立體青春

介紹一本暑假時閱讀的小說，一本關於白色恐怖的故事——《映初圖書館》。不過這故事跟我以往想像的很不一樣，正如作者吳艾庭所言，這是「一段台灣人浪漫的立體青春」。果然，《映初圖書館》是個相當浪漫的懸疑故事，沒有讀到最後一章的最後一頁最後一行，就無法拼湊出整體故事，一個關於許多台灣人共同經驗的生命歷史。

有點汗顏，我閱讀的台灣小說不多，尤其害怕閱讀到任何牽涉到228或是白色恐怖的小說。事實上並非那類故事不有趣，也非那段歷史不重要，而是那段遠事總讓我感到非常沈重灰暗、萬念俱灰。對我來說，那段燎原燃燒至今，仍舊餘火未滅仇恨未了的前塵往事，最好深深掩埋，再也別想、別提、別沈溺。一直陷在悲悽絕望的夢靨，反而讓人看不見未來，更別說希望。然而，在閱讀《映初圖書館》的當頭，我開始對自己的偏見感到羞愧，我想我一定是有太多的不了解與誤會，才會錯認這類小說多是仇恨而無希望。

《映初》共有十章（或說十一章，因為第九章有兩種寫法），每一章都來自一個角色的特定角度，陳述他 / 她所見的世界與看法。所有角色之間，並非每位都有直接關聯或者相識，但卻都緊緊地圍繞著同一位女性，陳小銳，一位堅韌的台灣女性的象徵 —— 就算沒有好的出生、背景、命運，卻極為認命、勇敢、堅強地活著，為愛的人無條件無回報地付出。

這十個故事，分別獨立自成一格，但組合在一起，卻又是一個立體的故事。這樣的故事讓人不禁聯想到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意識流小說《我彌留之際》（As I Lay Dying）。雖然與福克納的主題南轅北轍，不過與《我彌留之際》雷同之處即在於，每則故事分別描述不同角色所認知的世界，而在這同一個天地之下的同一事件，卻因不同人心的閱讀，而產生大不相同的內容與意義，甚且，許多相同事件的彼此認知，竟是遙遙地天差地遠，也因此產生迥異的誤會，使得愛與恨、善與惡之間，並非天壤之別，不過僅是認知的毫釐之差。

人與人之間，會因為愛，而不得不背叛，但也會在背叛裡，又創造出新的愛。就單一事件來說，一個人身上的小背叛，看來彷若罪孽，但是在閱讀完整的故事之後，直至最後一頁，終能明白，原來「事實」本身根本是個凹凹凸凸的立體水晶，每個角度都是事實，即使整體看起來一點也不光滑平順，甚且相互牴觸彼此生刺，但卻都是不能否認的真確事實。如此理解之後，我更明白作者想要創造的「立體青春」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透過許多個人認知的角度切入，由一個事件多層立體的面向理解之後，便會發現：沒有任何事件是無法原諒的過去，沒有一個過去是恨的結晶，即使曾經是起於背叛，或是起於世俗認為的罪，一切，只要在歷史的淘洗之下，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都會因為愛，而讓曾經在歷史中不容的過去，都變得情有可原且合情合理。畢竟，一個事件的發生（失誤或者背叛），也都是基於某種情分的緣起，以及帶著希望的善意。

在《映初》裡，歷史只是背景而不是主角，真正的要角是人。歷史終究是無止息的分分與合合，但每個人卻都是獨特的個體。歷史會將人吞噬，但是只有人才能創造歷史。這就是我喜歡《映初圖書館》的原因，當人能由歷史的悲劇中抽離，新的希望才有機會落地生根，才有可能茁壯。因此，在這個台灣人的「博物館」臉譜裡，本省人與台灣人沒有化解不了的仇恨，上一代與年輕世代沒有無法解決的衝突，富有人與窮苦人之間，也沒有截然分割的對立；畢竟，每個人最終要誠實面對的是自我與所愛之人，而不是歷史的定位與評價。於是小說裡的每則意識流，不只是個人的認知角度與事件的描述，也是每個角色的自我映照、思索、自療、與諒解的過程。

這不只是部關於台灣族群間的互諒互解，也是關於台灣母親的故事。在《映初》裡有好幾種母親，雖然來自不同族群與階級，卻都有時代命運之下的無言苦衷，為此，她們背叛了自己的子女，讓子女受苦折磨，甚且造成彼此的誤會與怨恨，即使這些母親的原意絕非如此。如果聚焦於單一事件中的母親，這些母親似乎都當為子女的生命悲劇負責，但是，一切都要責怪母親，實則太狹隘也太殘酷，畢竟，這些背叛子女的母親，也都是自我犧牲到遍體鱗傷的無奈女性。每位母親都曾經青春洋溢，都曾經有場（不受祝福）的熱戀，這些在當時看來錯誤的愛，在數十年後的今日看來，不過都是不同歷史情境下荒謬價值系統的犧牲品。還好，任何一顆長錯地方的種子，都有機會成為一個美好的希望，只要有愛。

作者將 Embrace 的〈Gravity〉放在故事的正中間，起於小銳對於胡安的思念。或許這對情人的愛，就是這本小說的地心引力，由此，串連了兩個來自不同世界的人，也串連了這兩個角色身邊形形色色的你我他。有些人看起來不相干，卻有巧妙的際會；有些人好似藏著仇恨，卻是基於解不開的情愛。然而這一切愛恨情仇，在時間長流的沈澱之下，早已昇華，就像圍繞在地心旋轉的一切，最後都會相互融化與溶解，而最終成為一體 —— 包含萬物的宇宙星體。

就是這種超越時空的寬容與諒解，讓我喜歡《映初》，雖然整個故事牽涉到五十年前必須噤聲的恐怖歷史，卻不悲情不絕望。甚且，還有意料至外的浪漫，當然也絕非濫情的浪漫。這是個對人有信心的故事，即使歷史曾經如何地摧殘人性，只要還有愛，就能諒解一切，因為「我仰望太陽，我能看見 / 地心引力在你我之間如何運作 / 我仰望天空，看見太陽 / 地心引力如何將我們僅僅相連 / 拉著我們每一個人」。

因為感激與諒解之情，讓《映初》不再是悲愴的歷史與放不下的悲情，而是在歷史悲劇軌道上長出的新希望，一個有未來與成長的愛的種子。

下面附贈兩首曲，第一是 Embrace 的 Gravity，第二則是 Coldplay 的 Gravity。兩者感受相當不一樣。Embrace 是快一些的搖滾，但是 Coldplay 的很慢很輕靈。不過，兩個都很憂鬱。

Embrace 演唱的 Gravity:

Coldplay 演唱的 Grav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