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還活著的時候一定想不到,1931年11月19日這天,可能是他這輩子最倒楣的一天。因為這天一早,他在中國南京搭上飛往北京的飛機後,就因為大霧導致飛機失事,結束了他僅僅34歲的人生。
作為對華語現代詩早期發展有所貢獻、且具有高知名度的詩人,徐志摩在中學語文課本納入現代詩後,成為學生幾乎必然知道的人物;1999年電視劇
《人間四月天》 播出後更引起極大迴響,那個文藝腔台詞信手捻來的新月派詩人徐志摩,也以浪漫且款款深情的風儀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
所以,今天也不能免俗,這篇文章不談文學成就,只談他的感情生活。
「你總是問我:你愛不愛徐志摩,你曉得我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我對這個問題很迷惑,因為每個人總是告訴我,我為徐志摩做了這麼多事,我一定是愛他的,可是我沒辦法說什麼叫愛,我這輩子沒跟什麼人說過『我愛你』。如果照顧徐志摩和他家叫做愛的話,那我大概是愛他吧,在他一生中遇到的幾個女人裡面,說不定我最愛他。」——張幼儀
徐志摩出生時,距離大清帝國覆滅,還有15年。
十九世紀後半葉,清帝國內逢
太平天國 之亂,與歐洲國家的戰爭及外交也接連失利,王朝內興起
「洋務運動」 ,始向外國派遣留學生,尋求救國、治國之道。這些年紀輕輕便前往美國、歐洲、後來還有日本的「留洋」人士,帶回清國的不只有現代化的器物及知識,還有西方個人主義、自由與民主等觀念與文學、藝術的思潮,甚至還有另一波「革命」。
清帝國瓦解以後,社會過去的傳統及思想並未跟著消逝,向歐美、日本學習的潮流也並未跟著衰退,徐志摩除了拜「留學生前輩」
梁啟超 為師,後來也真正成為遠赴異國的留學生一員。在遠離舊社會、家族影響力的環境,他自然地反思自己的人生先前所接受的,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對他而言,中國、歐美的文化與文明,已是陳腐與進步的對立。
徐志摩第一段婚姻是遠在他出國以前就已經開始的,那時他才18歲,而新婚妻子張幼儀只有15歲,嫁入徐家才第一次見到徐志摩。這段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是兩個世代經商的家族「門當戶對」的產物。隨後徐志摩外出求學,張幼儀在家帶了5年小孩,才被送到英國與徐志摩「團聚」——這甚至還不是徐志摩自己提出的,而是公婆要提醒徐志摩,他還有個家庭。
張幼儀與徐志摩。據說徐志摩婚前看到張幼儀的相片,便罵了一句「鄉下土包子」。
在國內就已在
滬江大學 、上海浸信會學院接受西方教育的徐志摩,對不受自己安排的婚姻對象本已欠缺認同感;雖然做為一個無可救藥的男人,或可能是負有傳宗接代的責任,他還是在出國前就和張幼儀生了小孩。他與
H. G. 威爾斯 等知識份子交遊,並不願意帶這個「鄉下土包子」出門。作為「無才便是德」的教條產物,張幼儀學歷不高,並且在婚姻狀態中,仍受禮教規範,所以即使到了丈夫身邊,還是對他毫無辦法。
她早猜到徐志摩可能交了個小女朋友(以現在的說法是「外遇」),甚至發現徐志摩每天早上會發出一封英文電報(避免她看懂),卻不明白徐志摩為何不願選擇三妻四妾,把小女朋友帶回家來——但徐志摩這個進步知識份子是不會三妻四妾的。青年徐志摩以「小腳和西服不搭調」要求離婚,卻又在生理需求上無法自圓其說:「他在最想擺脫我的時候,敗給了我的肉體。」
張幼儀在歐洲懷孕三個月後,徐志摩的反應以我們現在普遍的道德觀來看,仍是令人驚訝:
張:「我聽說打掉孩子會出人命的耶。」 徐:「還有人因為火車肇事死掉的,你見過人們不坐火車嗎?」 張:「可是我要去哪裡打胎?」 徐:「你會找到地方的,這種事情在西方是家常便飯。」
徐志摩去了倫敦不回來,只託人拐彎抹角地勸她離婚。張幼儀不通外語,孤立無援,只能向二哥
張君勱 求救。張君勱很快回覆:「萬勿打胎,兄願收養。拋卻諸事,前來巴黎。」張幼儀到巴黎投奔兄長,才發現他正苦心鑽研法國哲學,根本沒心力收養小孩。而傳統的中國婦女從來只有被休的,沒有一個「離婚」的,她害怕自己給家族蒙羞,只能在巴黎生了孩子,不斷等待,直到徐志摩用流暢漂亮的字跡捎來一封信:
「他告訴她,他們不應該繼續他們的沒有愛情沒有自由的結婚生活了,他提議『自由之償還自由』,他認為這是『彼此重見生命之曙光,不世之榮業』。他說:『故轉夜為日,轉地獄為天堂,直指顧間事矣。……真生命必自奮鬥自求得來,真幸福亦必自奮鬥自求得來,真戀愛亦必自奮鬥自求得來!彼此前途無限,……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其先自作榜樣,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止絕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胡適〈追悼志摩〉
徐志摩希望離婚而非休妻,是十足「進步」的選擇,讓彼此在掙脫婚姻牢籠後享有戀愛自由。但張幼儀其實明白,這段漂亮話絕不是對自己交代的。徐志摩帶著離婚協議書現身時,張幼儀說要徵詢父母的意見。徐志摩說:「我等不得的,
林徽因 她就要回國了。」
張幼儀只能無奈回應:「如果你覺得離婚這件事做得對,我就簽字。」這可讓徐志摩樂得興高采烈:「太好了!我們一定要這麼做。中國要擺脫舊習氣,我們非離婚不可。」
林徽因https://vocus.cc/n/static/media/quotes-special.26b8ea24.svg玉照。
萬古人間四月天:有緣無份的紅顏知己
「徐志摩當初愛的並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詩人的浪漫情緒想像出來的林徽因,而事實上我並不是那樣的人。」——林徽因
相較奉父母之命結縭的張幼儀,林徽因對徐志摩的意義不僅僅是自由戀愛,更具有其他意義。林徽因的父親
林長民 是
五四運動 的輿論點火者,也是出色的政治家。他十分賞識徐志摩,更因為兩人都受英國思想家
羅素 的自由戀愛等思想所吸引,還以林長民扮男、徐志摩扮女的角色互相寫過數十封情書進行模擬,可見兩人交情的不一般。
作為一名「抗日鬥士」,林長民的聲譽一直很好(所以他死後徐志摩在報上緬懷時刊登了與他交換的
情書 引起軒然大波)。對一個希望在現代中國建設中有所作為的進步青年而言,若有個曾參與五四運動的政治家岳父不僅是榮耀,甚至是可以少奮鬥三十年的康莊大道。為什麼不呢?
何況,徐志摩對才女林徽因簡直是一見傾心,甚至忽略自己早已婚配的事實。在
《猛虎集》 序文中,徐志摩就提到,自己以往與詩「完全沒有相干」,都是在與林徽因書信往返中,刺激了他的新詩創作。不過,徐志摩跟林徽因面對的倫理困境比他想得更為艱鉅:林徽因赴英國以前,就與
梁思成 訂婚,而梁思成正是徐志摩老師梁啟超之子。在舊社會的倫理中,這是難以跨越的門檻。
張幼儀到了倫敦後,更讓林徽因的罪惡感加深。她寫了一封
分手信 後離開倫敦。這落款「徽徽」的信中,她寫著:「我就明白你們兩人的關係起了變故。起因是什麽我不明白,但不會和我無關⋯⋯」林徽因其時年僅16歲,還是很敏感的認識到自己帶給張幼儀的影響,並試圖以退出收尾。
林徽因離開倫敦後,梁啟超便心急火燎地與林長民談妥,安排她跟梁思成一起赴 (培)美 (養)留 (感)學 (情)。他還在寫給長女梁思順的信中提到:「得意得了不得,我覺得我的方法好極了⋯⋯徽音又是我第二回的成功。」
林徽因後來與徐志摩、胡適等文人共同組織新月社,和徐志摩時有書信往返,甚至在
泰戈爾 訪問中國時還一起擔任翻譯工作。不過,再次見面時,林長民已身故,林徽因身為人婦,徐志摩則經人介紹後與陸小曼在一起。即使徐志摩、林徽因跟梁思成始終維持著朋友關係,徐志摩跟林徽因終歸是有緣無份。
(關於這段感情,梁思成、林徽因的子女 梁從誡 、 梁再冰 都予以否認……不過我們今天就講講故事,姑且聽聽吧)
我有一個戀愛:是名媛,還是累死徐志摩的女人?
「多少前塵成噩夢,五載哀歡,匆匆永訣,天道覆奚論,欲死未能因母老;萬千別恨向誰言,一身愁病,渺渺離魂,人間應不久,遺文編就答君心。」——陸小曼悼徐志摩
徐志摩回到北京之後,朋友
王賡 找上他,因為王賡軍務繁忙,沒空和妻子——社交名媛、畫家
陸小曼 ——出席各種社交場合,便請徐志摩代為陪同照顧……
結果徐志摩和陸小曼陷入熱戀
(以今天的話來講就是人妻 NTR 啊啊啊) !對徐志摩與陸小曼的交往,王賡一度想拿槍射他,最後還是同意離婚。對兩人的喜帖,王賡極有風度的送上大禮,並在婚前告誡徐志摩:「我們大家是知識份子,我縱和小曼離了婚,內心並無成見,你此後對她務必始終如一,如你三心兩意,給我知道,我定會以激烈手段相對。」
徐陸二人的婚禮很快引起軒然大波,即令王賡饒過了徐志摩,證婚人梁啟超對自己的弟子可沒有絲毫客氣。在婚禮上,梁啟超疾言厲色,可能也不無別樣心思的
痛斥 :「……你們兩人都是過來人,離過婚又重新結婚,都是用情不專。以後要痛自悔悟,重新做人!願你們這是最後一次結婚!」
徐志摩的父親徐申如不喜陸小曼生活奢靡,對徐志摩的「不道德」亦難以忍受,雖不能阻止兒子再婚,但之後就斷絕了經濟支援。於是徐志摩從北京遷居上海,在三間大學兼課,又在課餘時間撰稿。即使在圖書館員月收入五塊大洋的時代,徐志摩月收入高達一千餘大洋,卻還是無法供應陸小曼在十里洋場的社交開銷等花費。此外,徐志摩死後,陸小曼又與傳聞已久的小王
翁瑞午 (和陸小曼同樣是畫家)保持半同居關係,最後在翁妻死後改嫁翁瑞午,也導致此後陸小曼飽受批評。
把友人之妻陸小曼帶回家的徐志摩,對陸小曼與翁瑞午兩人的關係其實非常信任。翁瑞午曾隨
梅蘭芳 學唱戲,又學過專業推拿,是上海著名的文人公子。他常出入徐家為陸小曼推拿,在那個年代,這種男女間的身體接觸自然容易引起異樣眼光,甚至被人在八卦小報撰文影射。
搭上那班死亡班機前,徐志摩曾鄭重囑託翁瑞午照看陸小曼。徐志摩死後,翁瑞午披星戴月趕赴空難現場,然後照料陸小曼30年,即使變賣古董字畫,年老色衰、不事生產的陸小曼也永遠衣食無缺。直到翁瑞午死前,他仍不忘託付友人照顧陸小曼,怪不得有人認為:
「當徐志摩易,當翁瑞午難」 。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徐志摩
張幼儀離婚後,被徐申如認為義女。徐志摩空難身亡後,她親自為徐志摩料理後事,並堅持以傳統禮節舉辦葬禮。徐志摩搭上失事的飛機,原因之一是為了去參加林徽因的中國建築藝術演講。在他死後,林徽因跟梁思成的臥室牆上長年掛著梁思成到空難現場取回的飛機殘骸。
陸小曼則拒絕前夫王賡再婚的提議並足不出戶(王賡則終生不再娶,鬱鬱而終)。她忍受世人一輩子的指責,整理出了《志摩日記》、《徐志摩詩選》、《志摩全集》。若沒有陸小曼,就沒有今日結集的徐志摩作品。
雖然感情關係看起來很混亂,民國人物大多仍維持心中一把尺。正如王賡對陸小曼念念不忘,選擇祝福,在徐志摩過世後提議重新再來;更不用說有情有義的翁瑞午,他跟陸小曼後來的婚姻,並不能單純以「朋友妻不可欺」評價。梁思成與林徽因的婚姻雖有
金岳霖 的介入,金岳霖也選擇終身在旁守護彼此的友誼。這些人各有各的痛苦,卻各有各的磊落與體貼,也因這份難得的尊重而內心坦然。
徐志摩是那時代敢大張旗鼓、轟轟烈烈挑戰禮教界線的少數人。他是自由戀愛的革命者。雖以今人的道德觀念,仍很難不對他批判:對原配無愛,卻又得靠她滿足性需求;妻子懷孕了,卻要她墮胎並請求離異。王賡請他照顧陸小曼,他竟然橫刀奪愛。
這亦是徐志摩有血有肉的地方——以自由戀愛的口號,對傳統的封建禮教宣戰。即使從今日的角度來看,徐志摩的感情觀念仍是那麼超出「常理」的「前衛」,更不用說在那個保守的舊社會,會引起多大的衝突風波。若你不信任他的言詞話語,那麼他就是一個用漂亮話術包裝利己動機的渣男;若你信任他,他就是一個與社會、家庭價值觀對幹、即使虧欠朋友也要追求愛情的浪漫詩人。
雖然時代流變、人物故去,徐志摩和好朋友們複雜糾葛的愛情故事,仍是那麼引人好奇啊……