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2|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台灣人意識形態批判(三):節儉

客家族群以外的台灣人,可能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甚至客家人本身也沒有發現。那就是當代台灣客家族群的建構和維持,是圍繞在「節儉」概念的論爭之上。
客家人之所以是客家人,已不再是靠語言。或許因為客家族群語言學習能力強,在混居後通常快速融入其他族群中,缺乏客語言使用環境,造成多數客家人已無法將客語作為生活主要語言,也讓客語已不再是定義自我認同的主要標準。
客家人之所以是客家人,也不是靠尚存的客家生活實踐。除了祭掃習俗外,大多的客家生活實踐已消融在閩南族群的生活實踐之中;現在認真祭掃的,也日漸減少。
外型與基因更是不用談了,因為客家人和其他漢人沒有太大外在差異。剩下的,就是「節儉」。非客家族群看客家人,看到的是「節儉」,所以總問:
「你爸媽真的很省嗎?」、「客家人很多小氣的吧?」
《南方公園》動畫台灣版片段。
客家族群自己人互看,看到的也是「節儉」。客家族群的內部敘事,絕大多數是新的節儉神話(肯定),或是新的節儉笑話(批判)。當客家族群敘事圍繞著「節儉」這麼狹小的範圍展開時,這也限制了「客家概念」的發展彈性。
說的白話點,當客家認同全擠在「節儉」四周時,「客家人」這概念就失去了多方面可能性。這種獨一押注的狀況,一旦連「節儉」這種差異都消失,客家人或許就消失了。這是當代台灣客家族群的最大道德危機。而其中的因與果,並不難理解,卻少有人正視。

起點

「你知道客家人為什麼沒有『田僑』這個詞嗎?」
「為什麼?」
「因為客家人的有錢是有幾座山,不是有田。」這是其他客家朋友說的冷笑話,但也有幾分事實。
客家人從閩粵的家鄉出發時,多數非常貧困,而來到台灣之後,碰到的是更嚴重的經濟困境。平野地區多為閩南人控制,因此客家人只能在閩南聚落的外圍生存,客屬墾號則投入丘陵地帶的開發。因此富有者多半是以擁有「幾座山」為資產衡量標準,並以開發山陵資產(樟腦、茶)為起家實業。
非常晚近才寫成的〈客家本色〉一曲,其歌詞已成為台灣人對於客家族群的第一印象。大家所熟知的是第一句「唐山過台灣,冇半點錢」後面接什麼呢?
煞猛打拚耕山耕田」。於此又再次看到「山」重要性,但「山田之爭」並非本文的重點。來看這之後的歌詞:
咬薑啜醋幾十年,毋識埋怨。世世代代就恁樣勤儉傳家,兩三百年無改變,客家精神莫攉忒,永遠永遠。
咬薑啜醋,不埋怨,是「節儉」。「世世代代就恁樣勤儉傳家」,也是「節儉」。再下一段的歌詞也旨在談倫理傳承,但未言明是以何德目為主,只說要做良善人,守祖宗言。祖宗都是勤儉傳家,所以要守的,大概也是「節儉」。
在這歌詞中,整個台灣客家人的概念,就被濃縮成「節儉」。當然,這首歌誕生尚不到五十年,並不是這首歌形塑了客家人,而是客家人的傳統價值觀形塑了這首歌。

客家的散沒

但當前客家人,似乎還真是如這首歌,「濃縮」得只剩「節儉」。
過往客家社群的生活實踐,在今日已消褪了。我高中以前一直住在苗栗市區,班上客家同學的早餐常是一袋米粉或乾麵,再一碗湯。但現在的學生,也多半與其他都市人同化,選的是「美而美」式早餐。
當食物的防線瓦解,其他各方面的客家生活實踐,也就難以用「真實生活」的方式存在。粄條、客家三角丸(水晶餃)之類的客家式食物,也轉化成為觀光素材。這類觀光化後的客家要素,有人認為可以再次強化、推廣客家,但我認為這很像扁平化後的母語教學,表面上看來客家文化好像因此擴張、廣為周知,但實際上已失去發展的真實生命力。
像是原本沒有製造或飲用擂茶習慣的客家地區,卻開滿觀光目的的擂茶手作店,這其實並未促進任何的客家文化發展,反而因為這種單一的刻板印象,讓更多原本虛弱存在的客家生活實踐被排擠、忽視,甚而死亡。
擂茶原本並非全體台灣客家人共有的傳統文化。photo source: 陳丫丫 @youtube
語言也在高速的衰退。二十餘年前,客語區高中生仍將客語作為日常溝通語言之一,但目前能用純客語溝通的年輕人,已很難形成穩固的人際集團。在過去還可以透過口音之別,約略區分出同學是來自苗栗公館大湖,或三義等地,這是因為當時的客語還是「活」的,能演化出各自特色。
但隨著語言使用率降低,客語使用區塊越來越狹窄,保持語言的熟練度已成問題,別說是發展。就算十餘年前開始推動客語母語教學,用一種標準化的四縣腔(苗栗)重新建構出客語的使用空間,但隱藏在客語之中的內在價值不斷消褪,當使用者無法掌握語言深度意旨,學習客語萎縮到逐利(做生意,為了教育機會)等外在價值目的,「語言」就不再是建構客家族群的方式了。
最後剩下能統合老中青客家認同者的,就是「敘事」。大量的客家人故事,以國客夾雜的方式被轉述著,客家人透這些故事重新找回客家族群的認同邊界。
但客家人與其他族群到底有何差異性呢?在故事中,除了討論客家習俗儀式與一切的消亡,最能引起客家人內聚力的,就是「節儉」與相關事例。像這個冷笑話:
「觀光客來吃本地客家人推薦的美食名店,都會覺得很普通。」
「為什麼?」
「因為客家人會覺得那間是名店,不是因為好吃,而是因為CP值很高,同樣價格它比較大碗。所以那些客家美食,其實都是客家大食。」
聽到這笑話的客家人會馬上舉例,說某間很有名的麵店也只是比較大碗,那家肉圓只是比較大顆,上次說過的腸子只是切的比較大盤。「客家人才懂」的內在價值馬上湧現,客家認同就透過這種敘事傳遞出來。
而「很有錢卻異常節省」、「省到苛待自己小孩」、「完全沒有目標只是省」、「省小條卻花/被騙/被偷大條的應報或因果循環」等等架構,成為這些客家敘事的主旋律。
就算自己沒那麼省,但客家人透過傳遞這些故事,重新掌握了「客家族群一息尚存」的事實。客家人並未在與其他族群的交流、混同之後消失,還是以傳奇故事的方式存在。
但這種存在方法,正常嗎?主體和客體淡化,生活形式消褪,語言衰微,僅存「一種德行」。而且這種「省」的形態,算德行嗎?

節儉果報

先離開客家,回到一般倫理學。「節儉」的確是種德行,西方也有節制之德,甚至是四樞德之一,被基督宗教傳統當成關鍵德行來推展、宣揚。因為物資有限,而人的欲望無限,節制之德成為群體生活中不得不推行的行為標準。中國傳統也有「節」,定義和西方無甚差別。
而德行具有中庸的性質,在單一向度上,「過」與「不及」都會讓德行成為惡行。因此重點並不是在於「節儉」,而是「適度」。客家人對於節制的適度標準,在量化角度顯然較其他族群明顯為「低」,所以才能在其他生活向度上沒有差別的今日,讓「節儉」成為最重要的族群認同(區分)指標。
但「低」不一定好,道德觀察的重點還是在於其節儉表現是否適切。許多關於節儉的敘事,也體現了客家族群對此的爭議。像我高中時期親身經歷的一場「公開討論」。
我高中同學超過半數是客家人。某日學校附近快倒閉的保齡球館提出了新方案,如果同學願意把體育課改到那去上課,一個人只要20元,就給我們全班六十餘人包場打兩小時。
老師也同意了,於是體育股長就詢問班上同學是否願意改過去上課,但就是要交20元。想當然爾,「保守」派的客家人就發難了:
「為什麼上體育課要錢?打籃球就不用錢呀!」
「改革派」的客家人以客語回擊:「拜託!打兩個小時20塊而已,打保齡球平常一局就30耶。」這是以「節儉」來回應「節儉」。
「還要租鞋子呀!」
「你不會穿運動鞋打哦!」同樣還是以「節儉」來回應「節儉」。
兩派客家人吵成一團,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家境殷實的閩南同學出面說:「因為時間關係,今天我請不想去的同學們先打,以後要不要去打,就再說。」
雖然有人砸下巨資,但還是得到跳針的回應:
「這是原則的問題啊,上體育課為什麼要錢?以後你每次都要請嗎?」
最後當然沒去。在這故事中,你可以看到客家人的對立,可以看到節儉的概念被爭議,也可以看到一個活著的客家社群。
這是一張示意圖。
客家人幾乎都有這類私房故事:其本質是種價值對辯,爭論雙方多半都是客家人,主題是「節儉」的適當尺度,而故事本身的勝利者,往往是「過度節儉」的保守派,但透過講述故事來傳遞喻意的人,則通常是「別那麼省」的改革者。
但是,當客家人認為的客家人也是「過度節儉」的那種形象時,客家人就已經為自己族群的核心價值貼上了「負面」、「不合時宜」的標籤。
講述者甚至產生「自外於」原有族群的想像。他們不敢說自己否定了客家族群,而是反過來,覺得自己「被」踢出去,被那些過度節儉的人給踢出去,即使那些保守派從未這麼主張。這種價值思辯者的自我放逐,是客家族群第一重危機。
第二重危機,是過度節儉的形象如果太強烈,當主流社會的適度消費價值觀衝擊已很脆弱的客家社群時,客家人可能會視傳統行為模式為恥,開始否定、掩蓋、排斥這種行為,對於以「節儉」為核心的殘存客家認同,就可能整組消亡。
不妨想像這樣的場景:客家老阿婆基於節約習慣和想賺點小錢,仍在都市民居的有限空間曬蘿蔔乾、做客家菜包,並且在門口自設攤位來賣。當這類的「節儉符號」被視為是保守派客家人的象徵,尚不用外人提示,其家庭內部的年輕一代可能就會形成行為壓力,質疑「為什麼要這麼省?」、「這種小錢都要賺,會被鄰居笑」、「人家會以為我們多窮」,逼使老阿婆不再從事這種行為。
等客家阿婆的這種「節儉」符號消失,「這裡存在客家人」的符號也消失了。沒有語言,沒有了生活實踐,也沒了最後的符號,客家人就此消亡在人海之中,即使他們還有族群認同,但少了族群的符號,就無法辨視彼此。社群成員斷鏈之後,社群的滅亡就只是時間倒數快慢之別。

迴轉的可能性

因為過度集中在「節儉」,把整個族群的認同都安置於其上,於是就產生了上述的雙重危機。原本客家族群認為「節儉」是存續下去的最高原則,卻沒想到在社會環境改變之後,這樣的過度集中現象,反而可能讓族群就此離散與消失。
那「節儉」有錯嗎?
「節儉」沒錯。問題是出在少了對辯的「節儉」概念,是在輕易退出「節儉」辯論的客家人身上。節儉需要因應時空環境的標準,而不是堅守過去的單純形式,並誤把這種形式當成本質。
客家人為了因應來台時的困境所產生的標準行為模式,在時空環境改變之後,其精神或許可以維持,但具體行為內容,當然應該有所轉變。當人把「節儉」當成唯一目標,而沒想到「節儉」是為了其他更進一步的目的時,不論是不是客家人,都會陷入自我毀滅的危機。
其實客家文化本有某種開放性。並非所有客家人都窮,也不是每個客家人都一樣省,幾十年前的客家社群,也自有一套完整的階級關係,存在各種豐富的社交活動,與完備的德行系譜。
是否是在各族群混居之後,客家人為了突顯差異性,而走向將「節儉」極化、形式化的末路?這我無法確定,但要讓客家族群在走向滅亡前急迴轉,可以確定的方向有二:
第一,是展開對當代生活中「節儉」之適切標準的討論。客家人不見得需要採用比其他族群更嚴苛的標準來突顯自我的族群。
第二,從專注於「節儉」的狹隘視角中解放出來,重新省思在當代族群環境下,客家人身為第二大族群,這個主要「在野黨」,應該如何與其他族群進行道德與內在價值交流。「防守」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溝通才能找到新方向。
最後來看看「客家本色」的第二段歌詞,也是之前我未引述的部份:
時代在進步,社會改變,是非善惡充滿人間,
奉勸世間客家人,修好心田,
  正正當當做一個良善个人,就像𠊎个老祖先,
永久不忘祖宗言,千年萬年。
只有要你當好人,誰說一定要那麼省呢?
如果這是原則的問題,那就把真正的原則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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